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几成,我必然要问关于这宗案子,他若闭口不说,这事就又难了,他不敢对我说了大话,证明他心中没谱或是有了倾向;若是愿意说,就是要征求我的看法,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连连叫好。孟云房说:“哎呀老白,你这是一肚子《水浒》嘛!那一套话真像王婆说的!”白玉珠说:“我爱读的还是《三国演义》。”牛月清就让赵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办几样凉菜和酒来,白玉珠说家里有的。牛月清还是掏了钱,让赵京五去了。不一会儿,抱回来三瓶五粮yè,一包tiáo好的牛肚丝,一包口条,七个酱猪蹄,五颗变蛋,一只五香烧jī。白玉珠就让他们回避去楼下,他这里以开合窗子为信号。一次开窗子是司马恭来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开第二次窗子是说明谈开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们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三人便下楼蹲在马路对面的墙根处,开始一眼一眼瞅着白家那扇窗口。果然,先是那窗子被打开了,三人对视一笑,然后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迟迟不合,马路上的人已很少,远处那条巷口是个夜市,听见有人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孟云房扭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蹲在墙根,说:“京五,你年轻,脖子不痠的,你好生盯着那窗子,我闭个眼养养神儿。”就脱了一只鞋垫在pì股下,那只光脚搭在另一个脚上,一套头就呼呼噜噜开了。约摸过了二十分钟,窗口前人影一闪,窗扇就合上了,赵京五摇着孟云房说:“孟老师,司马恭是把字收了!”孟云房没言传。牛月清说:“他也累了,你让他睡吧。京五,你也打个盹吧。”赵京五说:“我不困的,孟老师是一只眼,睁了一天,两只眼的困让一只眼受着,他是该合合眼儿的。”孟云房却说:“京五你放狗pì!”赵京五说:“你原来没睡着的?”孟云房说:“我才真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们听见什么声响了?”赵京五和牛月清就说:“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云房说:“你们再听听,好像是周敏又在城墙头上吹他的埙哩。”两人静耳听了,果然隐隐约约有埙声。牛月清说:“周敏心里也苦,夜夜都去那里吹的,可他偏吹那什么埙,声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霉气的!”孟云房说:“这小伙不是个安生人,他心性高,运气不好。我看过他的相了,他鼻梁上有个痣的,鼻梁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单,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塌糊涂。”牛月清说:“我也觉得是,他拐了唐宛儿跑出来,那一家人就毁了。一到西京却又出了这事,咱不敢说他有什么坏心,可偏就搅得天昏地暗。不说他了,酒喝到这个时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赵京五说:“那白玉珠不敢的。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庄老师不是一般人,况且他喝的还是咱的酒!孟老师,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给我看看。
废都 第49章
”孟云房说:“我不给你看的,但我只说一点,你近日下便火结!”赵京五说:“这你怎么知道的?!”牛月清说:“云房还真能的?”孟云房说:“那当然了!这用的是‘奇门’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随便坐在这儿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灯杆下,这路灯泡儿是圆的,那像不像你长的东西?可这灯罩儿被哪个孩子丢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征了你那地方出问题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左边那个房子里必定住着个光棍!为什么?他家门前那棵槐树光秃秃的没枝没叶只是个桩儿,我刚才一来就这么感觉了,不信你去问问?”赵京五站起来说:“那家灯亮着,我去说借个火儿看看去。”刚要走,却叫道:“窗子开了!”牛月清喜欢得说:“这老白行的,过后咱得好好补谢补谢人家哩!”就又说:“京五,别去了,你问人家是个光棍了,你孟老师就越发得意的;要是没说准,你孟老师的一张老脸又没趣的。你和你孟老师去那夜市上吃烤鱼去!”把四十元塞给了赵京五,直推着他们去了。四十分钟后,牛月清来到了夜市上,对着卖醪糟的摊主说:“来三碗,每碗卧三个jī蛋的!”孟云房和赵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过来吃了一碗。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两点。柳月在厅室的沙发上看书,头却往前一倾一倾地打迷怔儿。牛月清夺了书在她头上一拍,说:“你梦见谁啦?”柳月笑着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却脱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来她要削脚心的jī眼,就扳起脚来,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说:“这么大个硬甲哟!”要了刀片帮着来剜。牛月清说:“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里又知道女人受的什么罪?铮儿铮儿的钻心地疼哩!”柳月终于剜下来一片,一个大片,但却没血流出来,牛月清说没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踩踩,便悄声问:“他回来了没?”柳月说:“回来了,他一个睡到书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伤心叹气,说:“不理他!我也懒得去理他,让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风去吧!”便进屋去睡,把屋门也从里边反锁了。
第二日,庄之蝶起来梳洗,知道夫人已经上班去了,问柳月昨夜回来说了什么,柳月说没说什么的。庄之蝶又拨电话问孟云房,然后在书房坐了喝闷酒。下午三点左右,邮递员就送来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诉书副本在里边,要求准备答辩书,等候法庭传讯tiáo查和开庭辩论。庄之蝶看了三页起诉书,字迹是景雪荫的,行文的语tiáo却明显是别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就骂娘了三声。再往后看,被起诉的是五个人:首位周敏,其次他庄之蝶,后边依次为钟唯贤、李洪文、苟大海。虽然自己是被告二号,但罪状用辞最多,又极尽挖苦,把他描绘成了声名颇大而灵魂龌龊,是忘恩负义、出卖友情、以编造自己的风流韵事不惜损伤他人的一个卑劣男人。
庄之蝶兀自脸sè烫烧,知道景雪荫已经完全撕破那过去的丝丝缕缕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伤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气来。他把半瓶酒咕嘟嘟guàn进肚里,摇摇晃晃出门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经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两人坐下继续喝。周敏就说杂志社接到起诉书副本,分析说这是武坤的代笔,武坤善于写这种声sè俱厉的文章,说有人看见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干了什么什么事了,而那丈夫却信赖他……庄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声喊:“不要说她!不要说她!”人就醉在地上。这一醉直到中午还不醒,唐宛儿就给牛月清打电话,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话未说完就放了电话。唐宛儿倒生了气,心里说:你不管了,那也别说我是guàn醉了他在家里。回家来和周敏抬了庄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杂志社注意随时的动向,就让唐宛儿在家守着,小心庄之蝶醉中从床上跌下来。
周敏一走,唐宛儿关了院门,回来见庄之蝶还长醉不醒,且满头满脸汗水,就解开他那件白衫儿的扣子让敞着,自己拿了一本《红楼梦》坐在床边来读。读着读着,她就读不下去,觉得这种环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匀匀地发着鼾声,我在这里静静地读书,窗外的小风吹得梨树枝吱儿吱儿响,那一只老鼠在顶棚下的挡板上出现了,睁着明溜溜的眼睛看他们了许久,就随着那电灯绳儿往下溜,溜到床头被子上了,一闪儿,不见了。唐宛儿立即坠入了一种境界去,认做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听着她读《红楼梦》时不知不觉睡去的。于是她说:你真坏,让我读得口干舌燥,你倒睡着了?!就放下书,趴过去把他的嘴chún吻了;他还不醒,倒要恶作剧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笔来,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画来。唐宛儿将庄之蝶的一画做了眼睛,将那肚脐画做了一张口,那口向上翘角儿,就是一个笑的面孔对着她了。
她说:你笑什么?不让你笑我的!就又在那双眼下画了一串珠泪,那面孔就似哭又笑,似笑又哭起来。这么画完,庄之蝶还是没醒。她说:你还不醒吗?你假睡着的!但庄之蝶真的没有醒,唐宛儿这时候就却盼他一醉长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裤带,竟把那一根东西掏出来玩耍……(此处作者有删节)不觉自己下边热烘烘起来,起身看那坐过的小凳子上,出现了一个湿湿的圆圈,就不顾了一切……(此处作者有删节)她两条腿在地上蹭来蹭去,连鞋也蹬脱了。正得意忘了形状,脑门上梆地挨了一击,她猛地就爬起来,脸sè顿时煞白。回头看时,身后并没有人,再转过来,庄之蝶挤着眼睛给她笑,唐宛儿立即双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却也脏脚脏腿地上了床,压下去套上来。
庄之蝶说:“你这不要脸的!”唐宛儿说:“我不要你说,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庄之蝶一下子翻上来狼一样地折腾了,一边用力一边在拧,在咬,在啃,说:“我是醉着,我还醉着!”……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庄之蝶瘫在那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说:“天黑了,宛儿。”唐宛儿说:“是黑了,天怎么这样短的!”庄之蝶说:“你是在酒里下了药了,宛儿?我从来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现在腿软得怎么回去?”唐宛儿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这儿,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的。”庄之蝶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的。”唐宛儿说:“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的。”庄之蝶说:“这话说得好的,光这一句话,宛儿你可以做诗人的。”唐宛儿跳过了庄之蝶的头去取壁橱里的一件裤衩穿了,一边整裙拢发,一边说:“是吗?那你是作家我是诗人,今夜里周敏回来了咱们好好聊一夜,还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亲热不可?”庄之蝶说:“回去我也是睡我的书房,我没有爱情了,没有了爱情的人就像这天一样的黑。”唐宛儿就说:“那我给你光亮!”伸手去拉电灯绳儿,咔咔了两声,灯却不亮,就骂道:“又是停电了!西京城里三天两头停电,我要是市长就撤了电业局长的职!没电了,我给你划火柴!”嚓地划了一根,两人都在幽光里笑了,随之就灭;又划一根,倏忽又灭了。唐宛儿还要划,庄之蝶说:“说你是诗人,你越发把自身都变成诗了!算了,别浪费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唐宛儿说:“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埙的,今日这么晚了不见回来,怕是杂志社又有什么事?你穿吧,我给做拌汤来吃。”庄之蝶说:“饭不吃的,等他回来,看见家里电灯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里,他就要起疑心的。”唐宛儿说:“你这时走,说不定刚出门就碰上他回来,他才要疑心的。这样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门全锁了到街上去,就说锁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来了我再回来。”庄之蝶骂了一声女人比男人鬼,却从口袋掏出一卷钞票说:“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给你买一套时装吧,大商场十二点前关不了门的。我总想给你买的,但又怕不合体,你自己去吧。”唐宛儿不要,庄之蝶不悦地“嗯”了一声,唐宛儿把钱收了,出来锁了院门往街上去。
这一夜里,庄之蝶真的没有回家去睡。直到周敏回来开了院门,叫醒了他,唐宛儿才带着一套时装回来,狠受了周敏一顿责斥,唐宛儿就说她亲自做饭来向庄老师赔个不是。点了烛吃过饭,周敏留庄之蝶不要走,又去叫了孟云房,四个人就在一起玩麻将。唐宛儿说:“你们这些文人一整儿都堕落了,原说晚上来好好谈文学的事,却又打开麻将!”孟云房说:“玩麻将怎么就堕落了?胡适那夫子就说过:读书可以忘掉打麻将,打麻将可以忘掉读书。依我看,读书、打麻将都可以忘掉烦恼。可之蝶和周敏是读书写文章惹出了一肚子烦恼,不打麻将又靠什么忘掉烦恼?!”这么一打就打了个通宵。天明孟云房又把庄之蝶叫到他家去散心。庄之蝶在孟云房家待了三天,一块去一家宾馆参加了画家们的一次集会。宾馆的经理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吃了,又叫了几个通俗歌手来唱歌作乐。庄之蝶就想,这些画家活得这般潇洒!古人有携妓游山玩水,恐怕和这情形一样了。
孟云房就在他耳边说:“你瞧见那个歌手吗?长得甜吧,笑起来两齿之间舌尖颤动好有性感的,咱‘求缺屋’要举办什么活动,也叫了这几个歌手去凑凑兴。”庄之蝶说:“你眼睛不好,应该多闭目养神儿。”孟云房气得手在桌下拧了庄之蝶的腿。歌手们捏腔弄tiáo唱过曲子,一人得了二十元酬金走了,经理就支了案桌,摆上文房四宝,拱手说道:“各位都是名家高手,能来小店,机会难得。本人也是一心爱字画,能否呢?”庄之蝶就低声问一个画家:“不是说饭店提供方便画家集会清谈吗,怎地又作画?”那画家说:“说起来画家比你们作家要受欢迎,可喂了jī食为的是要jī下蛋,画家其实倒比作家贱哩!”就见画家们依次去画;画好了又各自从口袋掏出印章来盖印。庄之蝶就悄声又说:“你们不愿意,倒都早早带了印章出来?”那画家说:“只要有人来请吃饭,就知道有什么事了,哪能不带了印章?”庄之蝶就坐在一边笑。刚笑过,经理就来请他也能赐赏。庄之蝶说他不会画的;经理说我不让你画,你一手好文章,毛笔字也好,何不在他们的画上题个序跋什么的?庄之蝶只得在每一幅上题词写诗。他没带印章,按一个指印,众人就说:“这更是真的,伪造也伪造不成了!”
与画家们厮混了几次,庄之蝶又和赵京五到一些文物古董藏家家里看古董;去秦腔剧院听戏文,捧角儿;去小吃街上吃小吃;去孕璜寺观赏智祥大师教气功。不觉十多天过去,法院来了传讯单,限定了第一次开庭时间。庄之蝶算算日期,已不到半月,才收了心回家去等着。周敏和钟唯贤也来过几次,商量答辩的内容,又请了五个律师。请每一个律师都要庄之蝶出面,人家是冲庄之蝶来的,觉得官司或输或赢,为名人打官司也是自己律师生涯中一件可荣耀的事,庄之蝶只得笑脸相迎,好话相叙。但是,在统一口径问题上,矛盾就出来了。律师们先是分析景雪荫起诉的目的,认为按一般情况一个女人能与名人有瓜瓜葛葛的事原本是该荣幸的了,而景雪荫这么闹是不是以此要增加她的知名度?庄之蝶便否认了,说景雪荫不会是这样的女人。律师们就认为如果排除这种可能,要打赢这宗官司唯一办法是坚定有过恋爱关系的事实,就指责庄之蝶写了那封极愚蠢的信,要他首先在法庭上声明此信当时是为了息事宁人而隐瞒了事实真象,既然现在以法律手段解决风波,就得重申有过恋爱的经历。
庄之蝶听过,知道这都是周敏的观点影响了律师,而以这种思维逻辑深究下去,周敏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法庭上必是认定文章的材料由他提供无疑。更使庄之蝶为难的是,没有的事如何红口白牙当着景雪荫说出,即便是违心说出,这等事情也属个人,在双方都有了家庭的今日自己到处张扬,让别人来写,岂不也正是侵犯了景雪荫的名誉权?而且文章中所写的许多事情,若法庭追问发生的时间,那又是和牛月清恋爱期间甚至婚后与景雪荫的往来,那么,景雪荫的丈夫就永远不会与景雪荫干休,牛月清心里也会吃了苍蝇一样再也难以干净了!庄之蝶便坚决不同意这种答辩思维,坚持原来的意见。周敏冷笑了,说:“庄老师总是心善,要做东郭先生的。”庄之蝶不爱听了这样的话,就说:“你要是这么干,什么事我也便不管了,我可以在法庭上讲明文章中的事都有一定的影子,但并不是现在随意渲染了的情节。文章不是我写的,我也没有事先读过,我更没有专门对你谈过,甚至那时连你的面也没见过。我要申辩的只能是我不应作为被告,如果我申辩驳回,法庭判我有罪,我去坐牢好了!”两人伤了和气,脸面都变了。
废都 第50章
孟云房连忙从中tiáo解,说都冷静考虑,改日再谈,就拉了庄之蝶出来,说:“什么大不了的事,红脖子涨脸!官司就是输了,又会把你怎么样?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声名能坏到哪儿?要我说,只是可惜多年交识的女相好没了!你是不爱女人的人,若要喜欢,十个八个我给你拉皮条好了!这些天跑了许多热闹处,你也该知道了别人过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领你去一个你准没去过的地方,给你开开眼界!”庄之蝶说:“哪里我没去过?只有火车站周围的小旅馆里没去会过那些暗娼罢了?!”孟云房说:“一个官司把你打灵醒了?你真的想去会会?!”庄之蝶说:“你那一张臭嘴,说起来天下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给我叫一个来?!”两人到了孟云房家,孟云房让夏捷去叫了唐宛儿一块到牛月清那儿玩牌去,夏捷说:“我正愁着在家烦哩。可我有话在先,我一走,你却不能把孟烬领回来!”夏捷换了衣服,装了一卷钱票就走了。庄之蝶说:“夏捷不让孟烬进这个门?”孟云房说:“为这事我们没少吵过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爱自己儿子的?何况孟烬聪明过人,聪明的孩子势必又tiáo皮,他母亲又管不住,怕万一在外边学坏了,来让我多管教他。可孟烬一进这个家门,夏捷就指桑骂槐,拿难看脸给我瞧!”孟云房说起来气咻咻的,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儿凉水,说:“不说了,让你来散心的,倒给你说烦心事!你在这儿睡一觉,我出去找洪江谈个事,门不要关啊。”
庄之蝶迷迷糊糊正睡过一觉,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以为是孟云房回来了,说:“门没关的,你进来嘛。”进来的竟是一个满脸厚粉的女人,眼睛极小,眉毛却画得老粗,在四顾了房间后,问:“这里有个姓孟的吗?”庄之蝶疑惑:“你是谁?哪儿来的?”女人说:“你就是?”就笑了,眼睛乜斜起来,一闪一闪地进了门就坐在他的床沿。庄之蝶赶忙要起来穿衣,女的按了按他,自己开始脱衣,说:“你真有福,自己也不跑路,在家等着,我还以为是个瘸子跛子!”衣服就脱光了,小腹上还戴了个魔力牌保元袋儿。庄之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骂天杀的孟云房真的从火车站那儿弄来了个暗娼!他瞧了这女的,身条儿一般,但pì股丰腴,那一条三角裤头极小极窄,后边甚至是一条线儿夹在肉缝里看不见的,而前边的中间却绣着一朵粉红莲花。
女的并没有脱了那裤头,说:“你怎么不抱了我上去?说的是一个小时,到了时间,你完没完我可是就完了的。”说着一揭被儿坐进来,在被窝里脱裤头。庄之蝶一时也不知怎么个处理,便说了:“你那裤头上绣这么红的莲花,让我瞧瞧。”也揭了被子。女的已脱了赤光,却把双腿紧紧夹住。庄之蝶想:这种女的也知道害羞的。倒生出邪劲儿来,要掰那双腿,掰开了,她说:“你不要看,快来吧!”庄之蝶还是看了,一看却傻了眼,女的那里生满了许多小疮疔,几乎有一处已经溃烂,立即猜想这是患有那种性病的吗?心里顿觉恐惧,就把她掀下床去,让她把衣服穿了,拿三十元扔过去,说:“好了,你还有生意的,你去吧。”女的却无声地掉泪,拾起了三十元,看了看,又把三十元放在了床沿,说:“钱已经有人给了。我原本路上想好还要向你再要钱的,来见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动心的人,我心里说今日我才不一个小时就走的,我和你玩两小时三小时钱也不要的。谁知你看不上我,还要付我钱,我不要的。”说完穿好衣就走出去了。
庄之蝶再也睡不着,倒觉得这女的可怜了。不一会儿孟云房进来,说:“就这么快的,那女的怎么哭哭啼啼的?”庄之蝶骂道:“孟云房,你这个大嫖客,你怎么真的就能叫了一个来见我?”孟云房笑着说:“解解你的烦嘛!我是没那个劲头了,也没多余钱,烦恼也没你多。你瞧瞧,那个王主任有拳击手套、沙袋,我也有了一套,这就够了,现在人有了钱,谁不去玩玩女人的,这类街头上碰着的娼姐儿不让你投入感情,不影响家庭,交钱取乐,不留后患,你倒来骂我?!”庄之蝶说:“你也没看看她成什么样了?烂成那么一片,你要我得性病吗?!”孟云房连呼可惜四十元了,随后哈哈大笑,说庄之蝶没那份命。偏偏一次,一次就遇上个烂货!庄之蝶说:“你让她把我的觉耽搁了,心也弄乱了,你就得再陪我。你说有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要去看看。”孟云房说:“哪儿有你没去的地方?去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吧,你又不去;去中南海吧,我又没那个本事!”却突然叫道,“当子,你知道不?!”庄之蝶说:“什么当子?”孟云房说:“我说你没去过,真的没去过!咱们就去玩玩吧。”
孟云房并不骑自行车,坐了庄之蝶的“木兰”,指点着路,一直往城北角去。那里是一个偌大的民间交易场所,主要的营生是家养动物珍禽,花鸟虫鱼,包括器皿盛具、饲养辅品之类。赶场的男女老yòu及闲人游皮趋之若鹜,挎包携篮,户限为穿,使几百米长的场地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一个热闹繁华。庄之蝶大叫:“这就是当子呀?!”孟云房说:“别叫喊出来让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这里当子俚尚诡诈,扑朔迷离,却是分类划档,约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么角sè儿都有。”两人就走了进去。果然商贾掮客及小贩摊主呼朋引类,恪守地盘,射界之内,你打鼓我吹号,绝少瓜葛。他们先进的鱼市,每个摊前横列了硕大的玻璃缸,缸尽为金边镶条,配着气泡装置,彩灯倏忽闪烁,水草交映生辉,肢体飘逸的热带游鱼细鳞披银,时沉时浮。
庄之蝶看了几家,喜欢地说:“这鱼倒快活,它不烦恼哩!”孟云房说:“买不买?买一缸回去,你人也会变成鱼的。”庄之蝶笑了笑,说:“人在烦嚣中清静,在清静中烦嚣。在这儿看鱼羡鱼乐,待买几尾回去,看着人不如鱼,又没个分心卖眼处,那才嫉妒得更烦的。”从鱼市过来,便是那蟋蟀市。庄之蝶家里是有着上辈人留下的几个蟋蟀罐儿的,他也曾在城墙根捉过几只玩过的,但从未见过还有这么多讲究的瓦罐。拣一个蟹青sè的罐儿在手里看了,罐围抠花刻线,嵌有“金头大王”、“无敌将军”字样,迭声叫绝。卖主笑脸相迎,直问“来一个吧”。两人只笑而不语,卖主就平了脸面,拨了手道:“二位让了地方,不要误了生意招人嫌弃。”遂又拱手作揖问候新来的两位汉子,且捧了一罐,口唤:“天赐神蛩!”那两位果然俯了身去,揭顶观貌,喜皮开颜。问其价码,卖主卸下草帽,两只手便伸了下去。那黑脸汉子瞠目结舌。卖主就说:“你再看看货sè嘛!”把虎贲枭将不偏不倚拨入碗大斗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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