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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扶岚眼神黯了黯,接过议和书,放进乾坤囊,弯腰抱起三脚红漆大木盆,往溪水那里走。朱明藏在他身后道:“扶岚,你以为那个凡人崽子喜欢你,你就有家么?你错了,你这样非人非妖又非魔的怪物,你根本没有去处,你天地难容!”
扶岚没有理他,孤零零去往竹林里。阳光洒在他肩头,他默默无言。
快洗完的时候,头上罩下一片影子,扶岚抬起头,瞧见戚隐在他身边蹲下,溪水上阳光明灭,戚隐的影儿打在粼粼水波里,曲曲折折。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哥,我昨晚喝醉了,说的话儿做的事儿都当不得真,没冒犯到你吧?”
扶岚呆了一下,问:“不当真么?”
戚隐忙点头,“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生孩子,不当真么?”扶岚问。
“啊?”戚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哥,男人生不了孩子的。唉,我怎么说你才明白,男人肚子里都是肠子,只能拉屎,没法儿生孩子,生不出。”
“成亲,也不当真么?”扶岚垂下眼睫,眸光黯淡。他慢慢明白过来,弟弟又反悔了。
“……”戚隐没料到自己喝醉的时候许这么多不着调的诺言,缓缓掉转过视线,沉默了好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扶岚抱起盆儿,站起身。
“你去哪儿?”戚隐慌张看他。
“去做饭。”扶岚沿着光影斑斓的小径,渐渐走远了。
第105章 薤露(一)
五月十五,无方山,灭度峰。
缠绵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天地洗刷一新,风烟俱净,迢迢长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戚灵枢身负问雪剑,一袭白袍,立于悬空阶上。无数仙门同道御剑临峰,长长的白袖在手肘后飘扬,远远望过去,仿佛一群群白鹤展着翅子扑剌剌地飞。忽然,一道极亮的刀光直插云霄,仿佛天穹忽然被撕裂一个口子,所有白鹤乍然惊起,纷纷退让。在那道绝丽的刀光下,其他剑光竟显得微渺如萤火。
大家都还在猜这刀光是谁的时候,天尽头涌起滚滚乌云,所有人停了剑,手搭凉棚望向那边。他们知道,那是妖魔使者来了,他们身上煞气深重,每当聚集在一处行动,就如同汇集了一大团乌云。有的时候妖魔煞气太过浓重,乌云过境,底下的草木会瞬间被吸去灵气,萎靡而死。
乌云转瞬即至,十二个妖魔使者在山门落地,刀光一闪而过,黑袍黑发的男人从中走出。周遭仙门弟子很快让出一片空地,掩着嘴儿低声议论上下打量。为了避麻烦,扶岚和戚隐都戴了面具,没人认出他们俩。戚灵枢遥遥望见,趋步步下悬空白玉阶,为他们引路。
“看,扶岚来了。这是化了形,不是那般猪头的模样了?”有弟子低声道。
“看来化得不彻底,还戴着副面具遮他的丑模样。”四下里窃窃低笑。
坐席设在拭剑台,高高的大理石台上,扶岚和元苦的几案各据一边。元苦已在上方等候,白须白发,魁梧的身材,远远望过去,像一尊武神像。扶岚抱着黑猫入座,长长的袍尾曳在身后。元苦遥遥向他拱手,扶岚垂着眸,没搭理。元苦尴尬地整了整袖子,竟然没生气。
下方聂重华冷冷一笑,“果真是没开化的妖魔,好生无礼。去年便被此贼诓入无方,闹得冰海震摇,还放跑了禁地千百妖魔。元苦掌门便不怕这次又是这个妖贼的奸计?”
白明均陪着笑,举起衣袖掩着嘴儿低声道:“聂掌门,口中慎重。”他抬起眼,看了看拭剑台上的扶岚,微微蹙起眉心道,“不知是妖魔的化形术厉害,还是我多疑,总觉得这个‘扶岚’与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不大一样……”
戚灵枢上前作揖告退,元苦微微笑着,虚虚扶了一把戚灵枢,“好孩子,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他手下略略用力,捏了一把戚灵枢的手臂。戚灵枢浑身僵硬,冷着脸道:“弟子告退。”
戚隐站着累得慌,拭剑台下都是各门各派弟子,一打眼白花花一片,戚隐觉得他们像被瞻仰的遗体,下面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九头聘聘婷婷走过来,给扶岚斟酒。无方道人辟谷养生,没有备酒,这是这帮妖魔自带的。戚隐蹲下身,小声道:“我去找一下小师叔。”
“小隐不和我一起么?”扶岚问。
“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再说了,这不猫爷在么?”戚隐拍拍他肩膀,想了想,从乾坤囊里拿出戚灵枢的琉璃镜递给他,“有事儿用这个喊我。”便跳下拭剑台溜了。
扶岚低着眸子,白瓷杯里映出他落寞的影儿。他又想起戚隐血酒醺然的甜味,像一星星蜜糖,浸在舌尖,可以甜进心里。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齿发涩,没有甜味。
绣球花小径,戚隐气喘吁吁赶上戚灵枢,“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累死我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戚灵枢凝眉道。
“有个东西要给你。”戚隐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宝白玉匣,这玩意儿是他从黑市里淘来的,整整花了十两银子,心疼得要死。戚灵枢认得这个,无方山有许多,以前用来封存妖魔心脏,自从元籍死后,那些心脏都被销毁了。
戚灵枢没接,疑惑地看他。
“里面放了点儿我的血。”戚隐说,“小师叔,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老怪要我的命,我哥肯定要和他拼命。以前还觉得有几分胜算,谁知那老怪强得离谱,单枪匹马能扫荡一整个神殿。我不想我哥和他拼,倒不如我自己把命给他。等我死后,白鹿复活,你帮我把这些血交给白鹿,求他帮我哥造个娃娃。”
“你做什么?”戚灵枢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唉,详细的跟你说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我不想活了。猫爷说白鹿是个好神祇,老怪也这么说,我自己觉得也是。等他复活,你就拿着我的血去找他。白鹿是神,是妖魔的始祖,造个人肯定小菜一碟。我哥喜欢养娃娃,我想着等我没了,起码给我哥留个伴儿,留个念想。这娃娃有我的血脉,就相当于我的延续了,也挺好的。”
戚灵枢不接,道:“戚隐,你留在无方……”
“别说这么多了,”戚隐打断他,满脸忧愁,“我不能给猫爷,它肯定会告诉我哥,只能给你了。求你了,小师叔,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也别跟我说一定还有希望什么的,这些事儿我比你更清楚。就一句话,你帮不帮吧?”
戚灵枢沉默半晌,接了他的八宝白玉匣子,沉声道:“盟议过后,不要离开。”
戚隐知道这小子想帮他想法子,无非是倾无方之力抵御巫郁离什么的。那恐怕得要无方全军覆没,戚隐耸了耸肩,没应他,只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戚灵枢透过密匝匝的绣球花,望向对面的无咎小筑,“我要进去一趟。”
“干嘛?”
“我还是觉得师叔不妥,趁大典进行,他抽不开身,我要进去查一查。”
“我跟你一起。”
戚隐从乾坤囊里拿出件白衣裳换上,跟着戚灵枢进了无咎小筑。因着戚灵枢的身份地位,里头的守门弟子很好糊弄,轻易放了行。两个人进了屋,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黯沉沉没什么光。里头阴凉,比外头冷了一截,戚隐莫名有些打寒战。四下里看,月牙桌罗汉榻,落地罩雕花屏,没什么特别的。但戚隐总觉得似乎有谁藏在哪儿阴阴地盯着他,脖子后面冷飕飕冒凉气儿。
戚隐小声问戚灵枢,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戚灵枢面沉如水,无声地点头。
他们修道之人,多多少少有点儿灵感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常人,长时间被人盯着,也会有针刺扎在背上的感觉。戚隐低声问:“你觉得偷窥的人在哪儿?”
戚灵枢站在原地,默默感觉了半晌,两个人一起回过头,望向后面。那里有一面鸦青色的帘子,后面影影绰绰,不知道遮着什么东西。戚灵枢一步步走过去,伸出问雪剑,缓缓揭开帘布,两个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那里挂着许多脸,薄薄一张皮子,像蝉翼一样透明。很多脸很熟悉,戚隐认得,是无方山的弟子,有些脸还和他一起听过元尹和叶枯残的课。戚灵枢脸色很差,上手摸了摸一张脸,道:“是人皮,新剥下来不久。”
无方山果然是人才辈出,上一个掌门喜欢集妖心,现在这个喜欢集人皮。戚隐无语。
“只剥了脸皮,却不见尸体,这里一定有密室藏尸。”戚灵枢上下摸索,寻找机关。
戚隐也四下里端详,最上面有个空位,显然原本是挂着一张脸的。戚隐心里有些悚然,难不成现在这个‘元苦’是戴着别人脸皮的假货?上上下下地看,忽然又看见一张十分熟悉的脸。白净的面皮,细瓷一样干净,依稀看得出主人的俊秀。
戚隐目瞪口呆,指着那张脸道:“小师叔……这好像是你的脸……”
刚抬起头,便见戚灵枢默默看着他,黯淡的光打在这家伙的半边脸上,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实。这家伙显然也看见了那张脸皮,脸色晦暗不明。
“呃,小师叔。”戚隐莫名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后退了两步,“为了确保安全,不如我们验一下你的真假。”
戚灵枢沉默半晌,问:“怎么验?”
“当然是问一些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东西,如果你答对了,就算你是真的。”戚隐道,“但其实我们俩也不是特别熟,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东西还真不多。所以你只要一个没答对,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戚灵枢没言声,戚隐就当他默认了。
“我问你,那天我离开无方的时候,你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秘密。”
“看,答错了。”戚隐缓缓拔出归昧剑,水银一般的剑光泻出一截,“别乱来,外面有弟子,你逃不掉的。”
戚灵枢别过脸,脸色很白,道:“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有中意之人。”
“那个人是谁?”戚隐问。
“……”戚灵枢紧紧抿着唇,脸上线条绷得冷硬。
“虽然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判断。如果你说出来的人不符合我的判断,我一样会对你不客气。”戚隐朝他挑挑下巴,“说吧。”
“你认识。”戚灵枢闭了闭眼,道。
“我认识?”戚隐瞪大眼。
戚灵枢看他这神色,忽地反应过来什么,捻起那张脸皮,在手里搓了搓,厌恶地往后一扔。他咬牙切齿,恨声道:“你知道这是面皮做的假脸,戚隐,你在诓我。”
被发现了。那张皮子乍看之下唬人,认真一瞧就知道是面皮,只戚灵枢这个家伙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擀过面,看不出来。戚隐厚着脸皮赔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戚灵枢不再搭理他,四处寻机关,找到一个拔不动的高足花几,左右一转,花几底座咔嗒一声响,一旁的人皮墙缓缓翻转腾挪,露出黑魆魆的密室。戚灵枢亮起灯符,步入其中,戚隐紧随其后。符光幽幽照亮狭窄的密室,满地横七竖八,被剥了脸皮的无方弟子。细看胸腹,略有起伏,都还活着。最里头一个白发老人抬起头,露出血淋淋的脸颊和鹰凖般的双眼。
他沙哑地开口:“灵枢……”





嫁魔 第72节
第106章 薤露(二)
拭剑台下,昭冉高声唱诵:“人间南疆交换和书——”
扶岚从袖中取出金漆卷轴,步向拭剑台中央。他捧着卷轴,阳光下,掌中是一抹耀眼的金光。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仰头看着扶岚手中的那道光。这是千百年来,人间与南疆第一次和议。从今往后,南疆与人间将和平共处,边疆的百姓可以休养生息,无惧地走在林中溪边,不用担心突袭的妖魔啃噬他们的血肉骨骼,也不必担心村子一朝屠灭无家可归。
‘元苦’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候着扶岚的和书。扶岚一步一步走过去,长长的袍角曳在身后。这是他头一回穿这样庄重的袍子,玄黑色的绸缎,柔软地像一片云。衣襟领口绣了繁复的金线,缠绕成蜿蜒的折枝花和卷云纹,腰带是犀角带,嵌了金丝,迎着阳光的时候会微微地发亮。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这袍子,太重了,肩膀压得很沉,身上像罩了一副铠甲。但是朱明藏说他不能丢南疆的脸,一定要穿得人模狗样。
这是他一生当中最人模狗样的时候,往日他都穿着粗布麻衣,摸起来很粗糙,浆洗得硬硬的,身子腾挪的时候皮肤和衣裳沙摩挲出沙拉拉的响声。他心里希望弟弟能看见他这个模样,看见他完成南北议和,干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嘴笨,人也笨,总是让弟弟担忧,他期望自己也能成为弟弟骄傲的哥哥。
可是戚隐没有来,他去找小师叔了。扶岚微微低头,望向人堆里,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藤萝一样结在一起,没有戚隐的身影。他有些失望,垂下眼眸,长睫在阳光下像落寞的翅子,栖在他的脸颊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喊声。
“哥,当心!”
弟弟!
他抬起头,一道凛冽的剑光迎面而来!一刹之间,世界像白了一瞬,满眼白花花一片。
仿佛利刃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被晃了一道。他们感觉凌厉的剑风拂过头顶,听见袍袖翻飞扑剌的声音,那是一个人从他们头顶掠过,直扑向拭剑台。再睁开眼的时候,拭剑台矗立着一个魁梧的白发老人,他戴着银质面具,一双鹰凖般的眸子忿怒又炽热,像燃烧的炭火。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他的剑下躺着‘元苦’的尸体,首身分离,滚滚黑气从尸体里涌出,像汹涌的黑雾,泛着一股阴沉邪佞的气息。尸体迅速枯萎,衣裳整个坍塌下去。那个魁梧的老人拄着万钧重剑,死死盯着扶岚,须发怒张,仿佛是一尊狂怒的武神。有人认出了这个老人,震惊地道:“那是元苦掌门,那那具尸体又是谁?”
“这是个阴谋!”元苦一字一句,声如洪钟,“此妖贼,命妖魔潜入无方,夺走老夫的容貌,假扮成老夫,惺惺作态想要议和,实则意图攻陷无方,征战人间!”
“误会!误会!”戚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个老忘八,刚被他和戚灵枢救出来,就抢走他的面具,气势汹汹捉起剑来要杀人。戚隐心力交瘁,大喊道:“师叔,这是个误会!”
“云隐!”元苦瞪了他一眼,“若你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你同妖魔厮混在一处,定恨不得打断你的腿!待此事了结,老夫要亲自代元微教训你!”
所有人悚然一惊,拔剑而出,雪亮的剑光织成一片,齐齐对准了上方的扶岚。其余妖魔使节纷纷化为原形,露出锋利的獠牙和坚硬的利爪,同这些人对峙。霎时间,冷冽的杀气在空气中流淌,有如实质,冰寒刺骨。
黑猫跃下地面,低头嗅了嗅那溢散着黑气的尸体,回到扶岚的大袖里,低声道:“大事不好,魔刀定是出了差错。这些魔物道行不低,不知怎么跑出来的。呆瓜,议和事有蹊跷,依老夫看,咱们还是拎着娃儿,脚底抹油先溜吧。”
扶岚低下头,望着袖里的黑猫,小声道:“可是大家都很想要议和。”若真的逃了,他们便洗不清这嫌疑了。扶岚递出金漆卷轴,对元苦道:“我不认识这些魔物,也没有夺走你的容貌,你们还愿意同我们讲和么?”
“事已至此,扶岚,你还要装蒜!”聂重华叫道。
“诸位师叔,”戚灵枢道,“此事定有蹊跷,不妨从长计议!灵枢以人头担保,南疆来使乃诚心议和!”
元苦沉着脸,道:“灵枢,你太天真了。这些妖魔假意议和,深入人间腹地,又进入我无方结界。待议和事成,留宿无方,夜半三更,他们便会发难,让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儿静悄悄死在梦里!”他冷冷一笑,“分明是阴谋假意,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这帮居心叵测的妖魔要做戏做到什么时候?这和书里又写了些什么名堂?”
他一挥手,金光从扶岚手中飞出,卷轴扑剌剌打开,露出空荡荡的里页。
戚隐和戚灵枢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空白的和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枢,睁大你的眼睛看好,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议和书!”元苦震声道。
戚隐叫道:“哥,你是不是拿错了?”
扶岚也很震惊,黑而大的眼眸里露出讶异的神色。空白卷轴展在空中,元苦的鞘中射出剑光,卷轴霎时间四分五裂,雪花片一样飘落。
“猫,我们被骗了么?”扶岚轻声问。
“看起来是的。”黑猫叹了口气。
“扶岚,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元苦道。
扶岚摇摇头,“你留不住我。”
“的确,自从你们南疆内战,九垓魔龙伏诛,你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元苦沉沉吸了一口气,“上次你来无方,更杀死了冰海天渊那条小魔龙。连斩两条魔龙,老夫的确没有信心留住你。说实话,扶岚,第一次在秘殿见你,你那般口出狂言的模样,根本不像是能斩杀魔龙的人物。今日见你,判若两人,却似乎有那么点儿味道了。”元苦低低笑了一声,飞身退下拭剑台,“你是我人间的心腹大患,我老了,难要动用一些胜之不武的手段。且看看,我无方传世千年的大阵,能否留得住你!”
他抬起眼,眸中顿时铺满萧煞之气。白袖一挥,剑自鞘中飞出,却没有斩向扶岚,而飞向无方大殿。那是一把重剑,名唤“枯雁”,听说以九嶷山的山心铜锻打而成,重达万钧。它的刃下死过无数妖魔鬼怪,悍戾的气息凝结在剑刃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霜。
那把剑掠过众人的头顶,仿佛一只孤飞的大雁啸然而过,尖利的风声几乎能划破耳膜。戚灵枢一见枯雁飞去的方向,心中狠狠一颤。果然,枯雁轰然落在殿宇中央,落地的刹那间,如同大鼓轰鸣。以剑尖为中心,银色的阵法在地面现形,一道灵力流涌过剑身,汇集向穹顶的周天满月。穹顶簌簌而动,星盘加速旋转。于此同时,无方天穹上的阵法启动,细如蛛丝的阵网不断交错、闪现,露出刀刃一般的光泽。
“太上杀阵启动了!”戚灵枢脸色惨白。
戚隐眸子一缩,他听说过这个阵法,这是无方的诛魔大阵,以整座灭度峰为阵眼,有入此阵来“神仙踏上不归路,妖魔凡人化成灰”的美名。元籍就死在这个阵中,无方用最凶狠的阵处死了他,彰显他的罪大恶极。千年以来,只有最凶恶的妖魔和最狠毒的罪人能让无方启用这个无上杀阵。
只见天穹汇出一个圆满的圈,密密麻麻的符咒涌现其中。扶岚和诸妖魔脚下显现了同样的符纹,银色的阵法在他们脚下旋转,繁复的符纹像盛开的花,蔓延、伸展,缠绕。所有人赞叹又惊惧地盯着那耀眼的光,花朵一样绚烂,却代表着死亡。
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妖魔很快感受到了重负,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压在肩头,迫使他们跪下。这杀阵能压制妖魔修为,灵力堵塞在经脉中,浆糊一样凝滞。妖魔们低嚎着,痛苦地蜷缩在法阵中央。阵中罡风四起,刀刃般的风割伤他们的脸颊,渗出细腻的血丝。戚隐的心脏缩,他看见九头现出了原型,九根长颈伏在地上,凄厉地悲号。
只有扶岚依旧矗立当中,像一棵凄风苦雨里枯立的竹。他面无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哀恸,杀阵似乎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拭剑台下的弟子脸上慢慢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啪嗒一声,罡风割坏了他的面具,银面四分五裂,落在地上,露出他清俊的真容。黑黝黝的眸子,白皙的脸颊,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得像个女孩子。
所有人吃了一惊,叫道:“那不是凤还山弟子云岚么!”
元苦冷笑,“想不到元籍说的不错,你才是真正的扶岚。毁禁地阵眼的是你,杀冰海魔龙的是你,搅得无方天翻地覆的也是你!凤还山窝藏你,还为你遮掩。什么出海寻仙,根本就是畏罪潜逃!”
扶岚垂下眸,低声道:“我不喜欢打架。”
巫罗秘法·凛冬。
男人立在当中,右手指尖凝出一点青色萤光。咒法无声地施展,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展开。戚隐捻了捻手指,指尖的空气冰凉一片,似乎霎时间从五月暮春到了凛腊月隆冬。以扶岚的脚下为中心,冰花伸展出枝蔓,咔嚓咔嚓凝结。转动的阵法被慢慢冻结,停止转动,连无方天穹的阵法也停滞了,星子般的符咒光芒黯淡了许多。
罡风褪去,在寒冷的温度里,绣球花迅速枯萎,簌簌掉落。妖魔们在杀阵里抬起了头,身上的伤痕一点点痊愈。仙门弟子的脸上露出恐惧,没有人能料到这个可怖的男人竟能仅靠一人的力量强行掰停阵法的运行。元苦的牙齿咬得咔咔作响,那黑发黑袍的男人沉默无言,圆胖的猫儿趴在他的肩头。
“一帮蠢货,你们的太上杀阵能压制道法,能压制妖法,却压不了你们不曾见过的巫法。”黑猫嗬嗬冷笑。
扶岚漠然望着他们,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一刻,在所有人震惊的眸中,他像是高天之上降临的神祇,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他淡声问:“你们,还议和么?”
第107章 薤露(三)
戚隐松了一口气。果然,他就说嘛,他哥这么强,这劳什子法阵岂是他哥的对手?然而,扶岚身形忽然一滞,指尖青光像幽夜里的一盏孤灯,倏地熄灭。阵法重新启动,蛛网般的银色丝线在地面伸展延长,扶岚单膝跪在上面,仿佛是被捕获的猎物。
怎么回事?戚隐蓦然一惊。
扶岚伏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他颤抖地抬起手,掌心有黑色的脉络在生长,灵力不受控制地漶散,萤火虫一般飘飘渺渺地飞出掌心,蒸发在空气中。
“呆瓜,你怎么了!?”黑猫扒着他的领口叫道。
“我的灵力……”扶岚脸色苍白得像一层纱,“没办法凝聚……”
“是雪上一支蒿。”戚灵枢震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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