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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全新修订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辣文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j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r。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道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儿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书包网 。。
小姨多鹤 第九章(4)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侬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r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儿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r,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书包网 。 想看书来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5)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的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诅咒,朝狗p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r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着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书包网最好的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6)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说:“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c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g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蹚。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小姨多鹤 第九章(7)
他向她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烂泥汤实在太浑,他一脚踏进去,是不是还抽得回来?他转身向单身宿舍楼走去,还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就在这时,多鹤感到身后一热,又出钢了!傍晚出钢是多鹤看不厌的景观。她站下来,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红色,她感觉环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渐渐地,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她醉心观望出钢的景象时,她忽略了那个渐渐走远的小彭。
张俭被处分之后,工资减了三成,只能由多鹤做临时工凑上去。刻字是门技术活,闹喳喳的家属们做不了,多鹤的工友多是些年轻女单身,大多数都上过中学,不像那些家属,不屈不挠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鹤对能够获得的宁静时间很感到幸运。俯身刻出一个字,仰起身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多鹤的白昼就是七八个不同的字码。临时工是一星期发一次工钱。多鹤第三个星期就比第一个星期多挣了一半工钱,因为她的日产量已经上升为十来个字。她仍像打矿石时期那样,回到家便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钞票,交到张俭手里。
张俭出事故那天,多鹤和小环正在生炉子。小环侍弄炉子神得很,一个冬天都不会熄。这天早上起来,封得好好的炉子却熄了。两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废报纸,见张俭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人小环觉得眼熟,再看看,是保卫科那个干事。干事简短地说砸着了人。砸伤了?砸得够戗?死了……
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过他、唤过他。
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当场有人看见那玩意儿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小姨多鹤 第九章(8)
“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的陪嫁……”
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两个女人的靠山成了这捆钞票和这点金器。张俭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想把以后可能发生的孤儿寡妇的局面婉转地告诉她们。
“那个收音机话匣子,不太好使了,得买几个零件,我给你们修修,不然以后拿外头去修,又得花钱……”
“修什么呀?凑合听吧!”小环说,“没有话匣子,凑合听邻居的也行。你c那心?”
“还有自行车,拾掇拾掇,还能卖不少钱……”
小环站起身,把坐皱的衣服抹平。
“别扯了!”小环说,“吃饭。”
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酒不错!”她给三个人都满上。
“孩子们呢?”张俭喝了第一杯酒,活过来了,四下里看着。
“同学家去了。”小环说。
一顿晚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说话。酒烫得又香又热,油炸花生米被三个人一颗颗数进嘴里。那以后的一个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等到处分下来,他成了个小老头。多鹤总是长久看着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微驼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鹤忽然觉得从钢厂通往家属区的路变得越来越短。她有足够的心事要在这条路上想,足够的莫名感动要在这条路上抒发。从事实上看张俭的事故纯属偶然,但多鹤总觉得这事故使他跟她又亲近了一层。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假如换了代浪村或崎户村的某个男子,为了她一挥武士刀撂倒一个上手玷污她、企图夺走她贞c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吗?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穿着宽大的旧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竹内多鹤把这条龟裂的沥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樱花小路。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差点头朝前栽进来:“妈,小姨!录取了!”
小环在厨房里就看见她跑过来,这时关上水龙头,擦着手来到过道。丫头踮一只脚尖,点着地,跷着另一只脚,把身子和手臂拉长,给自己搭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嘴对嘴地喝起来。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小姨多鹤 第九章(9)
“脱鞋!”小环说。
丫头喝完说她马上还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录取了,所以来不及脱鞋了。她搁下茶壶就踮脚尖往小屋去,一边从头上取下斜挎的书包。
“唉,你往哪儿去?脱鞋!瞧你那鞋脏的,成蹄子了!”小环拉住她,指着她脚上打补丁的白球鞋。
丫头这才想起母亲从头到尾是给瞒着的。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给母亲,没等她打开来,丫头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空军滑翔学校录取我了!妈,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个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没准就会撞在两条当里当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队在各个厂里清出从解放以后就藏到儿子、媳妇家来的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他们遛弯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声却传了出去,不少从外地来的反革命、远郊来的地主、富农专门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邻居和邻居吵架常有一方会说:“瞎说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环这时打开了信纸,看见上方印着空军滑翔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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