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白话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褚人获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面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掘开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百姓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内有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后,在外边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麻爷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金银,都交与黄金窟。黄金窟晓得主人极是见钱欢喜的,便乘他日间在房中打睡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并金子都摆在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醒时问及进言。站在侧边时许久,正是申时相近,只见叔谋从床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于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戴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溶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于,怕人克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爷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爷,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里?”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于,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迁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纤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但差你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用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钢汁灌杀,那时叫不得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写本题奏去了。叔宝出得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丁夫,督催官骑,尽埋地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以致问罪腰斩。这时若是叔宝督工,料也难免。正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赐,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欢,何苦恋这微名,亏了子职。”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要取用我,即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因此就于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姿未灭英雄气,题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有几间书房,周围短墙,植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阐是好处。”后来来总管知得,仍来叫他复役。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也不苦苦强他,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只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棋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英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第三十四回洒桃花流水寻欢割玉腕真心报宠
词曰:
芳菲尽已,簌簌香何细。桃片片,随萍起,光摇碧水,远梦绕长
堤。牵情难摆,囗舟瞥见心堪醉。魑魅何足异,魂魄凭谁寄。
香如篆,烛成泪,河长夜静,星斗光衣袂。惊看处,清凉一帖痊人
快。
调寄“千秋岁”
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则天亦难自醒矣;况许多金枷套颈,玉索缠身,眼前无数快乐风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尘迷?且说炀帝见这些美人,个个鲜妍娇媚,淫荡之心,愈觉有兴。不论黄昏白昼,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丛中游戏。众美人亦因炀帝留心裙带,便个个求新立异蛊惑他,博片刻之欢。
一日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携着手走出院来,沿着那条长渠,看流水要子。原来这清修院,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里面许多桃树,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赏玩这些幽致,忽见细渠中,飘出几片桃花瓣来。炀帝指着说道:“有趣,有趣。”见几片流出院去,上边又有一阵浮来,许多胡麻饭夹杂在中间。秦夫人看了骇道:“是那个做的?”炀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实不知。”忙叫宫人将竹竿去捞起来看,却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还微有香气。炀帝方才吃惊道:“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这条渠与那仙源相接?”炀帝道:“这渠是朕新挖,与西京太液池水接,那里甚么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说,如今这时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没理会处。秦夫人道:“妾与陛下撑一只小舟,沿渠找寻上去,自然有个源头。”炀帝道:“妃子说得有理。”遂同上了一只小龙船,叫宫人撑了篙,穿花拂柳,沿着那条渠儿,弯弯曲曲,寻将进去;只见水面上或一朵,或两瓣,断断续续,皆有桃花。过了一条小石桥,转过几株大柳树,远望见一个女子,穿一领紫绢衫儿,蹲踞水边。连忙撑近看时,却是妥娘,在那里洒桃花入水。正是:
娇羞十五小宫娃,慧性灵心实可夸。
欲向天台赚刘阮,沿渠细细散桃花。
炀帝看见大笑道:“我道是那个,原来又是你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说道:“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那里受用去了,肯撑这小船儿来寻妾?”炀帝笑道:“偏你这小妮子,晓得这般顽耍,还不快上船来!”妥娘下了船,秦夫人问道:“别的都罢了,这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道:“还是三月间,树上采的,妾将蜡盒儿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犹是鲜的。”炀帝道:“留花还是偶然,你这等小小年纪,又不读书识字,如何晓得桃源故事,又将胡麻饭夹在中间。”妥娘带笑说道:“妾女子,书虽不能多读,桃源记也曾看来。”秦夫人对炀帝道:“妾观汉书晋书,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纪事,惟以奸诈而霸天下,毫无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说亦甚幻。”炀帝笑道:“是何言与?朕览始皇本纪,见他巡行天下,封禅泰山,赫然震压一时。不要说别事,即如一道长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长驱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长城恐都坏了,若不修补,难免后日之患。”炀帝道:“这个自然。况当朕之世,不为修葺,更有谁人,肯兴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干这节事了。秦史上还有始皇起建阿房宫一段,好看得紧,也算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在景明院殿中,我们撑到景明院去取来看。”
不一时,撑过了龙鳞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炀帝与秦夫人、妥娘,齐上岸来,见景明院门首,有宝辇停在外。原来萧后因天气炎蒸,晓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烟到此纳凉;正与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炀帝忙止住宫人,不许进去通报,同秦夫人悄悄走来,聪见帘内棋子敲响。要进殿庭,袁贵人在帘内,瞥看见,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后见说,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烟,出来迎接。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与朕说声,私自到此?”萧后笑道:“陛下不见妾的招纸么?”秦夫人忙问道:“娘娘,什么叫做招纸?”萧后道:“妾因宵来不见陛下进宫,就写一张招纸,差宫奴各宫院找寻。”炀帝笑道:“御妻且说招纸上怎么样写法?”萧后道:“招纸上么,写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炀帝听了大笑道:“难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两?”引得众夫人都大笑起来。炀帝坐在上面,看着棋抨说道:“你们可赌什么?”梁夫人道:“赌是赌一件东西,停回与陛下说。”炀帝又道:“白的要输了呢!御妻快在东角上,点了他那一双的眼,若是弄得他死,还可以扯直。”萧后笑道:“点眼是陛下的长技,只怕陛下就用气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忽听得笛声隐隐而起。袁紫烟道:“笛声从何处来?”炀帝正要侧耳而听,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吹得满殿皆香。萧后道:“香又从何处来?”炀帝忙叫卷起帘子,同萧后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中间,齐唱采莲歌。雅娘、贵儿,各吹风笛酬和。众人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炀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宫女,见日斜风起,故一齐回掉。因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会耍子。”萧后道:“皆赖陛下教养之功。”炀帝又笑道:“还亏御妻不妒之力。”笑说未了,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齐争先赶快,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摇到面前看时,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摆宴在殿,请炀帝与萧后进内,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与袁贵人打横。炀帝叫这些美人,都上殿来,把十来条龙草细席铺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众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赏酒三杯,然后传花击鼓,纵横畅饮。炀帝见殿中薰风拂拂,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各各娇艳,打趣说笑,不觉吃的烂醉,遂起身携着萧后,到碧纱橱中去睡。众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萧后睡了一回,见炀帝沉沉的睡去,便轻轻的抽身起来,与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烟抹牌耍子。不上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碧纱厨内,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萧后与众夫人大惊,忙走近前,看见炀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紧紧儿将两手抱住头,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杀我也,打杀我也!”萧后着了忙,急传懿旨,宣太医巢元方火速到西院来,诊了脉,用了一剂安神止痛汤。萧后亲自煎好,轻轻的灌与炀帝服下,未能苏醒。各院夫人晓得了,如飞的又到景明院来看问。大家守在床前,一昼夜,还自昏迷不醒。时朱贵儿见这光景,饮食也不吃,坐在厢房里,只顾悲泣。韩俊娥对贵儿说道:“酸孩子,万岁爷的病体,料想你替不得的,为什么这般光景?”朱贵儿拭了泪,说:“你们众姊妹,都在这里,静听我说:大凡人做了个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弃父母,抛亲戚,点入宫来,只道红颜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沟壑。谁想遇着这个仁德之君,使我们时傍天颜,朝夕宴乐。莫谓我等真有无双国色,逞着容貌,该如此宠眷,设或遇着强暴之主,不是轻贱凌辱,即是冷宫守死,晓得什么怜香惜玉,怎能如当今万岁情深,个个体贴得心安意乐。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缢身亡,王义念洪恩而思捐下体,这都是万岁感入人心处。不想于今遇着这个病症,看来十分沉重,设有不讳,我辈作何结局,不为悍卒妻,定作骄兵妇。”如何如何,说到伤心处,众美人亦各呜呜的涕泣起来。袁宝儿道:“我想世间为人于者,尽有父母有难,愿以身代。我们天伦之情虽绝,而君父之恩难忘,何不今夜大家祷告神灵,情愿灭奴辈阳寿十年,烧一炷心香,或者感动天心,转凶为吉,使万岁即时苏醒,调理痊愈,也不枉万岁平昔间把我们爱惜。”众美人听见宝儿说了,便齐声赞道:“袁家妹子,说得有理。”齐到后庭中,摆设香案。
朱贵儿心中想道:“我们虽是虔诚叩祷,怎能够就感格得天心显应。我想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亲,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属朝廷,即杀身亦所不惜;何况体上一块肉。”遂打算停当,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来。那时韩俊娥、杳娘、朱贵儿、妥娘、雅娘、袁宝儿等,齐齐当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庆日时,后告愿减众人阳寿,保求君王病体安宁。祷毕,大家起来,正欲收拾香案,只见朱贵儿双眸带泪,把衣袖卷起,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着臂上一块肉,狠的一刀割将下来,鲜血淋漓,放在一只银碗内。众人多吃了一惊,雅娘忙在炉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绢扎好。正是:
须眉男子无为,柔脆佳人偏异。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贵儿将割下来的那块肉,悄悄藏着,转到殿上来。恰好萧后要煎第二剂药,贵儿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药,细细的煎好,拿进去。萧后与炀帝吃了,不上一个时辰,便徐徐的醒将转来,看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说道:“朕好苦也,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萧后问道:“陛下好好饮酒而睡,为何忽然疼痛起来?”炀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梦见一个武士,生得相貌凶恶,手执大棍,摹地里将朕照脑门打一下,打得朕昏晕几死,至今头脑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萧后与众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惊动了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到西苑来问安,知是梦中被打伤脑,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时狄去邪已到东京,闻知炀帝头脑害病,心中凛然,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终南山访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点原精妙,名利俱为罪孽缘。
隋唐演义(白话版) 第14节
且说虞世基,因两月前,炀帝见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为修治。虞世基领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铺平广阔,又增造了一座驻跸亭,一座迎仙桥;銮仪卫又簇新收拾了一副卤簿仪仗,专候炀帝病体勿药,装点游幸。时炀帝病好数日,已在宫中与萧后宴乐。见说御道改阔,仪仗齐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贺,遂诏各官,俱于西苑赐宴。炀帝上了七宝香辇,一队队排开,这些簇新的仪仗,众公卿骑马簇拥而行,真是苑迎剑佩,柳拂旌旗。不一时到了西苑,炀帝便传旨,将御宴摆在船上。炀帝坐了龙舟,百官乘了凤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尽情赏玩。炀帝吃到兴豪之际,叫文臣赋诗,以记一时之盛。时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司隶大夫薛道衡,光禄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献上。炀帝览了众臣的诗,大喜,各赐酒三杯,自饮一巨觞道:“卿等俱有佳作,朕岂可无诗?”遂御制“望江南”八闽,单咏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
灵槎。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
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催。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
相宜。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
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
相磨。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视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王人歌。
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没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衤因。无意衬
香衾。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
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
仙家。开烂漫,插鬓苦相适。水殿春寒幽冷艳,玉窗晴照暖添华。清
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
频频。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
玉辇从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
相看。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
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缓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萍末起
清风。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掉稳,沉沉寒影上仙宫。
远意更重重。
炀帝赋完,群臣赞涌,各各献觞称贺。炀帝与众臣又痛饮了一番,遂命罢宴转船。众臣谢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炀帝上了銮舆回宫,萧后接住问道:“今日陛下赐宴群臣。为乐何如?”炀帝道:“今日饮酒甚畅。”就将群臣献诗,并自己做词八首,一一说了。萧后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赏心乐事之时,然在舟中与湖光争色,不苦寻芳径与花柳争妍。”炀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广阔,又增了驻跸亭、迎仙桥。过桥去就是旧日的畅情轩,收拾得更觉有趣。”萧后道:“即如此说,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炀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风清,须作一清夜游,方得畅快。”萧后道:“既然夜游,宫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带他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个使得。明日叫御林军,多拨些马匹,与他们骑着奏乐,朕与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萧后大喜道:“如此最妙。”炀帝道:“马上奏乐虽好,但须得几章新诗,谱入笙箫,方不负此良夜。”萧后道:“陛下天才潇洒,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们连夜打出,以见一时之胜。”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诗。”遂一边饮酒,一边挥毫,早已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洛阳城里清秋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
汉无声。千树里,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
真无比。良夜情不已。数千乘万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
砥,马上乐竹媚丝姣,与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亏
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炀帝作完,递与萧后看。萧后读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来帝王,真不能及也。”随叫宫中善唱的,连夜习熟,明夜要游西苑。炀帝又叫近侍,誊一纸传与迎晖院朱贵儿,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马上迎,总在畅情轩取齐。吩咐毕,方与萧后安寝。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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