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
废都 第38章
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庄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
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孟云房说:“同事。”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
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发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nǎi吊在xiōng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阿,阿,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哟!”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痱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儿完了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做‘漏鱼’啦!”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
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说:“二十七号。”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抬头还看着他们,屋里有声传出来:“谁呀,阿兰是住在这里!”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们进去。一进去,迎面一个大床上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脚剪趾甲。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抬了头来,却不是阿兰。孟云房掏了名片递过去,介绍说:“这一位是作家庄之蝶,他认识阿兰。”女人出溜儿下了床来,眼幽幽地看着庄之蝶就叫道:“哎呀,这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大的人物到这里来了!”一边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边说:“怎么还不坐下?家仁,你看这是谁来了,你还瓷在那里不倒了水来!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头笑着,脸很黑,牙却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说:“你瞧我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里洗呀,涮呀,没出息的,让你们见笑了!”穆家仁脸就黑红,窘得更是一头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
女人说:“瞧你说的,你要是有庄先生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写作,屋里一个草渣渣也不让你动!”庄之蝶就圆场:“我那么金贵的?在家还不是常做饭洗衣的!”女人说:“哪能这样,这你夫人就不对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还是笑笑就坐在一边去。女人拿了扇子给庄之蝶和孟云房扇,说房子小,没个电扇。男人是建筑队的绘图员,在那桌上画图;孩子要在那缝纫机板上做作业,一开电扇,满屋的东西就都要飞起来,所以她也便没买的。
庄之蝶不好意思让她扇,拿过扇子自个摇动。女人说:“找阿兰呀,我是阿兰的二姐,叫阿灿的,阿兰那日回来对我说过见了你,我还不信,那么大的人物就让你见了?阿兰后来回来就拿了你的信,说是你夫人交给她的,让我发给我大姐,我这才信了。我却不懂,怎么又让我大姐把信邮回西京?”庄之蝶说了原委,问:“宿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阿灿说:“大姐来了信,说有个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学教书,当了几十年右派,平反后三年里就早死了。”
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想钟唯贤jīng神支柱全在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头将要一下子全垮下来的。就说:“云房,这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阿灿你也不要说,说者无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到钟主编耳里,那就要了老头的命了!现在看来,我得继续代薛瑞梅给钟唯贤写信,你帮我邮给你大姐,让她再换了信封,就写上她家地址再邮回西京。要不,钟主编还是给老地址去信,前几封没退回来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两次退回来,他就要疑心哩。”阿灿说:“你这般善心肠,我还推辞什么?你要写了信,你有空拿来,或者我去你家取。”庄之蝶说:“哪能让你跑动,我那儿离阿兰单位近些,我交给她好了。”阿灿说:“那也好,只是阿兰近日不常去厂里,她不是在设计公厕吗,整日跑跑磕磕的。”庄之蝶说:“设计还没完?”阿灿说:“谁知道呀!一个公厕么,她jīng心得好像让她设计人民大会堂似的!这几日回来,说那王主任三天两头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来,愁得她回来饭也少吃了,爬上楼就去睡。”
庄之蝶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梯子,从梯子爬上去是一个楼,阿兰是住在楼上的。便说:“这楼上怕还凉些。”阿灿说:“凉什么呀,楼上才热的!本来有窗子可以对流,可巷对面也是一个小楼,上面住着两个光棍,阿兰就只好关了窗子。人在上边直不起腰,光线又暗,我每日熬绿豆汤让她喝。我说你快嫁个人,嫁个有办法的,就不在我这儿受罪了!她只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嫁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就完了。唉,这我年轻时心比她更盛,现在百事不成,还不是活着?!”
这当儿,巷道有人用三lún车拉炭块,门口的洗衣盆把路挡了,叫着挪盆子喽,穆家仁赶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wū水的桶提了进来,三lún车才过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没事,也没话,就又在盆里搓洗起来,阿灿便让他出去买些熟食来,要让客人在这儿喝酒。庄之蝶赶忙谢绝,阿灿却恼了:“嫌我们管不起一顿酒吗?嫌不卫生?”还双手按了庄之蝶的肩要他实实在在坐下,随手掸掉了庄之蝶后领上的一点尘土。
酒就在阿灿家喝了,无外乎有一些猪肝、肚丝、猪耳朵、竹笋和蘑菇,阿灿又烧了一条并不大的鱼。鱼在门外的炉子上煎时,香气就弥漫了半个巷,对门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鱼。庄之蝶从门里看去,对门窗里是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也是赤了上身,两个nǎi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老太太说:“吃什么鱼,没长眼睛瞧见阿灿姨家来客人吗?吃nǎi!”便白面手把nǎi包儿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来。阿灿便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几块鱼走过去,回来悄声说:“你们一定要笑话老太太那个样子了,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过酒,四人又说了一阵话,穆家仁洗刷了锅碗就要上班去,庄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说:“你们急什么,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们谈你们的,晚上在这儿吃我们河南人的浆面条。”庄之蝶说:“哪能吃个不停,以后来就不让吃了。”阿灿说:“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干净,男男女女睡一个床上也没个啥!”说得庄之蝶和孟云房脸脖赤红,只好待下。穆家仁走了,阿灿问你们怎么来的,车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骑的是摩托车,就让孟云房去推过来,免得老太太们回家去了没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灿明亮亮的眼睛就看着庄之蝶,说:“你说实话,是真的要走,还是不好意思的话?”庄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说:“你待人好实诚,虽初次认识却觉得关系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灿说:“真话说了中听。你不知道,你能来我多高兴,要不嫌弃了,你就多待会儿,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儿来嗑。”说完就走出去。
孟云房回来,庄之蝶说:“你觉得阿灿怎么样?”孟云房说:“天生丽质,性格也好。”庄之蝶说:“我倒少见过这种女人,她长得比阿兰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气。女人没脂粉气,如士没有刀客气、僧没有香火气一样可贵可亲!”孟云房说:“你又喜欢她了?”这时阿灿进了门,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儿让嗑了,说:“阿兰很晚才回来的,你何不就在这里再给钟主编写一封信,明日我就拿到邮局给我大姐寄了。钟主编那么个处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个年头的。”孟云房说:“阿灿也有这份体会。”阿灿说:“将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轻轻的,倒没个写信处,也没个信写来。”孟云房说:“像阿灿这么好人材好气质的,哪有没写了信来的?”阿灿说:“人都这么说的,可正是这脸面和气质害了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纸薄,落了个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猫烂狗的又抖丢不离。
哪里像你们?”孟云房说:“都一样的,庄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写作窍道的,没见他说过有女的找他。”阿灿说:“恐怕是庄夫人漂亮,女孩儿们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说:“夫人倒还一表人材。”阿灿就笑道:“这就好了!”孟云房说:“好了什么?”阿灿说:“你要说庄夫人人材不好,我倒丧气了!你想想,别的女人见了庄先生,保准都有一份好感,说是为了啥,怕是谁也说不清;若听说庄夫人丑了,她就觉得庄先生标准太低,要爱上他也觉没劲儿的。”孟云房说:“你这想法倒怪,一般爱上一个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庄之蝶就直摆手,说扯到哪里去了?!却看着阿灿说:“阿灿真可惜是这巷子的。”阿灿说:“也没什么可惜的,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么!人常说金子埋在土里终究也是金子,当然不是我就是什么金子,可即就是块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么用?铁不值钱,铁却做了锅能做饭,铁真的倒比金子有了价值的!我现在宽心的是我还有个好儿子,儿子一表的人材,脑瓜儿也聪明。”孟云房说:“儿子呢?”阿灿说:“上初中了,晚上回来晚,学校加课的。
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须叫他将来读大学了再读博士生,然后到国外闯事业去!”庄之蝶心里不是个滋味,说:“你这么年轻的,正是活人的时候,若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头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着桌面一层灰,拿抹布去抹了,说:“你说得对着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说:“我曾经给阿兰说我过去在新疆饿过肚子,阿兰说她也饿过。可阿兰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没吃一口饭,而我是怎么饿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家里穷得没了一把米!都是饿过肚子,那情况不一样哩!”庄之蝶说:“我懂的……”孟云房一旁听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只觉得他们能谈在一起,就说他用摩托车去城里办个事的,让庄之蝶在这儿写信等着,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不容分说,出去开了“木兰”就走了。
废都 第39章
孟云房一走,庄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灿说:“你现在就可安心写信了?”庄之蝶说:“写的。”阿灿取了纸和笔,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拥到一边,让庄之蝶坐了,她说她不影响,坐在那里看会儿书的。庄之蝶一时入不了境界去,连开了几个头,撕了,阿灿就说太阳晒吧,过来拉了窗帘,又怕他热,在后边给他摇扇。庄之蝶忙说不用的,寻着了感觉写下去。一写下去竟带了深情,如痴如醉。阿灿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拿眼就静静地看庄之蝶在那里写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庄之蝶写完了,回过头来,见阿灿呆呆地看着他发愣。他看着她了,她竟也没有觉察。就说:“写完了。”阿灿冷不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儿,脸倒羞红,忙说:“完了?这么快就完了?”庄之蝶在这一瞬,心想,这么半天了还没见她羞过的。阿灿就走近来,说:“你能给我念念吗?”庄之蝶说:“怎么不能念的!你听听,有没有你们做女人的味,我真担心钟主编看出是假的。”就念起来,整整三页,庄之蝶念完了,猛地发现在面前有一只白白嫩嫩的洁净的手,五指修长,却十分丰润,小拇指和无名指紧紧压着桌面,中指和食指却翘着,颤颤地抖动。
才知道阿灿什么时候就极近地站在自己身边,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后轻摇了蒲扇儿。他抬起头来,头上空正是阿灿俯视着的脸,双目迷离,两腮醉红。庄之蝶说:“你觉得怎么样?”阿灿说:“我恍惚觉得这是给我写的。”庄之蝶一时冲动,哑了声叫了一句:“阿灿!”阿灿说:“嗯。”身子就摇晃着。庄之蝶握笔的手伸过去,在拿笔的手扶在阿灿的腰际时,身子同时往起站,于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来了一张嘴接住了上来的一张嘴,那笔头就将墨水印染了一点黑在阿灿的白衫上。两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张藤椅也撞翻了。庄之蝶说:“阿灿,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带了对你的好感之情来写的。”阿灿说:“真的,你真的喜欢我?”庄之蝶又一次抱紧了她热吻,他不想多说,也不需要说,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热来表示他对她的同情和喜欢。阿灿在他的怀里,说:“你不知怎么看我了,认做我是坏女人了。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欢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干了那种事也是美丽的,我要美丽一次的!”她让庄之蝶坐好,又一次说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当年学习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她从安徽去新疆支边的,在那里好赖找了穆家仁,前几年一块儿又tiáo到西京的。她现在日月过得很糟很累,是个小人物,可她心性还是清高。她是不难看的,有一副好身架,脸子还算白嫩,可她除了丈夫从未让任何人死眼儿看过她,欣赏她。庄之蝶说:“阿灿,我信你的,你不要说了。”阿灿说:“我要说的,我全说给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个玻璃人,你要喜欢我,我就要让你看我,欣赏我,我要吓着你了!”竟把衫子脱去,把睡衣脱去,把乳罩、裤头脱去,连脚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条条地站在了庄之蝶的面前。
庄之蝶并没有细细地在那里品赏,他抱住了她,不知怎么眼里流出了泪来。阿灿伸了手来擦眼泪,说:“你真的被我吓着了?!”庄之蝶没有说话,待阿灿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阿灿。阿灿轻声叫起来:“你真的喜欢,你真的喜欢我么?”……(此处作者有删节)阿灿把他拉下去,他只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阿灿说:“我是香的,穆家仁这么说过,我的儿子也这么说,你闻闻下边,那才香哩!”庄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觉得自己是在云雾里一般。(此处作者有删节)阿灿咬了牙子喊疼,庄之蝶就不敢,真怕伤了她。阿灿说:“你怎么觉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儿子时,医生说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的窄,还怕生不下孩子的。”庄之蝶又慢慢地试探着。她摇摇头,就只是笑。说说话话的,待庄之蝶说他要排呀,阿灿说让他排在外边。
(此处作者有删节)阿灿说:“让你排在外边,是因为我是没带环的,我怕怀孕的。”说着,又双手搂了他去,紧紧抱了睡在一起,突然脸上抽搐,泪流满面。庄之蝶赶忙就要爬起来,说:“阿灿,你后悔了吗?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阿灿却又扑起来搂了他躺下,说:“我不后悔,我哪里就后悔了?我太激动,我要谢你的,真的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让我满足了,不光是身体满足,我整个心灵也满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么悲观、灰心,我只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而你这么喜欢我,我不求你什么,不求要你钱,不求你办事,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我真羡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干什么事情都干得成功,干得辉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么想。我和你这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和负担的!”
庄之蝶从没有听到过女人给他说这样的话,他爬起来,擦干了她的眼泪,说:“阿灿,我并不好,你这么说着倒让我羞愧!”就坐在那里,木木呆呆起来。阿灿却说:“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再一次把他抱住,头倚在了怀里。两人静静地坐了会儿,阿灿轻声问:“你想抽支烟吗?”手就去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着了,取出来塞在庄之蝶chún上。庄之蝶却取下了,说:“你让我能再闻闻你的香吗,让你的香遮遮我身上臭气!”阿灿温顺如猫地睡平了,庄之蝶就跪着,从头到脚又吻着闻了一遍。他告诉了阿灿“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们还能见面,阿灿满眼泪光地答应着。
西京大雁塔下有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却都能打鼓。相传,爻堡人的祖先是秦王军中的一名鼓师,后落居在此了,鼓师的后代为纪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团结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传,排演“秦王破阵”的鼓乐。世代的风俗里,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在爻堡却是他们的鼓节,总要打了一面杏黄旌旗,由村中老者举旗为号,数百人列队击鼓去城里大街上威风。那时街上店铺图吉祥,鼓队所到之处,便将三尺三寸红绫缚于带旗人的头上,千支头万支头的鞭炮放得天摇地动。到了这些年,形势衍变,爻堡人仍是击打鼓乐,却以鼓乐为生。城南郊区的农民经营企业,一有新开发的产品要宣传,突破了多少万元要报喜,就请爻堡人的鼓乐。因此上,城墙圈内的市民光在二月二满街跑着瞧鼓乐队,平日一听得鼓响,就知道那又是城郊农民发了业了,有了钱了,来城里张扬显夸的,就cháo水般地涌了去看。
这一日是星期天,鼓乐又在街上击响,声势比往昔又大了许多。牛月清和柳月先是在家里缠毛线团儿,鼓点子就惹得心里慌。双手框着毛线束儿的柳月不时地走神儿,牛月清骂句“猴沟子你坐不稳!”却收了毛线,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来,说要看咱都看去。两人就收拾了一下头脸,来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过去。柳月就牵了牛月清的手,跃过了行人道栏,只从自行车道里避着车子往前走。牛月清挣脱柳月的牵扯,嫌不雅观,却又喊:“柳月,你走那么快,是急得上轿吗?”牛月清只说庄之蝶赌气住了文联大院那边,一两日即回来的,没想到许多天日不见踪影,自个心就有些软了,却也要长一口做夫人的志气,硬撑着也不去的。这样在家待得烦闷,也寻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买了几件新衣,把平日穿的并不旧的衣裳全给了柳月,今日看鼓乐出来穿了一双尖头高跟皮鞋,走不到一会儿,已憋得脚疼,只恨柳月走得快。
柳月返回来,只好放慢脚步,说:“这鼓乐队我可没见过,陕北乡里逢年过节闹社火,但鼓也没敲得这么紧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说:“街上看鼓乐是要看的,但不仅是看鼓乐,还要看看鼓乐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么这般多,都穿戴这般鲜艳。便立即发现了有许多人瞅着自己看,悄声说:“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说:“看我什么,老太婆了谁还看的,是看你哩!”柳月虽穿的是夫人送她的旧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轻,穿着并不显旧,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体。听了夫人的话,知道街上人在看着她,偏高扬了头脸,不左顾右盼,只拿眼角余光扫视两旁动静,将那一副xiōng脯挺得起起的。牛月清说:“柳月,不要挺得那么起!”柳月就哧哧地笑。好容易挤到钟楼下,鼓乐队从东大街就开过来,围观的人更多。两人跳上了一家宾馆门前的喷泉石台上,便见三辆三lún车并排驶着,一个巨大的标语牌就横放在那三lún车上,牌上金粉写了“101农药厂厂长黄鸿宝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辆三lún车后,是一辆三lún车上站着一个黑胖汉子,笑容可掬,频频向两边人群挥手。再后又是四路三lún车纵队。
两边的车上是钹手,持着黄铜黄系儿的响钹;中间两排车上各架一面大鼓,红sè鼓圈,焦黑泡钉,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着到左胯,挂了黄边红绸绶带,上写“101农药厂报喜队”。阳光底下,两边的铜钹在手中猛拍三下,呼的一声双手高举,将钹一分,齐刷刷一道金光闪耀,那击鼓人就里敲三下,边敲三下,在空中绾了花子,一槌却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数百人动作一律,鼓钹交错有致,早博得街上两边看客齐声喊好,掌声不绝。牛月清看了半会儿,突然说道:“瞧那黑丑汉子,像检阅部队的,现在有钱,什么格儿都可以来了!那人我是认识的,到咱家去过的。”柳月说:“我说怎么眼熟的?我记起来了,他这般威风,到咱家对庄老师却龟孙子似的!”突然叫起来,“哎,哎——”牛月清说:“胡叫什么,尖声乍语的像个什么!”柳月说:“那不是唐宛儿吗?”牛月清看时,人窝里正是唐宛儿和夏捷,两个人容貌美艳,服饰时兴,显得非常出众。听见叫声,唐宛儿的一颗头转轴似的扭着四周看,终于看到了这边,就叫道:“柳月,你和师母也看热闹了,庄老师没来?”两人就挤过来,跳上石台,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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