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我和我的母亲】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本站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
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
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有啥法子」。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
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
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
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
是懒才得了糖尿病。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
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
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
,将来做个大官」。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
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
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
糊了一口浓痰。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
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
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
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
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
揉眼说他爸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溜吸溜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
算回答过了。
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
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
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
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
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林回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可能是
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
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
真实。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
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
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
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
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
永平的夸奖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
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
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
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
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
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没抬,
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八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
压而来。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
也才十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
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
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这算啥啊。小舅哈哈笑:
「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
「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
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
也就撞了一回面,还转眼就让这孙子给溜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陆永平转过身——竹耙
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
「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堵学
校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
就来了。」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
开溜吧」。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半晌,张凤棠又
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
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
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
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
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
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
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
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
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
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
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
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
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
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
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
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
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养猪场我
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
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
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
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
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
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
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
来。
寄印传奇【我和我的母亲】 【寄印传奇】19
十九。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
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
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
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3,火箭险胜掘
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
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
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
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 号楼201,
师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
没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
同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
师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
的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
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
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
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
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
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
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 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
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
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
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
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
「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
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
屎个小死!」。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
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
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
起来。
「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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