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白话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清]褚人获
明日绝早起来,洗面裹巾,收拾文书,到府前把来文挂号。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带见,书吏把文书拆于公案上。蔡刺史看了来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户领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蔡刺史将两名人犯,发在监中收管,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宝领刑具,到下处吃饭,往街坊宫观寺院顽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进州中领文。日上三竿,已牌时候,衙门还不曾开,出入并无一人,街坊静悄。这许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热闹,今日却都关了;吊闼板不曾挂起,门却半开在那里。叔宝进店,见柜栏里面几个少年顽耍。叔宝举手问道:“列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内中有一少年问道:“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叔宝道:“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少年道:“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叔宝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宝道:“为甚么事到太原去?”少年道:“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还乡,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太爷三更天闻报,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再问:“老兄,太爷几时才得回来?”少年道:“还早。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爷们遇在一处,还要会酒;路程又远,多则二十日,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叔宝得了这个信,再不必问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来。
出外的人,下处就是家里一般,日间无事,只好吃饭而已。但叔宝是山东豪杰,顿餐斗米,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一连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钱,都吃在秦琼肚里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处,官不在家,没人来往,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娘子,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一个官就出门去了,几两银子本钱,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菜蔬不中用,就捶盘掷盏起来。我要开口问他取几两银子,你又时常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女人家的说话就重些,他也担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贤能,对丈夫道:“你不要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是我们潞州人,或者少得银子。他是山东人,等官回来,领了批文,少不得算还你店帐。”
又捱了两日难过了,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正直秦叔宝来家吃中饭。小二不摆饭,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走出内外,傍着窗边,对着叔宝陪笑道:“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小二道:“连日店中没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宝道:“这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银子与你,不然那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来?你跟我进房去,取银子与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做两步走进房里。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伸手进去拿银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叔宝心中暗道:“富贵不离其身,这句话原不差的。如今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失记,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却怎么处?”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建威带去了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伍。那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库吏人手的,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一处给发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用。长安又耽搁了两日;及至关外,忽忽的分路。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书件色分开,只有银子不曾分开,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总是两个忘形之极,不分你我,有这等事体出来。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银,没有得还的,好生局促!一个脸登时胀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还是多在里头,要拣成块头与我?不知还是少在里头,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毕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蔡太守随时行赏罚王小二转面起炎凉
诗曰:
金风瑟瑟客衣单,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
天涯游子惨不欢,高堂垂白空倚阑。
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
常言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煞人。”叔宝一时忘怀,应了小二;及至取银,已为樊建威带去。汉子家怎么复得个没有?正在着急,且喜摸到箱角里头,还有一包银子。这银子又是那里来的?却是叔宝的母亲,要买潞州绸做寿衣,临行时付与叔宝的,所以不在朋友身边。叔宝只得取将出来,交与王小二道:“这是四两银子在这里,且不要算帐,写了收帐罢。”王小二道:“爷又不去,算帐怎的?写收帐就是了。”王小二得了这四两银子,笑容满面,拿进房去,说与妻子知道;还照旧服侍。只是秦叔宝的怀抱,那得开畅?囊橐已尽,批文未领,倘官府再有几日不回,莫说家去欠缺盘缠,王小二又要银子,却把甚么与他?口中不言,心里焦闷,也没有情绪到各处顽耍,吃饱了饭,镇日靠着炕睡睡儿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门向心来瞌睡多。
又等了两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摆道,大堂传鼓下,四街与本州应役人员,都出郭迎接。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也跟着众人出去。到十里长亭,各官都相见,各项人都见过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轿进城门。叔宝跟进城门,事急无君子,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伺候老爷领回批。”刺史陆路远来。轿内半眠半坐,那里去答应领批之人?轿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来!我们老爷没有衙门的,你在这里领批?”叔宝只得起来了,轿夫一发走得快了。叔宝暗想道:“在此一日,连马料盘费要用两方银子。官是辛苦了来的,倘有几日不坐堂,怎么了得?”做一步赶上前去,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跪过去禀官。自己不晓得力大,用左手在轿杠上一拖,轿子拖了一侧,四个抬轿的,四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住;还是刺史睡在轿里,若是坐着,就一交跌将出来。那时官就发怒道:“这等礼!难道我没有衙门的?”叫皂隶扯下去打。叔宝理屈词穷,府前当街褪裤,重责十板。若是本地衙门里人,皂隶自然用情;叔宝是别处人,没人照顾,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羁国累,孙膑难逃刖足灾。
王小二首先看见了,对妻子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在公门中走动的人,不晓得礼仪,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颜悦色,就有些讥讪意思:“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还是我们蔡老爷宽厚,若是别位老爷,还不放哩!”叔宝那里容得,喝道:“关你甚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甚么事?我说的是好话,拿饭与你吃罢。”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不吃饭,拿热水来!”小二道:“有热水在此。”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离家日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叔宝今日怎么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问,一夜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秦叔宝道:“小的是刘爷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鲁莽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老爷打的不差。”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答押,不即发下去。想这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支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少顷库吏取了银来,将批文发直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银三两。秦琼叩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结帐,见叔宝回来,问道:“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怎么好?”叔宝道:“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叔宝道:“拿帐过来算。”小二道:“相公爷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日该时银一两七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一两。收过四两银子,准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没有甚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身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回来领了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宝写帐,九月十八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见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怎好拦住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个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拿在手内看,还放在柜上,便叫妻子:“把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要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阴又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扳作当头,假小心的说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把文书递与妻子手内,拿进房去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珮,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二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建威的影儿?等了一日,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来,我也无面目进店,受小人的闲气。”等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约在潞州相会,别人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边。这个念头撑在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条没结果的事罢。”等到傍晚又不见樊建威来;乌鸦归宿,喳喳的叫。叔宝正在踌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
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下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驻步一看,只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包饮酒。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甚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与多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了银子两字,只恐怕又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是海量宽洪。”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故此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得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我也不论好歹。”
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弯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叔宝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几,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锏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锏,口内作歌:
“旅舍荒凉而又风,苍天着意因英雄。
隋唐演义(白话版) 第4节
欲知未了生平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枭吊儿倒叩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叩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闻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识;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遣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而报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报?只是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夜,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饭;晚间早些回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枭吊儿放了,自去了。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拢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钉子。都取来安在草铺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来一缝,披在身上,趁早出来。
补衮奇才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日已西斜。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衣的人,头带范阳毡笠,腰跨短刀,肩上负着挂箱,好似樊建威模样;及至近前,却又不是。接踵就是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叔宝把身子一让,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不防地上一个火盆,几乎踹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执着一串素珠,在那里向火;见这光景,即便把叔宝上下一看,便道:“汉子看仔细,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宝见说,道声:“有罪了。”即便坐下。
妇人道:“吾看你好一条汉子,为怎么身上这般光景?想不是这里人。”叔宝道:“我是山东人。因等一个朋友不至,把盘缠用尽,回去不得。”妇人道:“既如此,你随口说一个时辰来,我替你占一个小课,看这朋友来不来?”叔宝便说个申时。妇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书上说得好:‘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来是一定来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将终,方有消息。”叔宝道:“老奶奶声口,也像不是这里人,姓甚么?”妇人道:“我姓高,是沧州人。因前年我们当家的去世,便同儿子迁到这里来倚傍一个亲戚。”叔宝道:“你家儿子叫甚号?多少年纪?做甚么生意?”妇人道:“只有一个儿子,号叫开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枪弄棍,所以不事生业,常不在家。”说完,立起身对叔宝道:“想你还未午膳,我有现成面饭在此。”说完进去,托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请叔宝吃。叔宝等了这一日,又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肚子里也空虚,并不推却,即便吃完了,说道:“蒙老奶奶一饭之德,未知我秦琼可有相报的日子?”那妇人道:“看你这样一条汉子,将来决不是落寞之人,怎么说恁话来?杀人救人方叫做报,这样口食之事,说甚么报?”其时街上已举灯火。叔宝点头唯唯,谢别出门,一路里想道:“惭愧我秦琼出门,不曾撞着一个有意思的朋友,反遇着两个贤明的妇人,消释胸中抑郁。”一头想,一头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掷水。
却说王小二因叔宝不回店中,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妻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甚么熟识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三义坊当锏受腌臢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
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调寄“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仍然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矍鸽矍鸟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带将起来。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