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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邹吾眉目一展,稳稳地还了一礼,“举手之劳,何将军客气。”
谢天谢地。
邹吾跟何方归简单说了两句,终于卸下了警觉,轻轻地让开一步,辛鸾只感觉紧绷的骨骼终于能活动了。
紧接着,几人就是简单的寒暄,因为这里人多口杂,他们也不能聊什么机密事,就只是谈了几句赤炎军中辛涧忠实拥趸史征等人,又说了说路上的二番与六番,按照巢将军的说法,这两番是绕行海路,为的是多带些人来,按照脚程大概会迟几天。
辛鸾心头无形中蒙上一片阴翳,有些担忧这些人能否安全到达。
之后的几天也证明了他当时的预感不无道理。
就在那天清晨,东境全线戒严,所有出逃的军民以叛国罪下狱,可能上一艘船还跟自己的妻子家眷说“你且等我几天,过几天我就来接你”的人,再偷渡回去见到的就是妻子的尸首,而赤炎主将这般身份敏感的,辛涧更是派出史征等暗中伏击剿灭,剿灭后为稳军心民心秘不发丧,几个月后才宣称病亡,也是那段时间辛鸾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怎样的漩涡:你死我活的事情,分秒之差,就是生与死。
时间一点一滴地滚过,眼见着人越聚越多,前面的是武道衙门的人,后面的是公门的书吏衙役,前面还算站得整齐,后面就蜿蜒得像没有骨头的蛇,辛鸾抬头看了台上三位大人一眼,看他们都有点没有主心骨地看着他,本来此时他就在邹吾旁边呆不住,乘机也就跟徐斌一起上去了。
好在邹吾这次倒是没有过来殷勤地扶他,和赤炎的几位将军站在一处目视着他。
等上了高台,辛鸾才觉得自己有点眼晕:这人……也太多了吧。
他刚才在底下只是觉得吵,现在站得高了,这才发现左右全是人,挨挨挤挤至少朝着簇拥的怎么说都有好几千了吧,且底下不都是要训政训话的,许多东境的百姓自发地往这边凑,而一些衣着很有南境下山城特色的平头百姓,也好奇地从别的区赶过来看热闹。
三位大人估计是已经慌了,黄花大闺女一样磕磕绊绊朝他请示今天还说吗,要不换个地方时间。
辛鸾看着眼前,一时的紧张竟然盖过了刚才他想着邹吾的那些没头没脑。
他好像还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群人面前,以一种伸手就能被碰到的距离,面对这样排山倒海的阵仗,而他目力所及,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疑惑。
而此时他虽居高临下,却在在这样一排排的血肉面前感觉到渺小。
“说。”辛鸾咬了咬牙,回答那三位大人。
“邹吾!”
辛鸾没有看那三位的愁眉苦脸,此时高声一喊,还是喊的最熟悉的名字,“武道衙门整队!各府衙门各自整队!”
底下立刻有人呼应他,分秒不耽搁的配合。
徐斌腿肚子也开始转筋。
命令放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整队号令中,徐斌不敢太掉链子,挪着步子靠近辛鸾,嘴不动地说话,“殿下,您想好说什么了吗?”
渝都的中午太阳热辣辣的。
辛鸾不动声色地把手腕送过去,同样的出声,嘴不动,“你摸摸我的脉,你看我像是想好的样子吗?”辛鸾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里就要开始煮沸水了。
他之前脑子里只有对公门衙役训话的腹稿,让人聚集过来也只是想做个迟到的动员,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想着能让衙役实心做事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但是显然,他没想到要面对这么大的局面——他算是知道邹吾为什么要喊赤炎军过来警戒了。
“老徐。”辛鸾还有点时间。
他目视前方,一张脸霜雪一般,“你此生见过高明的训政吗?”
“啊?”徐斌侧目,有点懵。
高明的训政他不知道,但是想起当众说话滴水不漏的,只能想到辛涧——那位在垚关搬弄是非欺世盗名的窃国之人。
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是艰难的。在人前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更难,所以官场大家都默认越表达,越出错,所以他们这些油条都尽可能避当出头鸟,更不要说直面人民群众——毕竟自己手握棍棒,直接上霹雳手段的正餐,不是更简单吗?
“我见过。”辛鸾替他答了,脸颊硬邦邦的,“温良恭俭让,说话雍容大度,让人心悦诚服。”
徐斌期期艾艾,总觉得辛鸾话里有很重的感情,“是……谁?”
花坛底下最近的百余人已经整好队了。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道,“我父亲。”
·
蔚蓝的天浮过大片的云,素白衣裳的少年迎着阳光抬起头,气沉丹田,希望把声音传得远一些,“今日下山城公门集会本意是规训作风明确任务——”
像是雏凤的第一声清啼,底下还呜呜泱泱的说话的人群,接二连三地静了下来,纷纷仰起头看向花坛上的辛鸾。
“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人前来旁听,实在是理该向各位致意。”少年笑了一下,几分亲善,几分绚烂,“诸位可能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氏高辛,名鸾,现住巨灵宫东殿钧台宫中,世人多称我,含章太子。”
第109章 下山城(6)
辛鸾没有在自己的身份上做很多停顿,更没有顾及人群中的零星不解的私语,“太子诃南君,拉一家大点?(太子和南君哪个大)”提问的没有得到回答,他身边年纪大些的渝都人只摆手让他继续听。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王天衍帝被我叔叔所害,也就是现在遥据王位的那人——窃国者欺世盗名,据权柄,布追杀,随后南阳山火案、漳水河惨案、垚关对峙,次第发生。”
惊愕,复杂。底下的沉寂有各种的原因,所有人举着神色不一目光看着辛鸾,知情者悲愤,局外人同情,但是更多的人是紧张又解地看着他,他们更想知道,这样尊贵的小太子今日站在那里想说些什么。
辛鸾的声音在近乎尴尬的安静中,显得镇定而克制,他目光凝望过每一处的人,“杀父之仇,窃国之恨,恨我此身未成,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今年三月十日,我自垚关走荆山,入渝都,短短十日,自东境而来的民船接连停靠渝都山脚码头,与赤炎数番将军前来投靠,至今晨,登陆兵民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我知道,台下许多人是东境来的百姓,或是南阴墟丧亲的受害者,或是在神京听过我晨时背书的故乡人,我之前可能不认识各位,但今日你们投奔于我,便算是成全了一场化缘,各位的饥寒,此后便是我的饥寒,各位的安全,便是我的安全。”
站在南境公门队伍后面的大批人不由露出动容的神色来,他们风尘未扫,许多人肩上还负着身家细软,手中还拉着小女稚童,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着台上的少年继续说下去。
“此地是下山城壬区,占地五亩有余,环境住宿艰苦,但尚可整顿经营,全部拨给东境来的诸位。渝都第一个月,东境人无论男女老幼,柴米油盐等物资皆可在南境民事衙门领取,诸位可以安心修整,徐徐在渝都谋事谋生,一月之后,六十岁以上老人十五岁一下幼年,仍可以继续领取物资,解诸位家中负力……”
衣、食、住、行、工,辛鸾徐徐道来,虽不涉及具体落实的条规,言辞中却是一片真切的爱护,人群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今日他所有能开出的条件,都是数个时辰前他在巨灵宫一毫一厘地谈判博弈来的,而他害怕上传下达时中间的克扣私吞,晌午特特赶到这里,在台前说这番话,就是要后面所有南境公门心有忌惮,要之后具体的落实,全部以他的方向为准。
人群里渐渐有人泛起泪花,轻轻的,竟传来啜泣声。
辛鸾听到了,不由就笑了笑,那种哄家人般、柔软干净的笑容,“大家别哭嘛,我说的又不是坏事……庶事草创,人物固乏,大家重振神,一定可以共克时艰——并且,我对各位也不是没有要求。”
他停顿了一刹,肃然了面孔。
人群闻言心头都是一荡,一阵紧张地看向他。
“天衍百姓四方一体,按理说不该有东境南境之别,但是我们的确是自异乡来,脚踩着南境的土,头顶南境的天,吃着南境的米,喝着南境的水——这是不争之事实,所以我希望各位能明白,是渝都的百姓在支撑我们,我们如今所能做的,最基本的报答,是与这里的人民友好相处,尊重他们的风俗和神明,尊重这里的老人和妇女,若有摩擦,凡事以和为贵——”
话到此处,许多南境百姓愕住了。
歪歪扭扭没个正形的浮浪少年长大了嘴巴,离辛鸾近的列队都是南境中人,一刻前,他们心中不平地聚拢过来,都认定了今日是来挨训的,没想到含章太子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便是一直埋在人群里尽力不抬头的吴天雄此时都吃惊地投去目光,而辛鸾身边的几位大人更是像头一遭听到这番见解般,惊讶地看定了他。
辛鸾容色不改,朗声道,“我知道诸位都听到了南境传递四方‘虽曰旧邦、受命惟新’的告令,很多人认为我含章太子位尊于南君,在渝都我的钧令高于君令,便想当然地认为东境人也应高南境人一等——我今日话放在这里,谁若心中还有此种心思,你且来找我,我给你拿遣返用送你回去!任何人,若在两地人中挑拨生事,管他是谁,什么身份,被我拿住,我绝不姑息!”
含章太子声音切金断玉,一时卷起风雷之声,可还未等众人心中惊起一片凛然,辛鸾又忽地敛起峥嵘,“南境五年战事,我知道南境诸位对公衙‘征发’习以为常,看我带来一批人,就像渝都又入驻了一批兵一般——但恩情就是恩情,我们所占的住宅、营房、柴草、马料、人手、粮食,都是南境各位的人力物力,渝都父老乡亲之厚惠,我辛鸾,感激不尽。”
说着他伸手一揖,深深地弯腰拜了下去。
底下百姓彻底不知该怎样反应了,瞠大眼睛呆呆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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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那个时候,辛鸾只是想到一路走来的总总,只是在反省自己路过南阳时忘记向千寻征道一句容的感谢,虽然他也不确定现在若是千寻征站在自己面前他敢不敢开口,但是他能确定,客人就是客人,理应对主人感激。
当时的他,对南境的军民、官民关系只有很粗率印象,它勾勒于徐斌偶然说起的下山城和各地百姓的“征发”之重,却不知道在一个接连五年军权至上的环境里,人们集体性的思维粗糙,行事鲁莽,底层人受尽盘剥,在渝都这个南境心脏都一度出现过“一日三征”的荒唐。
向繇说他们南境全民皆兵,辛鸾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全民皆兵”的结果是因为如果这一家不是军户,那么一旦本地有军队过境,那士兵长官可以利用职务之便任意对民户进行索取,拿走家中的米、水果、鸡蛋都是轻的,他们甚至还会掳人女儿。
可偏偏申睦向繇以此而得意,以南境前线之后数百万后备之军,成他四方霸名。被迫好战善武的百姓,何曾又想明白过,不是自己挣扎不出这地方,而是这个地方,亏欠了他们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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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辛鸾早晨还没有到的时候,被粗暴“征”来盖房的民伕一脸怨气地抬木头,拌水泥,想着自己一天又出不了渔卖不出钱了,何方归带着十几个身体修整过来的亲兵来帮忙,刚说了一句,一群人嘲笑着尖利顶上:“我嘞伢冇得钱,伢赔不起饭!”
他们不识赤炎军,不知道这是当年让蚩戎都闻风丧胆的军队,只是以为他们是外地人,要来捣乱。
任何的热忱,遇到这样尖酸都要动怒了,还好何方归是个难以想象的好脾气,他拦住亲兵想要上前的冲突,好商好量:“我们不要钱,也不用你供饭!”





谁与渡山河 第85节
可怀疑仍在继续,那民伕大声“哈”了一声,叫嚷:“你晓得起屋嘛,你毛晓得就莫吵哩!”
何方归不以为忤,仍好言好语:“老哥,可我们有力气啊,我们不会的,你可以指挥嘛!”
结果是辛鸾看到的皆大欢喜,赤炎七番有用武之地,两方配合得也算投契,可看不到的地方,人情之粗糙冷漠,早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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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辛鸾对着他们说这样一番话。
底下站着的人,这辈子好多连五品以上的官都没见过,连中山城都没上过,乍然看到一个穿深色官府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景儿,可今天,他们这里居然来了一个比南君还大的小太子,毫无预兆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感谢他们,他们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心中之不解与震动,就宛如渝都塌了。
沉默。
底下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辛鸾一番赤忱,一番恳切,一礼行完,他手心里已全是汗,他支撑着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高处,忍耐着每一个弹指,以期底下人,给他回应。
可没有回应。
无数的眼睛看定了他,他们一声不发,时间拖得越久,辛鸾心中越凉一分,他急剧地思索,有些茫然地和这些人对视,可那一双双的眼睛连成黑色的深渊,无动于衷的,像是在看他,又不像看他。
是策略错了吗?
天不热,但晒,晒得人心头抽紧。
是怀柔从来画蛇添足,最直接有效的就该一脚踹上去吗?
看着众人麻木的反应,忽地,辛鸾了然地点了点头,“还是该听南境几位大人的劝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句,以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自我解嘲。
说着,他又仰起脸,笑着清了清艰涩的嗓子:“那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也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剩下的,大家就请三位民事调配的大人们安排任务,干事的公门记好需要改进的地方,东境百姓也多留个心,下午与今后几日,诸位……再接再厉。”
辛鸾忽地噎住了,他抬起手:他不能说了,他再说就要哭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样,他侧过身,仓促又坚决地往边上走。他受够了这种被众人凝视的难堪沉默,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谁都别打扰,让他自己呆一会儿,可忽然地底下传来了人声,突兀的,第一句是:“几哩棒其唔里起窝!”
声音分外有力。
十五岁的孩子很难听懂方言,辛鸾只听到徐斌在焦急地喊他,可他此时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可是很快的,许许多多人开了口,那声音蔓延开去,最后变成:“哉唔各里长居啦!”,之后声音逐渐有了节奏,由杂乱汇成同一个声音,一群野孩子叫喊得最为卖力,简直就是在嘶吼,一脸兴奋地还在外圈边喊边蹦,喊到最后,他们像是要造反,喊得花坛都在震动。
辛鸾迟疑地站住,他听出开头的称呼是在喊他了。
可是他不解地看着他们,力地听,他听不懂。
“阿鸾!”
一片混杂中,邹吾不知什么时候已欺身过来到他的脚边,
辛鸾垂头,固执地开口:“能听懂吗?他们在说什么?”
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邹吾仰起头,天光都入他眼中,“他们在说——”邹吾停顿着笑了一下,群情激奋的午后,他笑容里有奇异的平和,“殿下……他们想让您长住呢。”
第110章 下山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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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列传》中,天衍昭帝,后世只定其为中流才魄。
炀帝的时代毕竟太短了,辛涧这位帝王在位时虽有令天下觳觫的高压手腕,但是他的登位与身死在后世来看,荒诞短暂就如同一颗流星的于天际扫尾而过。
而关于昭帝,后世照样苛刻,常将其与前后几位明君对比,或笑他不曾震铄古今,未有开国皇帝一统寰宇之功业,或抵诟他不肖子孙,将大好天下江山赠予外姓之手,或干脆苛责他,未能如天衍成帝、玄帝一般开天衍国力之鼎盛,更有甚者,蔑他一生功业不过是做了裱糊匠,将自己父亲破碎的江山从自己叔父手中夺过,做的不过是重新将分裂动乱的王朝拼合一处。
江山代有人才出,未了少年事,又有少年人。
待昭帝那一代的年轻人老迈,青色染上斑白,听着小儿辈不识天高地厚地,只以成玄盛世自得、厚今薄古之时,他们总是忍不住动怒、质问,严厉地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代年轻的帝王能将一整片浩瀚的国土重新捏合一处,已经是多么的难得?他此生功业都在暗处,整顿的吏治,发展的农业,减轻的赋税,倡导的文教,活跃的贸易……他承前启后,若不是他不拘一格地将天子之宝传给当时北方女帝的长子,北方拥兵马民众前来俯首,哪里就有无知小儿今日能见到的成玄之治!
天衍帝崩,东境三日落雪不歇。
天昭帝崩,东南西北四方恸哭,落棺之日,漳水河外五里便有人拥塞道中,不得入。
“他真的讨人喜欢。”西南镇守徐斌,曾对儿孙谈,“以爱戴论,这长河历史中或许再未有一位帝王,可得他治下的子民如此之爱戴。”
“陛下在少时曾问我可曾听过高明的训政,我无缘得见先帝英姿,却永远忘不了陛下的诚恳,他当众说话从来极真诚、极通俗,早年时,他退场时候还会害羞脸红,但是成人之后,那翩翩风度和机敏的反应,此中风采,当真是无人可以减损……甚至他带兵时,只要他上台说话,伤号病号奔走相告,也会挣扎出来听,只为能远远看他们的君王一眼——他处理过的冲突可真是太多了:民变,兵变,官变……变乱在前,谁都不敢上场,但是他敢上,他一生面对过的质问、刁难、恶意每次都铺天盖地,可是这个人好像每次都总能十分、十分巧妙地平息解决,不给人留遗憾。”
与儿孙谈古,说到此,西南镇守停住,许久,他深深一叹,“说来这一点,他和武烈王都是……温良恭俭让,慷慨明畅之外,更有雍容大方……没有擒拿包袱,只有让人心折……我也算与他们相交多年,可是至今都学不来他们俩是怎么做到的。”
大抵凡事,一定非要心之所至,才能最后宣之于口。
这根本也不仅是术的技巧,更是道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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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帝以前,哪怕是东境的地方官,也只是草创庆典时才会露面致辞,拿着副手准备好的案牍文章,照本宣科,多余一个字不说,多余一个问题不答。时间久了,这群人也基本也只会同级上级酒肉吹捧了,让他去和治下的百姓沟通,他避之不及……可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躲的,只要在位,总有天灾人祸大灾大厄能碰上,等到群情激愤的时候,地方官再被强行推上前台,所有人就会发现这个他说话顾此失彼,错漏百出,一点能正常说话的本事都没有,蠢笨到让人啼笑皆非。”
“这样的局面,你要如何阻挡底下人来闹?你不怪自己的治下不尽心,不怪自己任事不严谨,不怪自己太平安稳时不知体察,百姓忍耐的时候,你没有安抚,百姓退让的时候,你没有感谢,最后许多人逼到无路可退朝你露出浮躁和狂暴的一面——这个时候就算他们对你有些同情,你还希望他们会表达出来吗?盛怒紧张中的人们,表达只有怒喝这一种方式,狂风暴雨般的愤怒滔天而起,负责的人不怪自己平日不早做准备,又待怪谁?”
这是昭帝整顿吏治时说的话,他以前所未有之角度说这番话的时候,同样震得当时在场的徐斌瞠目。官员中也有刁懒奸猾之人,有些人并不认同当时尚且年轻的辛鸾,觉得他不过是口头上仁义礼智信自视甚高,甚至以“水至清则无鱼”倚老卖老地来驳年轻的帝王。
当时昭帝嗤笑一声,轻飘飘道,“君臣一场,道同才可谋。此事关乎孤的国政,既然杞公不认可,那孤送杞公还乡。”之后,群吏默然,再不复言。
“可这算什么’仁义礼智信’呢?”
“昭帝在战场上曾有次被晃盲了眼睛,一连几个月难以视物,那一次正逢王军大败,近万人困入烟瘴之林、生死难料,他担心自己负伤更会扰乱军心,一直尽量少在众人前走动,可就是那一次,兵众在生死前哗然生变,他没来得及制止——”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一次被动的变故中失去什么。那一次,他失去的是他麾下最爱重的女将军,尽管最后事态平息了,近万人挥山刀开路,砍独木过河,三千里绝地,近万大军苦苦支撑,无一人叛,无一人降,抱病扶伤出西境绝域,可被逼死的那一个人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自视甚高,我说的那些,算什么自视甚高?”
之后,年轻的帝王曾在王庭的夜晚临高台,俯夜色,对徐斌这位老吏轻轻道,“任何的人祸都是灾厄,哪怕最后战胜了、处理了,人们都也该为它曾发生过,为耻。”
第五卷·楚山秦山皆白云
第111章 合意(1)
一连几天辛鸾下午都会来下山城走一圈。
眼前,是一排炖着青草茶的壶,辛鸾机械性地扇着,不让炉火小下去——他这里还不算热,邻近的窝棚才真是热火朝天,除了两个大粥锅还有好几个大蒸笼。
关于蒸笼,这在前几天不会这样安排。辛鸾不缺钱,但有时候有钱买不来东西,他从申睦嘴里套出来的粮够让人喝粥,但不够让人吃白米饭的,所以他当众讲话第二天,辛鸾就四方打听,请了一些南境当地的士绅、富商巨贾来壬区转了一圈,好结果就是,很多人好善乐施,提笔就赠了几万斤粮食,有些甚至承诺从外城装船运来,故而辛鸾当即决定撤一半的粥锅,改成炊饭的蒸笼——休养几天了,东境来的人都可以帮忙干活了,一直喝粥是真的没力气,容易饿啊。
而辛鸾这个窝棚里是煮药的。
前几天他看着邹吾和申豪都下场帮忙盖房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是辛鸾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重活干不了,巧活儿干不明白,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量不添乱,有簸箕就归拢归拢杂物,看到药棚里人少,就进来坐坐,顺手给小炉子打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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