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烛光映出李玉华眼中的伤感,“皇祖母都这么说,我看咱们这回的亏是吃定了。”
“这有什么吃亏的。这倒愿意看看,这锦绣繁华之后是怎样的一幅阴暗腐朽、不堪入目的景象。”穆安之眸光灼灼。哪怕前程尽毁,能看一眼这盛世太平之外的真实面目,他亦是愿意的。
伤心难过也没妨碍李玉华的好胃口,用李玉华的话说,越是艰难越要多吃,把身子骨保养好,以待日后的翻盘之机。
穆安之看李玉华吃了两碗饭,还以为她夜宵就不吃了,结果,李玉华宵夜也没少吃。
既然有穆宣帝蓝太后的默许,穆安之就放开手查太平庵了。
穆安之唯一所虑便是华陆二人,华长史陆长史都是他左膀右臂,相处时间不长也算王属相得,且二人都是有才之人,穆安之自己前程渺茫,却不想连累华陆二人,故而事前要与他二人说明白。
第二天,穆安之没去早朝,待华史二人来府内当差,穆安之如实把深查太平庵之事与二人说明,华长史忧心忡忡,“按理殿下查明白云章郡主与娘娘被厌胜之事便可,太平庵之事可待御命。只是如今太平庵一应姑子押在刑部,怕有心之人要多想了。”
陆长史也说,“此事进退两难。”
“我必要查明太平庵之事,咱们共事一场,此事一查,我前程难测,你二人还是细作斟酌,即便另有打算,这亦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怪你们。”穆安之也算久经世事变幻,故而把话说的清楚。他并不惧来自敌家的明枪暗箭,却不愿心腹之人背叛。与其绑住他们的前程,倒不如放他们离开。
华陆二人苦笑,“我等岂是背信弃主之人。”
“这并非背信弃主,咱们说句实在话,你们当差,拿的是朝廷俸禄,你们也一向尽心,可谁身后不是一大家子的人。我陷于太平庵之事尚且前程不明,何况你二人华长史你儿孙众多,你受我牵连,怕是儿孙前程都要受到影响。陆长史你家中虽人口不多,你也是少年俊才,一旦被视为我的臂膀,你的官场前程怕要就此蹉跎,岂不可惜。”
穆安之摆摆手,“你们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只是此事也要想清楚想明白,这绝非小事,一生的福祸生死或者就在此事之间。”
室内暖炉无声无息的散发着热量,花几上的甜白瓷中的水仙伸展着长长的叶脉开出缱绻的花朵,暖香萦萦。
华长史陆长史的心绪随着穆安之平静的声音泛起骇浪惊涛,他二人面容沉肃,陆长史年轻,率先问,“恕臣放肆,殿下既知此间利害,又为何非要将太平庵之事一查到底恕臣直言,如今并无明旨,即便殿下查明太平庵之事,朝廷会不会采纳还得两说介时殿下岂不进退两难。”
“我查与不查,朝廷都一定不会采纳。”穆安之与穆宣帝梦里梦外两世父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穆宣帝的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皇权冷酷。何况,蓝太后几乎是明示此案他必然会受一些委屈。穆安之淡淡道,“我查此事,必然里外不讨好。”
“那殿下为什么”华长史轻声问。
为什么要费力不讨好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晨间清光自琉璃窗斜斜落入穆安之的眼中,穆安之眼眸光芒浮沉,唇角勾起一些浅浅的令人只能意会的暖意,他仿佛自言自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世间有这许多明里暗里的规则,为什么我要按照这帝都的规则做事众怒不可犯,如果众人都错了,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将这错漏继续掩藏,来继续这繁华盛世么那么,我们与太平庵的一众庵尼又有什么区别那些被魇咒被算计的人呢她们的冤屈与公平,由谁来给我们制定律法,制定规则,难道不是为了冤者可诉其冤,恶者可惩其恶么我们寒窗十几载,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穆安之怅然一叹,“所为何事”
他梦中汲汲而求,不过帝心帝位,待大梦初醒,留下的是无尽的空茫伤心。而今,他更愿意认真的审一桩案子,做一件踏踏实实的事情。哪怕前程无望,在他这一生,他仍是有这一点微不足道小小作为的。
陆长史傍晚回家,就见门房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瞎转,一见到陆长史骑马归家的身影,门房飞扑而至,一脸惊惶的回禀,“爷,大爷来了”
陆长史脸一黑,眉毛一竖狠狠瞪向门房,“混账东西,咱家就我一个爷,哪里来的大爷”
门房讷讷不敢回,心说,你哥难道不是大爷,总不能叫二爷吧二爷是您老人家啊
陆长史缰绳随手丢给门房,长腿一抬,下摆一荡,迈进府门。
陆尚书正在闭目眼神,门外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依旧是懒洋洋带着些嘲讽的音调,“尚书大人下驾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陆尚书手里握着一只白瓷茶盅,闻言淡淡的睁开双眸,见陆长史头戴貂皮小帽,帽沿儿正中嵌一块翠玉翡翠,深色轻裘,下摆露出一截大红锦缎官袍,再配上陆长史清俊面容,透出一种体面干净的世家子弟气派。
倒还有些模样。
陆尚书暗暗想,放下茶盏,自袖中取出一本公文放手边几上,指尖轻点,“鸿胪寺少卿出缺,正五品。”
陆长史登时气结,三殿下就算倒灶,也轮不到你来施舍
陆尚书瞥陆长史一眼,“你以为我是为你,不过是为了我们陆家上下不被你连累罢了”说完留下就任文书,起身离去。
陆长史只觉一口恶气直冲头顶,想老子又没请你,你这是什么嘴脸抢起文书就朝陆尚书侧脸一摔,陆尚书伸手一拦抓住文书反手啪的一记,正抽陆长史脸上。陆长史脸上火辣辣一阵疼,愈发恼怒,对陆尚书的脸刷刷两下,陆尚书早有防备,恰到好处的将脸一偏避开陆长史的爪子,陆尚书手出如电,一手锁住陆长史的双腕,淡淡道,“不自量力。早告诉过你,既不是对手就将老实听话,今日是我,不与你计较。换作旁人,死都不知怎么死。”
话毕,手臂用力,将陆长史向后一送,陆长史噔噔噔后退数步,直抵到廊底漆柱才勉强止住身子。陆长史气煞,就要寻陆尚书拼命,不想陆尚书已然大步离开,仅余一道高大背影在夜幕中渐行渐远。
深夜辗转,华长史披衣起身,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夜间寒意侵来,漫天星斗,华长史陡然精神,心中暗赞一声好夜色。
接着隔间门声轻响,华坚也披衣而出,华长史看向长子,有些责怪的说,“夜中风凉,你起来做甚”帝都居,大不易。帝都地贵屋贵,这处小小宅院是朝廷供给官员的宅舍,长子为服侍他自老家来帝都,二子三子在老家生活。
华坚道,“这裘衣厚,并不冷。”
华长史望向长子身上的厚裘,这衣裳还是他生辰时三殿下府上发的衣裳票,他冬衣足够,这衣票就给长子裁了裘衣,千针坊的手艺,不论用料还是针线都是极好的。
父子俩站在屋前望星空,华坚问,“看父亲晚饭只略用几筷子,父亲是不是有心事”
华长史叹,“我一生沉迷琴棋书画,未曾在政事上有所作为。临了临了被分派在三殿下府中为长史官,如今三殿下涉太平庵之事,我如今已然老朽,官场平平,只担心连累你们。”
星光之下,华长史花白的发丝在帽沿下凌乱四散,一向斯文恬淡的面孔少见的浮现些许疑虑。华坚温声道,“我与二弟三弟都未入仕,便是入仕,父亲行事,从心即可。求事求真,求诚于心,是父亲教我们的。”
华长史失笑,“我倒是当局者迷了。”
“父亲爱惜我们,方有此迷。”
父子二人到书房说了半宿的夜,直待天微微亮,华长史不见疲态,精神搂擞的换了官服便去了三皇子府。同样精神抖搂的就是陆长史了,陆长史原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另谋高就,结果被陆尚书一刺激,陆长史还就跟三皇子干到底了。到时他倒霉,争取让陆尚书跟着一起遭秧,才算解气
只是陆长史脸上一道被抽肿的肿痕,明显陆长史吃了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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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一零三章
当当当当当
星空璀璨,打更人敲响更鼓,寒枝一颤,几许白色霜花扑簌而落,几只宿鸟鸣叫着飞远,清悦叫声划破夜空。
几声犬吠高低而至,几盏灯火相继点亮。
郑郎中习惯了早起,他骑驴出院门时,正巧隔壁大门吱呀一响,郑郎中勒住驴子,回头看向骑驴出门的许郎中。
以往都是主动凑上前的许郎中这回鸟都没鸟郑郎中一眼,骑着自己的骏驴翩然而过,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郑郎中这个人。郑郎中闷不吭气的跟在许郎中的驴屁股后头,晨风吹的脸有些木,他铁黑着一张脸,原就话少的人,更是什么都不说了。
两人一前一后,路上遇着同仁无数,许郎中依旧如以往那般言笑晏晏的打招呼,郑郎中也依旧如以往那般寡言少语,待到朝食铺子,许郎中点的是自己素来喜爱的羊肉饼八珍汤,郑郎中要的是素胡饼胡辣汤,郑郎中吃完朝食主动结了俩人的饭钱。
许郎中轻哼一声,把自己的饭钱取出来还给郑郎中。郑郎中一怔,眉眼更黑了几分,铜钱往许郎中手里一塞,闷声闷气的说了句,“我还请的起。”就起身先骑驴走了。
这回换许郎中骑驴走在后头,一抬眼就能望见郑郎中宽阔笔直的脊背,许郎中恨的咬牙,这是什么个听不懂人话的东西老子用你请朝食你还是算算自己还有几个脑袋吃朝食吧不要命了去跟三殿下查太平庵,这种见不得光的案子,根本不能挨手就算倒霉催的挨了边儿也要立刻退步抽身,能躲多远躲多远,结果,这傻子笨蛋还硬要往里凑
不要说这没啥靠山背景的笨蛋了,就是主理此事的三皇子,依许郎中看也得不了好
许郎中好意劝郑郎中,却险没叫郑郎中噎死,昨晚还被骂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小人嘴脸。许郎中昨晚就跟郑郎中绝交了,结果,今早这姓郑的竟然上赶着请他吃朝食,以为请他吃顿朝食他就不生气了么
休想
他可是还没原谅姓郑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皇城,跟着大臣们排班早朝,依他二人官阶,寻常事务也没他二人说话的机会,老实听着诸大人说话就是。待下朝后,郑郎中上前跟着穆安之去刑部。
望着郑郎中跟在穆安之身畔亦步亦趋的身影,许郎中恨的一跺脚。
“好端端的,怎么跺起脚来。”程侍郎在旁笑着打趣一句,“可是站的久了,脚麻了。”
见是上官说笑,许郎中笑着一揖,“倒不是站的脚麻,是气的脚麻。”
程侍郎笑道,“你这话里有话。”
程侍郎做个请的手势,许郎中与上官同行。
太平庵之案进展顺利,朱家那位云氏小妾把事情也都招了,内情简直震惊皇室,一个妾室竟能勾结庵堂尼姑收买接生产婆,险令郡主生产遇险,更何况后来还在郡主汤药中做手脚意图毒杀郡主。
朱肃朱桓父子御前请罪,穆宣帝好悬没连朱肃的尚书之位一起撤了,朱桓直接免职在家服侍郡主。至于那位云氏小妾,穆安之绝对没有令人虐待她,她自己也明白肚子里有孩子方能多活几日,可也不知是何缘故,大概是作恶太多,这女人没等到宣判那日就流产了胎儿,穆安之令刑部大夫尽心诊治,待此案裁定后,穆宣帝根本没等明年秋决,直接斩首了事。
宗室知闻此事也对云章郡主遭遇大为同情,身为宗正的楚王世子就几次带着世子妃往朱家探望云章郡主。
云章郡主随着病情好转,也都会陪着过去探望的宗室说几句话,但有人话中责怪朱桓,郡主都会贤良的替夫家转寰。
云章郡主之案完结落幕,让刑部震惊的是,那位到太平庵镇魇三皇子妃的前许家旧仆之女,竟不明不白的死在狱中。
这事说来话长,李玉华与父族缘法有限,当年许箴接李玉华来帝都,完全是投机撞大运来着。就是许箴也没想到,李玉华这大运还真撞上了。
李玉华翻旧账时,许家查出旧仆王安私吞当年许箴送到老家给妻女过日子的银钱,这旧仆王安许家直接送到帝都府了事,此人被发配三千里,早没了音信,倒是这旧仆的一家,许家都一股脑发卖出去,不知怎么逃出一女,这女子恼恨上了三皇子妃,又不知自哪里得知太平庵之事,寻到太平庵镇魇三皇子妃。
结果,这女子竟不明不白的死了。
这女子在许家的名字李玉华还记得,叫芳草来着,原是许婉然身边儿的丫环。
穆安之颇是恼怒,令仵作细查芳草死因,结果,查出来的缘故更令人难以置信,芳草竟是死于慢性毒杀。也不知她服药多久,在刑部这几天因刑部饮食洁净倒还多拖了几日方死。
刑部上下总算松口气,只要芳草不是在刑部被毒杀,此事暂与刑部无干。穆安之心里明白,芳草死因越是诡异说明这里头的隐秘越多。
李玉华闻知此事后私下和穆安之说,“这事不用查也知道,谁能跟我有仇就算是王家一家子送了官,他家难道只恨我一个我在帝都也没旁的仇家,根本不用查,猜也能猜到必是那姓陆的眼红我现在过的日子好,指使着芳草去镇魇我。”
李玉华做事根本不用证据,她有怀疑直接就干了,她也不去指责许陆氏,找许陆氏评理之类,李玉华直接把芳草做过许婉然丫环的事传了出去。
帝都最不缺谈资,许家自从出了李玉华这位三皇子妃也算有些小小名声,如今这传言影影绰绰,还有如晋国公夫人一脸关切实则八卦的问到李玉华跟前的,“我听到这话十分恼怒,我想再不能是真的,又担心您在府里不知此事,骤然听到生气,不能不来跟您说一句。”
李玉华淡淡道,“嫂子明白,知晓必不能是真的,我只盼世上多几个嫂子这样的明白人。那丫环虽以前是我娘家三妹的侍女,可也不是什么贴身侍女,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丫环罢了。她一家子不妥当,我家还不能打发出去了她记恨就记恨呗,我天生贵命,不怕人咒。我们老家有句话说,咒一咒十年寿,说不定有她这一咒,我福分越旺。我们许家,丫环婆子也有好几十,哪里被驱逐出府的丫环犯了事,还能牵扯到前主家的道理。要是她样样都好,也不至就把她打发出去了。”
所以,凡有人问到李玉华面前,李玉华必然要为许婉然开脱的,而且说的绝对真情实感,姐妹情深。
谁晓得帝都人爱多思多想,偏就因此事对许婉然多有谈论,以至许惠然原本看好的一桩亲事也没成。许太太气的在许老太太许箴面前哭了好几场,还回娘家哭了一回。
陆老太太也恼恨李玉华的恶毒,只是看着小闺女更加来气,“我早与你说过,镇魇不过是些无知妇人的把戏,那太平庵,寻常正经人哪个去的你倒还指使着那贱婢行此愚昧之事,你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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