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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牛月清说:退了!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牛月清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赵京五吃了一惊:完了?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么浓的?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不用搅了,熟了。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牛月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sè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说: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车上。一出街口,赵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姓黄的,人极能行,办了一个农药厂,已经有三次寻到他,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文章可长可短,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见报纸。庄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么钱了,你偷了牛让我拔桩?!赵京五说:我怎么敢?
不瞒你说,这厂长是我姨家的族里亲戚,姨以前给我谈说,我推托了,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我就寻你了。我也想,为什么不写呢?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给五千元的!庄之蝶说:那我署个笔名。赵京五说: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庄之蝶说: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赵京五说:你总清高!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数,你写一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庄之蝶说:让我考虑考虑。赵京五说:人家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钱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现在这些个体户bào发了,有的是钱。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烟雾腾腾的,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骂了:哪里没个地方、在门口熏獾呢?小贩手脸乌黑,翻了白眼要还手,扑了几扑,还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棋鳞;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sè长石。赵京五见庄之蝶看得仔细,说这铁环是拴马的,紫sè长石就是上马石,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鞍鞯上铃丁冬,马蹄声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威风的。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饰,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来,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两边有联,一边是苍竹一竿风雨,一边是长年直写青云。庄之蝶拍手叫道:我还未见过郑燮的独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赵京五说:现在要拆房子了,我准备把这完全揭下来。你要喜欢,你就保存吧。庄之蝶说:这两句诗当然好,但毕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萧条之感。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口放置一个wū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出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一边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扭过头来看稀罕。到了后进程的庭院,更是拥挤不堪,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一支木棍撑了木窗,门口吊着竹帘,赵京五说:这是我住的。进了屋,光线极暗,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不多全鼓起来。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床下却铺了厚厚的一层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cháo的。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矮椅jīng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赵京五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0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庄之蝶说: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赵京五说: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八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旨赐死。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庄之蝶说: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赵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在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赵京五说: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
庄之蝶顺嘴说句:这姑娘蛮俊的。赵京五问:说谁?探头看了,说: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庄之蝶说: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个。赵京五说: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是嫉妒罢了。庄之蝶说: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两人重新坐下,赵京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兆砚、徽砚。
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sè,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赵京五说: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庄之蝶说:三千元,不便宜哟!赵京五说: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人注册登记,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文征明玩赏。庄之蝶骂道: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事我也不管了!赵京五说: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庄之蝶看时,是两枚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靖康元宝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赵京五尴尬他说声: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这活该是一对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说: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庄之蝶说: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肉招待的!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sè,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呀?回答:是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黑黄胖肉,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
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叼;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说:今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了: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笑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么?赵京五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能祥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bào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bào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庄之蝴即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nǎi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划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赵京五在旁说: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可没有能人得眼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五:你还给我丢眼sè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干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sè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chún膏,跑出来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妇人说: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xiōng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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