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公子欢喜
深吸一口气,叶青羽垂眼看他急得快要落泪的脸庞:“读书之道,自来唯有勤奋苦学一途。代笔之法,不过解一时之急。”
“一时就够了。你若不帮我,我就连一时都没了。”见他松口,温雅臣忙不迭又再靠前,“叶兄,青羽,好青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他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一抬眼就是他委屈无辜的面孔。
“这……”
见叶青羽面露难色,温雅臣知道他动摇了,立时起身,捉住叶青羽的臂膀:“好青羽,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帮我这一回吧。嗯?”
“这回有我帮你,那下回呢?总有找不着代笔之时。”叶青羽仍想劝他回头。
可温雅臣如何也听不下去:“下回我就自己写。青羽,你帮我这一次,下一次,不,明日我就好好跟你念书。我拜你做先生,我这就行拜师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风就是雨的顽劣子弟当真直挺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起叩首礼来。夜半的寒气透过窗棂缝隙渗透进榻下的青石地砖,温雅臣龇牙咧嘴被冻得不轻。
叶青羽慌了神,情不自禁下床去扶:“快起来,两篇文章何至于如此?”
“那你是答应了?”他执意不肯起身,咬着牙忍耐地上的寒凉。温雅臣侧过头对着叶青羽问道。
“我……”
“那我就要拜你做先生。师父在上……”挣脱开叶青羽的手,温雅臣作势又要拜。
“别……”
“那你就答应我。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答应我吧。嗯?你应了我这一回,以后我都听你的。”索性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耍无赖,温雅臣满口满嘴都是好话。
叶青羽缠不过他,长叹一声,满心无奈:“起来吧,你再闹下去,天就该亮了。”
温雅臣立时站起身,亲昵地搂住叶青羽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
朱大耳朵那群不讲义气的,让他们写个字比要他们命还难。
“来,先生小心,莫着了凉。学生替先生暖床……”上床时,他也轻车熟路跟着一同掀被躺下。
“你……”叶青羽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解决了心头大患,温雅臣浑身畅快,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四肢舒展,整个都贴上了叶青羽:“青羽,还是你对我最好。”
又是这样的喟叹,看似深情,其实残酷。温雅臣心满意足地睡去。空茫地睁着双眼,叶青羽却再无睡意。
第九章
叶青羽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窗外满院绿树碧草的泥土香,香气不能与将军府惯用的熏香比,闻久了却也清新宜人。来得时日长了,温雅臣甚至还在其中闻出了几许墨香。
他大惊小怪地说给叶青羽听。叶青羽抬起头,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指了指桌上硕大的砚台,又指指自己身后那铺满了正面墙壁、高度几可及顶的巨大书架,口气疑惑:“书房之内岂会无墨?”
温雅臣的脸“腾——”一下红了。将军府的绣花枕头只会执着笔杆为美人画眉,平生只有自己的名字写得潇洒,龙飞凤舞一如他光鲜亮丽的外表。至于其他……出钱找个代笔不就完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会写字的穷书生满大街都是。
多情却从不长情的风流子,自从那一夜后,又开始频繁往来于将军府与叶青羽的小院之间。隔三差五,三天两头。既不复先前一月的踪影全无,亦不似更早之前的日日相伴。
秋伯疑惑:“这位温少真是性子难定。昨日明明说好今早再来,可怎么都傍晚了还不见踪影?前两天觉得他不会来了,倒一早就来敲门。”
叶青羽听见了,一径用毛笔逗着爬到桌上的猫,却不答话。这有什么难猜的?什么时候温将军要问他功课了,什么时候温少就会来了。
叶青羽代笔的文章很合温将军心意。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交了功课后没有被严厉的父亲责骂。战战兢兢的温少缩着脖子走出书房,马不停蹄地跑来照镜坊找叶青羽,脸色惨白,眼角泛红,一派涕泪交加的窝囊模样:“青羽,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若不是温荣扶着,他都能当场跪下来。
从此以后,温雅臣便认准了叶青羽,再不去逼迫朱大少家的穷酸教席,也不捧着银两满大街欺负读书人。阖府上下,又属温二小姐最聪颖,四下无人处,芊芊玉指狠狠戳向温雅臣的脑门:“你会做文章?阿弥陀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温雅臣笑嘻嘻把手中折扇展开,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半掩住俊美无俦的脸,一双墨色的眼瞳溢彩流光:“反正连累不了你。”
“叶兄,替我写篇策论吧。”
“老师,有两篇文章学生实在赶不出来。”
“好青羽,原来你连兵法都懂。”
“纸上谈兵,略懂一二。”叶青羽老老实实地答。
那头的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眉开眼笑:“先生喝茶。先生,弟子为您磨墨。啊,对了,写了半天,一定乏了,弟子再给你揉揉肩……”
上蹿下跳,撒娇打滚,绕着书桌来回打转一刻不停,桌下的小花猫也不及他活泼。
他每每上门从不空手而来。名家大手的书画真迹、宫中御赐的上等茶叶,抑或仅仅只是路边小贩手中一件粗糙却独特的雕刻,礼物的意义不在于贵重与否,而是送礼之人的心思与巧舌如簧。人情再深厚,礼尚往来也是必要的。这样,就算将来再如何,彼此脸上都不会太难看。在顾明举身边耳濡目染许久,天资聪颖的温少深谙此道。
他总大模大样坐在他书桌那头,抱着猫,喝着茶,看一眼窗外盎然的春景,望一眼奋笔疾书的叶青羽:“我怎么不早认识你?害我白挨了我爹这么多年的骂。”
叶青羽不做声,停一停笔,继续低头书写。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花格映照而入,年轻的书生垂颈低首,额头光洁,眉峰平缓,身姿优雅如鹤。一种一笔一划间,他不自觉唇角上扬,微微含笑。隔着一笔不停抖动的湘管,温雅臣望见他整张脸都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总是带着三分病容的苍白脸色,也因之更显宁静柔和。情不自禁放下茶盏,伸过手去触碰他的脸。
“喵——”花猫不满地叫一声,从温雅臣膝头跳下。
叶青羽吓得一缩,刚刚泛起的笑容僵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落得更低。
“我的青羽不但学问好,人也越来越耐看了。”勾过他尖尖的下巴,温雅臣靠过脸去找他隐在眼睑后的双眸,看到红晕一丝丝爬上他清秀温润的脸,而后红透了耳朵尖。眼神先是疑惑,而后惊异,灿若春花,“青羽,我的叶青羽。小爷这回是捡到了宝。”
既有如此宝物,该不该去人前炫耀一番?前两天喝酒的时候,朱大耳朵近日新捧了个叫金铃的小戏子,嗓子动听,长得标致,每次喝酒都要撇着大嘴说上好几回,夸得旁人都听烦了,他还兀自说得高兴……这样的念想只在心头转了一转,就被温雅臣毫不犹豫打消了。内中缘由他说不上来,只是一旦想到要把叶青羽推到那群狐朋狗友跟前让人评头论足,心里就万分的不情愿。他的叶青羽是正经读书人,拿笔写字的模样好看得像画一般,怎么能和外头的戏子相比?
他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一一落在叶青羽眼里。咳嗽一声,提醒道:“温少,再拖下去,这篇文章就写不完了。”
许是因为很满意温雅臣近来的功课,温将军对他的学业问得比从前更勤,冷不丁就要温雅臣拿几篇文章来看看。温少眼弄巧成拙,欲哭无泪,只得一脸苦相地求叶青羽多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啊……赶紧,你赶紧写,我不吵你。”那边的人脸上立时划过几许惶恐,收回爪子挺直腰,讨好地抓过砚台为他磨墨。
果然一丁点聒噪都不再有,房里只有笔尖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砚台中轻轻泛起的水声。提肘、悬腕、落笔,笔锋带着墨香在白纸上铺成开来的刹那,叶青羽感到有些紧张。
温雅臣转述的温将军对那些由他代笔的文章的评点,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挺好,这是我爹看过我的功课后,脸色最好看的一回。从前他老说朱大耳朵家的教书先生写得太酸腐,狗屁不通。朱雀街摆摊画画的那个穷秀才写得是真好,就是太好了,一眼被他认出来不是我写的,那一次打得我……现在一想起来,我还觉得浑身都疼……什么?我爹具体怎么说?这个……他是说了挺多,可我都记不清了,就说什么什么文理清晰,论点不俗,可惜见解还稚嫩了些。尤其是那两篇关于兵法的,犯了读书人的通病,独锁书斋,闭门造车,一看便知是连兵营都不曾进过的,过于异想天开了。府里他请来的几个老先生看了以后,大致也这么说……啊呀,他一个武将,文才也不过那样,你理会他干什么?”
叶青羽但笑不语,这是难得的机会。独居世外的岁月太漫长,除了不停读书不停写字,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助他消遣时光。每天看,每天写,日复一日,写就的文章堆成厚厚一摞,却无人告诉他是好是坏,是精进了抑或退步,是惊世骇俗抑或流于平庸。
从前府里也有先生教他读书认字,那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儒,写得一手好字,精于绘画,喜爱烹茶。记忆里那位先生面相严厉,心地宽厚,检视他的功课时,总是逐字逐句细细推敲,高兴时便抚着雪白的长髯,眯起眼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自从搬到照镜坊后,叶青羽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人会再将他的文章仔细品读指点不足。有时自嘲地想,既不能应试为官也不能著书论作,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一腔激昂奋发的热血就跟着心性一起被无痕的岁月抚平掩埋。无怪乎唐无惑在看完他的文章后,总是抱怨少了一分锐气。
笔尖不断在纸面上扫过,脑中思绪万千,手下笔走龙蛇。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落笔时的兴奋难耐,交卷时的忐忑焦急,先生看完后,回身对他轻轻颔首,光是这些就足以令他双颊发烫雀跃不已。
世间如此之大,一个人终究太寂寞了。
寂寞这个词近来常常萦绕心间,坐在寂静的书房里,看着空落落的书桌那头,色泽艳丽的骆驼摆件在多宝格上闪着炫目的光,架上摆放的白瓷花瓶里斜插一枝形将凋谢的桃花,萧瑟之感带着隐隐痛楚从心底最深处弥漫而出。住了多年的小院,恍然间发现怎么变得如此空旷高阔?明明应该习惯了的安静清冷也变得格外陌生可怕。须臾之间,遍体生寒。
执笔太久,一丝酸痛悄无声息从腕间升起。笔尖顿了一顿,叶青羽悄悄向上看一眼,又迅疾将视线落下。
那边的温雅臣厌烦了磨墨,丢开砚台,正努力把地上打瞌睡的猫按进怀里。挣扎不休的花猫恼得“喵喵”叫唤,一双利爪不停挥动,毫不客气划破了衣袖,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擦过。
“哎,疼疼疼……”温少疼得不住吸气,一边还不忘叶青羽方才的交代,“别吵,别吵,你家公子写字呢!”
“喵嗷——”
手背上又是长长一道,隐约渗出了血珠。幸好温雅臣躲得快,否则就要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脸。
“嘶……小东西,心真脏。知道本少爷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这张脸……”发现叶青羽正在看他,温雅臣没好气地在花猫头顶拍了一下。花猫愤怒的“呼噜”声里,京中闻名遐迩的翩翩公子高举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笑得傻气十足。花猫灵巧一跃,眨眼间扯下他头顶银冠,“你你你你……”
士可杀不可辱!
眼看他两手着地,弯腰就要扑到桌下去追,叶青羽着实无奈:“去外头找秋伯吧,他给你准备了点心。”
“怎么不早说?”温雅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你静心写,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长腿一迈,人就到了门边,再一晃眼,已奔下了台阶,轻快的模样像极拘禁许久终于重见天日的囚犯。
乖巧的猫儿攀上叶青羽的膝头,委屈地低叫两声。叶青羽把它抱到胸前,一下一下顺它竖起的毛。
还是坐不住啊……重又拾起笔,瞥一眼书桌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纸,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温雅臣不是读书的料,全天下都知道。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天赋,若说他愚钝,天底下就没有几个聪明人了。他只是无心向学不肯用功而已。叶青羽也曾频频劝诫过他:
“求学之道贵在坚持,持之以恒方得大道。”
“现今我替你代笔不过救急,想要温将军对你另眼相看,最后还得靠你自己。”
“你是温家独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能辜负了老郡主和温将军的期望。”
“嗯,我明白。”这些话恐怕早有人千千万万遍跟他说起。他噙着笑认认真真地听,脸上不见丝毫怒气,一分一毫的不耐也不显露,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郑重其事点头,恭恭敬敬起身,两手抱拳高过头顶,深深折腰一揖到底,“叶先生教诲,学生永世不忘。”
然后掀袍落座,庄庄重重执笔,煞有介事舔墨,有模有样要把叶青羽的文章抄录下来。
叶青羽欣慰,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看到他落笔也比之前慎重。
刚写了三五个字,温雅臣说:“青羽,我口渴。”
屋外的温荣赶紧把茶盏奉上。抿一口茶,温少再挥笔写两行:“青羽,这墨不好,我用不惯。”
小厮扬鞭打马,横穿大半个京城,回府去把他常用的那方砚台送来。温雅臣悠悠然磨墨,慢腾腾把长长的衣袖挽起:“唉……都黄昏了,不知秋伯今晚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如是两三回,叶青羽绝了规劝的心思,索性连抄录文章都不指望他。以温少的阔绰出手,找个能模仿他字迹的书生完全轻而易举。
世间事就是如此,有人奋发向学,有人不思进取。奋发向学者一心济世却报国无门,不思进取者却轻易入得朝堂见得君王。报国无门的忧社稷忧黎民忧患成疾,见得君王的享安乐享繁华独独不想苍生。何等的阴差阳错,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的可叹可感?
“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你和他道不同不相谋,哪里能做长久的朋友?”
新欢 第7节
好友的话语言犹在耳,窗外传来温荣和秋伯的笑谈声,这个手脚伶俐的小厮很喜欢秋伯的盆栽,两个人围着一株小小的罗汉松可以聊上长长一个午后。那他和温雅臣呢?又能聊什么呢?
收拾着桌上的纸屑,叶青羽想,等温将军离京后,温雅臣大概又要忘了他了。
第十章
暮色四合,街头的商家纷纷在门前挂起灯笼。夜幕才降了一半,西山边通红的晚霞还迟迟流连不去。寻常人家的窗户缝里飘出暖暖的饭菜香,埋头赶路的行人念著家中妻儿,步履匆匆走得心焦。倚翠楼花娘们的梳妆阁下隐隐升起腻人的脂粉香,睡到晌午才起的公子哥揉著睡眼,三三两两,呼朋结伴,倚在楼头懒懒喝酒,口中还争论著昨夜那场牌局。落日余晖下,有人终於可以结束一整天的疲惫忙碌,在妻儿家小的欢声笑语里安然就寝。而有些人的生活,却才刚刚开始。
就如同这个天下,有人行将就木,有人蠢蠢欲动。
书房里困了一整日的大少爷嚷嚷著要上街,叶青羽一如既往任由他牵著袖子送至巷口:“慢走。”
他狡诈地眯起眼,温热绵软的掌心拂过腕子贴上他的手:“青羽可愿同我夜游京都?”俊俏标致的面容近在眼前,晃眼赛过远处万道霞光。
活色生香四个大字跃上心间,叶青羽来不及说话,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就被拖到长街之上。
“江山社稷你比我懂,但是,论起京城夜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身前的青年一扫书斋中的疲懒,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连声调也不自觉高上几分,“来,本少爷让你见见什麽叫天下之都!”
漫天霞彩里,他神采飞扬,手中锦扇豁然展开,长袖飞扬,恍如胁生双翼。刹那之间,众生万千俱为尘土,茫茫人海皆成虚影,只有一个他,明明白白落进叶青羽眼里,清清楚楚刻上心头。
小小的点心摊摆在长街後的小巷里,七拐八弯,路径比照镜坊还要扑朔迷离。难为这位只把精神放在玩乐上的少爷竟然认得路。
“这家的甜汤天下第一。”他丝毫不可惜一身描金缀踩的绚烂锦衣,坐在昏暗油腻的摊前,扇著纸扇,通身自在,“他家厨娘是从南方来的,最擅煲汤。全京城只此一家。朱大耳朵央了我好几回,我都不愿带他来。”
叶青羽放眼打量灶前忙碌的女子,笑而不答。甜汤是不是最好喝还不定,不过这厨娘确实当属全京城最漂亮的:“刚刚过去那位可是御史台的严大人?”
他扬手一指前方。温雅臣顺势看去,口气诧异:“你怎麽知道他?”放眼京都,除了严凤楼谁还会有那般削瘦又刚直的背影?
漂亮的厨娘亲自把汤送到桌前,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对著温雅臣眨呀又眨:“温少又来了。”
“为了姑娘,我当然……咳……”花言巧语不假思索顺嘴而出,转头撞见叶青羽打趣的眼神,温雅臣尴尬,“为了姑娘的的汤,我当然不能不来。” 一错手,险些跌了手里的勺子。
“呵呵……”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叶青羽忍俊不禁,舀一勺汤送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蹿上心尖。 这才慢慢回答他,“我听唐兄说起过他。”
当朝金銮殿上,怕是没有人不曾议论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御史台。若说耿直的唐无惑是根木头,那麽无疑,那位自南安县丞之位上一跃而起的御史大人就是块大冰块。入朝至今,多少官员败在他的奏折底下!无论对方是高相的内侄也好,国舅的外甥也罢,他都能顶著一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站出早朝的队列,对著龙座上的天子朗声奏禀:“臣严凤楼有本启奏。”哪怕触怒龙颜,被当庭杖责,第二日,也依旧能见他挺直背脊站上朝堂。
天佑二十五年冬入京,天佑二十七年官拜御史中丞,直到如今天佑二十八年,绰绰两年有余,无人在他脸上见过漠然以外的表情,更休说笑容。背地里,人们称他──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别看他沈默寡言,一旦咬起人来,不置诸死地决不罢休。
“他呀……”一贯快人快语的温少提及严凤楼时迟疑了。碗里的甜汤舀起又倒落,汤匙贴著碗底来来回回打圈,最终不过一声叹息,“唉……”
谨言慎行的严大人另有一事为百官议论──他和顾明举有染。没错,那个顾明举。当年才华横溢的探花,前度蜚声天下的中书侍郎,现在正在天牢里同狱卒称兄道弟的那位顾大人。当年说什麽的人都有,都是读书人出身,个个自命清高,岂容这等污秽苟且之事污了耳朵?所以,说出口的言辞就连温雅臣这样不要脸的听了都要脸红。
温雅臣曾在宫门外见到严凤楼,还是那个样子,板著面孔抿著嘴,木然好似庙中泥塑的金刚。哪怕正有人当面将他诋毁,他亦不否认,不动怒,面不改色,表情空虚得不见任何情绪。有时候,温雅臣甚至会怀疑,他的胸膛内是不是没有心,站立於金銮殿上的严凤楼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已。
随著一任又一任官员被严凤楼的奏折参倒,风言风语逐渐湮灭。可是,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人将这些旧事拿来取乐说笑。
於是往往见到严凤楼,温雅臣就不自觉会想起顾明举。想到顾明举,不禁叹气叹得更深:“那个混账啊……我真是交友不慎。”
嘴里虽然抱怨,可是现时现日敢去天牢探视的,独独只有温雅臣这一个没心没肺的。借著小食摊前昏暗的烛火,温雅臣脸上的萧瑟哀愁一览无遗。叶青羽宽慰地想,原来这浪荡不羁的败家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人生得一知己能如此不离不弃,顾明举可谓有幸。
温雅臣用麽指摩挲著碗口,低声自语:“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著见到严凤楼?”
“会的。”叶青羽斩钉截铁。
“为什麽?”
夜幕之下,灯盏飘摇,他面容朦胧,唯有一双眼睛清亮透澈:“因为高相已经老了。”
高相老了,当朝天子也老了。往昔繁盛一时的王朝历经两百余年风吹雨打,同大明宫中病入膏肓的天子一样,已然到了迟暮之年。朝纲涣散,社稷堪危。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佞臣倾轧不断。当今圣上重病後,朝中朋党之争愈演愈烈,一方是聚集於三朝元老高相身边的外戚,另一方则以临江王为首,各自拥立崇、彰二位皇子,争权夺势,内乱不休。眼下虽说不得穷途末路,但隐隐已经有了末世之兆。聪慧如顾明举,刚直如严凤楼,宦海中起起伏伏,到头来,不过是两方争斗中被挪来移去的棋子,失却价值就等同失却性命。
“高相老了,能勉强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此情此景若是提早哪怕五年,也许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叶青羽吃著碟中点心悠悠然指点江山。
温雅臣手中的汤勺“喀拉”一声重重碰上碗沿。被顾明举笑话“若不是顶著将军府的名号,早就连金殿的门槛都没摸著就被弄死”的将府少主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声调一压再压,几乎低不可闻:“你是说,临江王……”
叶青羽不点头亦不否认,暗夜之中,散淡的笑容依稀有些模糊:“也许。”
“……”温雅臣整个人都凝固了,“临江王不像是……”
那位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在先帝的所有子嗣中排行最末,也最不引人注意。在他步入朝堂前,人们总将他当做一个文弱不堪的书生,整日吟诗作画,结交僧道文人。态度也是随和,言语温文仿佛街口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及至年岁渐长,神态间隐隐流露出皇家子嗣的骄傲与尊贵,初见临江王的人们依然觉得他更像是儒雅敦厚的学者,而非杀伐决断的摄政王。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上了朝堂,一点点将天下尽收囊中。今时今日,谁还敢将他当做一个闲散王爷看待?他那文人清客般的斯文面目下,又是怎样一副狠辣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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