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全新修订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辣文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儿从售票小窗d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d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女子的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d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书包网 。。
小姨多鹤 第五章(17)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是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的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茹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茹房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皲裂的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小姨多鹤 第五章(18)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n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r给这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r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r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y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山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俯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r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个限度。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书包网 。。
小姨多鹤 第五章(19)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丫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r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发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c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作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一面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儿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r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了。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唉。”
“你有‘黑密促’(日语:hi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l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姨多鹤 第五章(20)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气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
小姨多鹤(全新修订版) 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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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发,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乃乃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趼,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了。
小姨多鹤 第五章(21)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儿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y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c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p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p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八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p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床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姨多鹤 第五章(22)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n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一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c着心。随他们c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
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们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j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孩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词: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痈!或者:小环阿姨咋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儿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的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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