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张爱玲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亲,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紫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
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躺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裤,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的。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
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
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
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烟,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烟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烟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烟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烟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
没有钱吃上了烟,就顾到这口烟。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
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支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十四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像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这相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
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嘿!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着“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着“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挽着,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袍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的时代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糊涂,拿着不知道干什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禁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
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份,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子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她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遛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遛”
,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赔小心,又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
“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作。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型的头发,贴近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焐着。
张爱玲文集 第87节
“在二婶那儿都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撅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什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着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间开着,里面看得见。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裤,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夏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声问,像和耳朵聋的老太太说话,不嫌重复。“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
“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她不说是媳妇气的,别人也只好装糊涂。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
“肥了。”娇小的大奶奶现在胖得圆滚滚的,十足是个官太太。
“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
“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这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出名的咸,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盯在自己筷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孩子。她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吃。
今年过年,她留下几个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还好。玉熹少奶奶进来回话,又出去了。
“你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样子,”她在牌桌上说,“她一看见玉熹就要去上马桶。”
大家笑了一阵,笑得有点心不定。她为了证明这句话,又讲了些儿子媳妇的秘密,博得不少笑声。“这话我怎么知道的?
我也管不到他们床上。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么都当笑话讲,他们真不管了。想想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我们回到房里去吃饭,回来头发稍微毛了点都要骂,当你们夫妻俩吃了饭睡中觉。‘什么都肯,只顾讨男人的喜欢,’这话不光是婆婆讲,大家都常这样批评人。
男人不喜欢,又是你不对。那时候我们都说冤枉死了。其实也是,只顾讨他喜欢,叫他看不起,喜欢也不长久。这是从前,现在是……真是我们听都没听见过。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仿佛听不惯耳朵。
“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另一个抱怨着。
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
“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的小丫头。
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着,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烟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房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烟斗嘴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烟雾。
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烟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烟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份。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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