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张爱玲
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
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
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
“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
“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
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
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
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
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
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
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
“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插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搅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隊咕*隊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些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些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嘭嘭地敲门,送了阿司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得。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份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泡,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天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吧,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一场挣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
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即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往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檐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裤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作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
“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
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让他吻着。乔琪低声道:”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么?”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折磨你么?我折磨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裤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我么?”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地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急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地钉在乔琪裤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唿呕”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仍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
歇了一会,又是“唿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吧。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子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些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来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
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裤。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嚯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
“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
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
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裤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
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贴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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