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小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下过棋,败下了阵来。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俊雅清贵的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话道:段兄,你好。段誉神色惨然,摇头道: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里。段誉道:是,我我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着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白子。鸠摩智应了一着。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鸠摩智运思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慕容复心头一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着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尽,一切枉费心机。我一生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慕容复居然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功力已失,终是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的一声,掉在地下。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王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劝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道: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俾在下得以一开眼界。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神剑之后,又来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与鸠摩智离得远远地,中间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才当真没瞧见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万小心慕容复向丁春秋横了一眼,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多蒙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吗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悠悠忽忽的飘来:哪一个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声音。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南海鳄神的叫声甫歇,山下快步上来一人,身法奇快,正是云中鹤,叫道:天下四大恶人拜访聪辩先生,谨赴棋会之约。苏星河道:欢迎之至。这四字刚出口,云中鹤已飘行到了众人身前。过了一会,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并肩而至。南海鳄神大声道:我们老大见到请帖,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比我岳老二还要厉害。哪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呢,还是大伙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么兵刃南海鳄神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这个珍珑给他破解了开来,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一来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二来好容易见到王语嫣,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当下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适才见慕容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庆重蹈覆辙,心下不忍,于是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将虚竹放在地下。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心下转念: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之时,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极难。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而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担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渐入了魔道。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说话之中,充满了怜惜之情。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说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唉,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下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心下暗暗焦急,却是束手无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什么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以段延庆一直压在她的头上,平时颐指气使,甚为无礼,积忿已久,心想他要自尽,却也不必相救。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了过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是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被丁春秋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是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将虚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虚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只是棋艺低浅,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从棋盒中取过一枚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虚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吗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罢,不如走了罢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罢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他武功有限,当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给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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