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很有些为难,好罢,我就担些干系,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晚上,我把她杀了,传了消息出来,说她抵死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干二净,一清二楚吗夏国相早料到他要说这几句话,心道:他妈的混帐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头,却还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你怎会识得这小丫头,可真奇了。问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她对公主相貌年纪、宫里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韦小宝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这小丫头忠于公主,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夏国相听他话头一转,又套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让小将向王爷交代。韦小宝笑骂:他妈的,老子瞎字不识,写甚么手谕脚谕了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铳火枪,说道:这是你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这把火枪就是证物。
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打开铁栅,除去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是戴着手铐。夏国相手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府门外,将铁链交在韦小宝手里,又将手铐的钥匙交给他,大声说道:钦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问,大伙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
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韦小宝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笑嘻嘻的问道:好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手一抬,手铐上铁链叮叮当当发声,道:你先把这个除去了再说。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说着伸手抱住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欺侮我。韦小宝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么你来欺侮我。将自己面颊凑到她嘴唇上轻轻一触,取出夏国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喜欢,让我服了解药,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见我,所以所以韦小宝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牵记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的没说别的。韦小宝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不说就是了。沐剑屏道:你如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韦小宝见她急得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夫人没说。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牵记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见了我哥哥跟柳师父。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柳师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甚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三桂,没想到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沐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问道:后来怎样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柳师父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沐剑屏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话。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子儿子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韦小宝该死,你的好老婆沐家亲亲小宝贝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去救沐剑屏道:你这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父。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也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我哥哥、柳师父、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韦小宝叹道:敖师兄给大汉奸杀了,可惜,可惜。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哪里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韦小宝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有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甚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韦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大转念头:夏国相为甚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是了,他要试试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同是一伙。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后,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他虽机警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从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韦小宝心念一动,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风报讯。钱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韦香主,你是鞑子皇帝宠信的钦差大臣,大汉奸说甚么也不会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么牵连。这中间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韦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韦小宝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说,不能无中生有的捏造。韦小宝道:是,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韦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韦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韦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是人,理路清楚。他们就算没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随便找个姑娘来塞给我,说道:钦差大人,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气。她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吗那好极了他奶奶的,那时老子最多只能说公主走失了一个宫女,要他们在昆明城里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祁清彪道:韦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甚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担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韦小宝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太也不讲义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祁清彪道:他们知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机会。群雄辞出后,韦小宝心想:说不定我那阿珂老婆并没去行刺大汉奸,也没给逮了去,那是旁人误传。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么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甚么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韦小宝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甚么,但见师父神色郑重,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他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极少露面,她又化了妆,丽色尽掩,向来无人留意,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都说没见到。有的侍卫则说:王可儿,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吗平西王放了人吗可没见到。他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便睡。
注:罗甸在贵州省中部,吴三桂驻有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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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 第三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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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
次日韦小宝去探吴三桂的伤势。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说道多谢钦差大人前来,王爷伤势无甚变化,此刻已经安睡,不便惊动。韦小宝问起夏国相,说道正在带兵巡视弹压,以防人心浮动,城中有变,再问吴应熊的伤势,也无确切答复。
韦小宝隐隐觉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颇含敌意,这时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难;要救阿珂更是难上加难,只怕激得王府立时动手,将自己一条小命送在昆明。
又过一日,他正在和钱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议,高彦超走进室来,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韦小宝奇道:老道姑找我干什么是化缘么高彦超道:属下问她为了何事,她说是奉命送信来给钦差大人的。说着呈上一个黄纸信封。
韦小宝皱眉道:相烦高大哥拆开来瞧瞧,写着些什么。高彦超拆开信封,取出一张黄纸,看了一眼,读道:阿珂有难韦小宝一听到这四个字,便跳了起来,急道:什么阿珂有难天地会群雄并不知九难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彦超道:信上这样写的。这信无头无尾,也没署名,只说请你随同送信之人,移驾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韦小宝问道:这道姑在外面么高彦超刚说得一句:就在外面。韦小宝已直冲出去。来到大门侧的耳房,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钦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韦小宝问道:是谁差你来的那道姑道:请大人移步,到时自知。韦小宝道:到哪里去那道姑道:请大人随同贫道前去,此刻不便说。韦小宝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车,备马那道姑道:请大人坐车前往,以免惊动了旁人。韦小宝点点头,便和那道姑出得门来,同坐一车。
徐天川、钱老本等生怕是敌人布下陷阱,远远跟随在后。
那道姑指点路径,马车迳向西行,出了西城门。韦小宝见越行越荒凉,微觉担心,问道:到底去哪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狭窄,仅容一车,来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韦小宝跳下车来,见庵前匾上写着三字,第一字是个三字,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回头一瞥,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料想他们会四下守侯,于是随着那道姑进庵。
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相貌极美,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韦小宝心道:听说吴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又有一个外号叫作八面观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他妈的,大汉奸艳福不浅。
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韦小宝揭开盖碗,一阵清香扑鼻,碗中一片碧绿,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微觉奇怪: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价钱可贵得紧哪,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怎地如此阔绰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绿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饯杨梅,都是苏式点心,细巧异常。这等江南点心,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中倒也常见,嫖客光临,老鸨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备,不免偷吃一片两粒,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心下大乐: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是名贵檀香,韦小宝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气息,突然心中一惊:啊哟,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当即站起身来。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韦小宝合什行礼,说道:出家人寂静,参见韦大人。语声轻柔,说的是苏州口音。
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小宝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刹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那女子微笑道:韦大人请坐。
韦小宝茫然失措,道:是,是。双膝一软,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这丽人生平见得多了,自是不以为意,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那丽人微微一笑,说道:韦大人年少高才,听人说,从前甘罗十二岁做丞相,韦大人却也不输于他。
韦小宝道:不敢当。啊哟,什么西施、杨贵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西施,杨贵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苍生,这才长伴清灯古佛,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却也赎不了从前造孽的万一。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一拍胸膛,站起身来,慷慨激昂的道:有谁欺侮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拼命。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尽管交在我手里,倘若办不到,我韦小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说着伸出右掌,在自己后颈重重一斩。如此大丈夫气概,生平殊所罕有,这时却半点不是做作。
那丽人向他凝望半晌,呜咽道:韦大人云天高义,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忽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
韦小宝叫道:不对,不对。也即拜倒,向着她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说道:你是仙人下凡,观音菩萨转世,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那丽人低声道:这可折杀我了。
伸手托住他双臂,轻轻扶住。两人同时站起。
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晶莹如珠,忙伸出衣袖,给她轻轻擦去,柔声安慰:别哭,别哭,便有天大的事儿,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以那丽人年纪,尽可做得他,但她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娇媚婉娈,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韦小宝又问:你到底为什么难过
那丽人道:韦大人见信之后,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
韦小宝啊哟一声,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说道:糊涂透顶,那是为了阿珂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突然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阿珂的妈妈
那丽人低声道:韦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韦小宝道:这容易猜。你两人相貌很象,不过不过阿珂师姊不及你美丽。
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低声问道:你叫阿珂做师姊
韦小宝道:是,她是我师姊。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里,种种情由,也是坦然直陈。只是九难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三桂的图谋,毕竟事关重大,略过不提。
那丽人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韦大人前途远大
韦小宝摇头道:不对,不对。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什么妲己,什么杨贵妃,说这些害了国家。其实呢,天下倘若没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
那丽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韦大人明见,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韦小宝急忙回礼,奇道:你你啊啊哟,是了,我当真混蛋透顶,你若不是陈圆圆,天下哪哪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不过,唉,我可越来越胡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怎么会在这里搞什么带发修行阿珂师姊怎么又又是你的
那丽人站起身来,说道:贱妾正是陈圆圆。这中间的经过,说来话长。贱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诸事不敢隐瞒;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冤的话,心里感激。这二十多年来,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便是韦大人。
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浑浑噩噩,胡里胡涂,哪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见到她惊才绝艳的容色,大为倾倒,对吴三桂又十分痛恨,何况她又是阿珂的母亲,她便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这些不是与过错,也一古脑儿、半丝不剩的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听她称自己为大才子,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急忙摇手,说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你要称我为才子,不如在这称呼上再加狗屁两字。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
陈圆圆微微一笑,说道:诗词文章做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
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心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说我是大才子。哈哈,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他妈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
韦小宝道:是。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来到一间小房之中。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数也真不少,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
陈圆圆道:大人请坐。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做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
韦小宝大喜,说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须得解释一番,我这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
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丁丁冬冬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韦小宝道:不用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知道。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和满人联兵,打败李自成,攻进,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跟我来调笑。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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