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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杨溯
“命盘。”伏羲用手指勾连那些细细的丝线,“它记录万物演变和始末,容纳一切因果轮转。我曾尝试改变巫郁离的命线,以命盘演算他的未来。然而,这个孩子无论是富贵滔天,还是穷困潦倒,无论是成为部落首领、一方神巫,还是蝇蝇小奴,他都终将走向同一个命运。那就是……”
戚隐喃喃接过他的话,“灭世。”
这是属于他的宿命,不可违抗,无可更改。那个男人美丽又疯狂的面目还历历在目,戚隐心里五味杂陈,道:“可他一直以为他在违抗天命。”
“他错了,他走在他的命途之中。”伏羲轻声道。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杀了他不就好了么?谁都不用死,天下太平。”
白鹿的声音插进来,“因为灭世不光是他的命,也是你们的命,白痴。”戚隐转脸儿瞧他,他面色低沉,看不出是什么心绪,只听他幽幽地解释,“就算杀了我的大神巫,也会有第二个人接替他,把你们这帮白痴灭了,履行灭世的宿命。”
这么说来,命运这种玄乎的东西,当真就是避不过躲不开,也化解不了的么?戚隐望着那些星尘山川,萤光小人之间细线交错犹如棋盘。他默默地想,灭了就灭了,没什么不好,灭了反而清净。这世道这样乱,这命这样残酷,每个人像蝼蚁一样爬。然而戚隐知道,他无法逃脱和巫郁离的战争。那个男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扶岚在何处重生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真正杀死扶岚的人。
“伏羲大神,你找我来,就是要我杀了他吧。”戚隐低着眸道,“可既然杀了他也没有意义,又何必找我?”
“不,孩子,我并未开启黄金大目预知灭世的结果。”伏羲起命盘,缓缓道来,“灭世已经开始,却并未结束。我不知道你们的命运将走向漫漫长夜,还是重见天光。若我不曾预知,这一切就没有答案,你们就还有生机。”
戚隐明白他的话,就像从一个黑盒子里抓阄,没人知道盒子里装的到底是生还是死,那么他们就还有机会。听起来像是自欺欺人,可的确没有旁的法子。有的时候结果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这希望就像吊在老驴眼前的萝卜,诱引所有人追着往前跑。明明知道不会有终点,硬是要磋磨地延捱下去。
但戚隐又隐隐觉得不对,心里有什么东西戳着他,让他不舒服。他凝眉静思,忽然想起来白鹿在神墓里告诉他的预言。伏羲登临泰山,卜天下大卦,得“人族兴、妖魔盛、大神隐”的卦辞。灭世和兴世,两个完全相反的神谕,怎么会同时出现?戚隐蓦然抬起眼来,凝望那个茕茕的神祇。
白鹿沉声开了口:“伏羲,你骗了我们么?你说你开启黄金大目,却并未穷尽你能看到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凡灵的未来,‘人族兴,妖魔盛’的神谕又从何而来?这是个谎言么,你对诸神撒了谎么?”
魁伟的神祇并不窘迫,只是轻轻颔首,道:“不错,姜央。那是我的弥天大谎,神应运而生,应劫而死,千百年来,诸神顺法从道,无敢违之。唯有告诉诸天神祇这个谎言,他们才能帮助我护佑戚隐的步伐,将他一路送往霜雪神心,换取凡世一线生机。”他望向远方,星尘熠熠闪烁,然而这光辉终究有尽头,光辉尽处,是无限黑暗。他不再多说,却反问白鹿,“姜央,你当年斩角洒入九山,为何要给予妖魔繁衍的本能?”
白鹿“嘁”了声,“他们没办法自己造自己,倘若不会繁衍,第一代死了就没了,那小爷岂不是白功夫?”
“千百年来,俗世凡灵求告大道,欲登天而长生。然则凡灵愚昧,不知即便我等神祇,亦并非与天同寿。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长生秘法,我的神巫在肉身不败的噩梦里腐败,巫郁离在不死的诅咒里疯狂。延续血脉的方法从来只有一个,”伏羲的目光落在戚隐的眉间,“那就是繁衍。”
他的目光平和严静,在他的目光下,戚隐好像站在山崖边,远眺无声涨落的茫茫大海。他也被这寥廓的重山叠海注视着,就像伏羲注视着他。
“孩子,你的出生凝聚着无数人的努力。你的祖先诞生于我和女娲的掌心,我们将他们放置于天穆之野。他们学会耕种、放牧、保存火种。天殛之战,他们背井离乡,向北迁徙,度过旱夏与寒冬,躲过野兽与妖魔,在乌江水畔重新扎根。由此一代一代传续,才有戚慎微,才有孟芙娘,才有你。你们这一族的血脉流传千年,深藏在你的血肉、经脉、骨骼,这些血脉也将传承给你的子孙,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伏羲顿了顿,复道,“我的孩子,女娲抟黄土而成人,你们是神祇的造物,是神祇的后裔,你们活着,我们便活着。”
“这是你的私心么,伏羲大神?”戚隐轻声问。
他注意到这沉默的神祇说到巫郁离时既无愤恨,也无厌恶。神的脸庞无哀无怒,他只是静静叙述一切,仿佛在说一个令人遗憾的故事。世间庙祠雕刻伏羲女娲,永远使他们垂目而视。戚隐隐隐约约明白,或许这是因为神俯瞰世间,芸芸众生在苦难中煎熬,而神注视他们的苦难。
众生是诞生在他和女娲掌心的孩子,那么巫郁离,那个猎杀诸神的家伙,在伏羲的眼里也是个被苦难鞭笞的孩子么?
“可以这么说,”伏羲抬起几乎透明的指尖,凝聚一点微光,“我将以我最后的神力愈疗你的反噬,届时,你将完完全全容纳白鹿的心脏。孩子,你的反噬已经愈发强烈。你以为是你的肉身太过脆弱,承受不住神祇的心脏。但事实并非如此,脆弱的不是你的肉身,而是你的神魂。这也是巫郁离放任你们来到此处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你终有一日会魂飞魄散。到那时,姜央将自然而然接管你的肉身。”
白鹿撇撇嘴,颇为嫌弃地说:“我的大神巫智谋出众,偏这眼神儿不好。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大黑小子当我的肉身,小爷若成了你这副傻样,宁愿自挂东南枝。”
戚隐:“……”
说实话,有时候真想这头鹿死了算了。
“神祇陨落,人间道法衰竭,英才泯灭。孩子,到那时,你将是唯一一个能与巫郁离匹敌的对手。”伏羲温声说。
戚隐说不行,“我们不知道属于他的那片扶岚花在哪里,如果不毁了神花大根,即便杀了他他也会重生。”
“一切因果皆有迹可循,”伏羲道,“我将为你开启黄金大目,让你探知他的过去。他是你最强劲的对手,了解他对你有益无害。”
“小爷不同意。”白鹿没好气地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什么可看的。”
伏羲很淡地笑了笑,“姜央,你惧怕回忆么?”
“我怕什么?”白鹿怒道,“我怕让这小子看见小爷踹你的金光大脸。”
伏羲并不理会他的气愤,正要为戚隐疗伤,戚隐拦住伏羲,“伏羲老爷,我师兄云知向来与我走得近,你没有看过我的未来,也就是说,你也没看过他的未来。你并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对么?”
“不错。”伏羲道。
戚隐抱起两臂,耸耸肩,“实不相瞒,灭不灭世救不救世什么的,我真的无所谓。你的预知到灭世而止,想必你也知道巫郁离灭世,还有我一份功劳在。他们死不死活不活,我实在不想管,我只想去那个‘高高的地方’,把我哥找回来。如果巫郁离愿意静下心,和我好好谈谈,说不定我们俩还能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他既然能造我哥,想必也能再给我造个肉身,到时候白鹿复活,我和我哥出海隐居,大家都如愿以偿。”
“孩子,你要向我许愿么?”伏羲并不愤怒,只是平静地询问。
“不是许愿,是交易。”戚隐道,“伏羲大神,你用你最后的神力,让那个满嘴跑马的狗贼重新活蹦乱跳。我去帮你杀巫郁离,将他的人头送上你的祭台。”
“那么我将无法疗愈你的反噬,你很可能因此在与他的交战中丧生。”伏羲道,“你也很可能败在他的手下。”
戚隐神情淡淡,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神心反噬,像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他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其实我不是很讨厌我那师叔,毕竟人家长得漂亮,不发疯的时候还挺温柔。要么我还是跟着他灭世吧,说不定他能让我当个大总管什么的。”
伏羲凝望着他,黄金色的眸子里没有情绪。神祇的威压一如既往,山岳一般无形压顶,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戚隐故作轻松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直视他炽热的黄金双眸。额头却不自觉滴下了汗,戚隐觉得自己的脊柱下一刻就要折断。
大神默然无言,戚隐总有一种被他看穿的感觉。
白鹿一副站干岸看好戏的样子,满脸嘲讽,也不知道在嘲笑戚隐还是伏羲。
“如你所愿。”伏羲最后道。
戚隐出了口长气儿,这样威胁伏羲多少有些不厚道,毕竟人家老爷子还心力想要疗愈他的病症。但戚隐没旁的法子,为了云知那狗贼的小命,也只好委屈伏羲大爷了。
“那么,开眼吧大老爷,”戚隐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让我看看,我那师叔的过去到底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第139章 蒿里(一)
烟雨濛濛,日头晕成姑娘脸上的一团酡红。茫茫四野是望也望不断的绿,汪汪水田切成方块井字,卷着裤腿赤着脚的男男女女埋着脸儿插秧。雨点子细细刷刷穿过戚隐的身体,天地好像在窃窃私语,听着心里莫名地安宁。白鹿站在他边上,眺望远处的小山坡,黄桷林子被风吹得高高低低,小村庄卧在山脚,停在雨里,噤着声儿,寂悄悄的。
“为什么不让伏羲老儿帮你疗伤?”白鹿问。
“左右是要死的人,何必浪他一身好灵力。”
白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你找到你那傻哥哥以后,人儿都要开出花儿来。“
戚隐没有忘记,等他完成心愿,他要送白鹿永远离开。他们同心同体,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心脏。从前毫不犹豫应承下来,是因为他哥没了,死亡对他说只是一闭眼的事儿。现在他哥还有机会回来,他想活着,却已经对白鹿许下了承诺。索性让狗贼承了他的情,将来他哥重生,有那小子和猫爷照料着,他哥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不想走,老白。”戚隐仰起脖子,眺望漫天纷纷雪雪的雨帘子,“可好像这世上的事情没什么是永恒的,两个人在一块儿,不是一个先走,就是另一个先走。父母亲人,爱侣伙伴,一块儿走着走着,你回过头,突然就发现他们停下来了,朝你挥手,说不能陪着你一起啦,下一程会有别人陪着你。然后你继续走,走着走着,终于有一天,你也停下来了,像从前同你挥手告别的人那样,同别人告别。总有一个人先离开,上回是我哥,这回是我。”
这回两个人都静默,没人再吭声。戚隐伸出手,雨滴穿过他透明的手心。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然而这世间难解者,终不过月难长圆,花红不永,人隔生死。
不再多说,戚隐转而问道,“这是哪里?巫郁离是哪一个?”他的目光在水田里劳作的奴隶里逡巡,一个个苦头苦脸,卷起裤脚,露出黑黝黝的泥巴腿子,没一个像的。





嫁魔 第95节
“这里是月牙谷,他的故乡。”白鹿长长舒了一口气,“跟我来。”
往山坡上走,雨点儿浇在泥地里,漫天纷纷雪雪一片白。天是蟹壳青的颜色,低低压在远山的脑袋顶。戚隐跟着白鹿淌过一片白水塘,他们其实是虚影,什么也摸不着,什么也碰不到,但满眼湿软的泥沙地,脚底板好像也沁凉沁凉似的。进了黄桷林子,叶子被风雨吹打,互相摩挲,细细沙沙响。走了一程子路,戚隐渐渐看到几个男孩儿的影子。
树杈上吊儿郎当躺了一个戴着白鹿面具的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头银白的发,一袭素白的衣裳。戚隐认出来这是白鹿,想问他那时候在干嘛,侧过脸,却见白鹿已经不见了。伏羲说白鹿惧怕回忆,那小子虽然死不承认,却明显是被戳中了痛处。戚隐也没管那小子去了哪儿,耸耸肩,继续看这帮毛头崽子过家家。
“听说你们想当小爷的神巫?”树杈上那个白鹿发话了。
“没错!白鹿大神,您选我吧!”几个孩子站在泥地里,纷纷举着手。
“行,”白鹿跳下来,轻飘飘落在一块大岩石上,“想当神巫的,就站成一排,报上名来。不管是人还是妖魔,每人一块兔子肉。跟着小爷混,让你们吃香喝辣,比巴山神殿那帮驴脑袋还威风!”
“他真的是白鹿大神么?”有个矮个儿孩子悄悄问。
“谁管他是不是,他有肉吃!咱们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你看,他有一袋子!”
孩子们咽了咽口水,纷纷站出来,一个个立得笔直。
白鹿拎着个麻布袋子,挨个派兔肉,挨个问名,末了还要拍拍他们的肩膀,以资鼓励。四个孩子,一个犬妖一个猫妖,剩下两个凡人崽子,都问完了,戚隐没有听见巫郁离的名字。这时林子急匆匆蹿出一个半大孩子来,七八岁的模样,赤着脚丫子,脏兮兮一张脸,只见得清水般水汪汪的一双黑眼睛。
“对不起,我来晚了!”孩子撞进队伍,立在末梢。
“为什么迟到?”白鹿严肃地问。他是首领,他的队伍必须有规矩。
那男孩儿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嬢嬢说白鹿大神降临了,嬢嬢不信,说我骗她,对大神不敬,把我揍了一顿,我就来晚了。”他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白鹿大神,您法力无边,可以把我屁股上的痛痛吹走吗?”
白鹿显然尴尬了一下,道:“法力无边的我不能把你的痛痛吹走。”他拍着男孩儿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你是要成为大神巫的人,怎么能被这点儿小伤打败?大神巫都是不怕痛的。”
男孩儿愣了一下,连忙用力点头,“我不怕疼!”
“你为神负伤,多给你一块儿肉。”白鹿从袋里掏出两块肉给他,“叫什么名儿?”
男孩儿绷直脊背,立得像一棵小松。
“我叫小月牙!赞神圣名,祈神赐福。神巫小月牙参拜大神!”小月牙眉眼一弯,笑容灿烂生光。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光穿透飘散的云层,刺破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正正好照在这个小孩儿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他们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
白鹿被这灿烂的笑容晃了晃,抓了抓脑袋,心里生出点儿愧疚来。他其实都是逗这帮傻蛋玩儿的,成为神巫哪有这么容易。视线挪到这些孩子脏兮兮的赤脚,脚背小腿肚上都是泥巴点子,有的还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留下深深浅浅的灰黑色印记。只有奴隶小孩儿才这么邋遢,奴隶是神的牲畜,永远也当不了神巫。
可他无聊,月轮天上滚了个遍儿,太没劲儿了,他就忍不住跑到凡间来。要么用神语诱引,要么用肉干哄,总之抓几个孩子陪他玩,过几天再把他们送回家。他经常忘记时间,一天天,呼呼啦啦就过去了。孩子们回到家,一脸懵懂,忘记了同神奔行游玩的事儿,大人们撼着他们哭,还以为他们被妖怪抓走了。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人间去,就有了白鹿食幼童心肝的传言。
白鹿新的队伍组建好了,四个孩子扛起肩舆,白鹿懒洋洋坐在上面,一个孩子扛着圆锹,打卤簿开路,几个人大摇大摆走上了田埂。奴隶们停下铁耒铁耜,手搭在木柄上撑着下巴看他们。
“那个白发男孩儿哪家的?怎么没见过?”有人问。
“隔壁鹿妖村的么?你看他袍子多白净,还穿小皮靴,是主人老爷家的孩子吧。”
“小月牙,别玩疯了,记得回家吃饭!”隔壁田下一个女人大声喊。
“哦!我知道了!“小月牙扭头应了声,抬着肩舆的竹竿子,憋着一口气吭哧吭哧往前走。监工的田畯来了,一甩鞭子啪地一声凌空炸响,所有人顿时不吭声了,深深俯下肩背去插秧。
一行孩子不算白鹿,统共五个。再剔掉犬妖和猫妖,巫郁离铁定是在剩下的这三个凡人崽子里。戚隐凑到他们跟前观察了半晌,一个个傻不愣登,这个叫小月牙的最甚,任劳任怨,就差被当成牛马使唤,偏还挺荣幸似的。这时候的白鹿活生生是个人拐子,一个神做成这副模样,难怪白雩讨厌他。
话说回来,小月牙这个名字耳熟得紧,戚隐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他们径直到了一个法阵前面,白鹿领着几个小跟班进了法阵,霎时间天旋地转,所有人到了一处山洞里。他们这帮奴隶小孩儿,何曾见过这样移形换影的术法,纷纷瞪大了眼,稀奇地摸山洞里青黑色的岩石。白鹿咳嗽了一声,示意大家往他这儿瞧。
“你们知道这是哪里么?”白鹿问。
孩子们纷纷摇头。
白鹿道:“笨,这里是巴山后山,你们要是能到地上,向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走,不到一个白天的工夫,你们就能看见巴山神殿的月镜。”
“你骗人,我才不信。我们明明在月牙谷,怎么会一下子跑到巴山?”有孩子反驳。
“我是神,我想去哪就去哪儿!爱信不信。”白鹿哼道,“巴山神殿的神巫死了之后,尸体就葬在这里。神巫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和你们的父母死了,撅个坑裹个草席埋了了事。他们要全身裹住金银,手上戴满宝玉才下葬。你们有胆子就跟我来,把他们的财宝拿回家,让你们的阿爹和嬢嬢过好日子。没胆子就自己回家去,当一只缩头乌龟。”
“挖别人的坟是不对的……“小月牙小声说。
“那你就待在这儿吧。”白鹿没好气地说。他扭头就往里走了,其他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终也跟了上去。小月牙一个人站了半晌,四面是封闭的石洞,壁上嵌了几盏霉绿青铜长明灯,他的影子长长拉在地上,鬼魂似的。白鹿说他们可以回家,可他根本没留下回去的法阵。小月牙扁了扁嘴,很想哭。哪里飘来一阵阴风,抚着他的后脖颈子。他打了个寒战,连忙跟了上去。
沿着坑坑洼洼的岩道往里,白鹿说这道儿是以前修墓的奴隶挖的。他没说的是那些奴隶最终都被填在这条道的下面,被当作血肉地基。戚隐跟在他们后面,心想上古的孩子胆儿真大,白鹿随便说两嘴就敢跟着往里闯。白鹿带他们挖洞,原来那圆锹就是使在这儿的。一开始没人愿意动弹,白鹿说谁挖得快谁就有肉吃,大伙儿才动起来。小月牙年纪最小,力气也小,没让他挖,白鹿让他给自己捶背。
厚厚一层白色膏土被挖掉,他们挖出一个容纳一人通过的洞穴来。他们从南面进的墓穴,里头是个砖顶石墓,正对着洞口是一扇墓门。进来才发现,几具石棺都是空的,棺板儿早被人掀开了,连尸体都不在。白鹿一下愣了,上上下下找,道:“怎么都是空的?”
几个孩子累了个半死,趴在地上喘气儿。那犬妖怨怼地道:“就知道你是胡说八道,什么宝贝,连个鬼都没有。我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回家了。”
“这里有人来过,把咱们的宝贝偷走了!”白鹿气得踹棺材,“谁这么大胆,敢动小爷的东西!”
“可是偷宝贝就算了,为什么要偷尸体?”小月牙踮起脚尖,把脑袋探进棺材里。
“我嬢嬢说,有的神巫老爷死了,还会往耳洞屁眼里塞玉珠子,反正只要是有洞的地方,都得塞金银玉石什么的。兴许那帮贼子是不想浪,干脆把整个人都扛走了。”有小孩说。
大家都唉声叹气,有几个孩子不甘心,一寸寸摸地面,期盼能捡到一些从神巫身上掉下来的玉珠子。几个大点儿的孩子都知道,玉珠子卖到妖市去,可以换到不少米面肉干,特别是从巴山神殿流出去的,价钱又能翻上一番。正摸着,犬妖耳朵动了动,脸忽然白了,道:“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大伙儿都摇摇头,只有猫妖也缩了眸子,“你是不是听到脚步声?”
这种鬼地方,哪来的脚步声?大家对望,数了数人,没少,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人。将耳朵贴着地谛听,小月牙也听到那脚步声了,咚咚咚,擂鼓似的,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好像许多双大脚往这里奔。
回头看那些空荡荡的石棺,小月牙顿时明白了,白着脸道:“是他们,是神巫老爷。没人偷这里的宝贝,是神巫老爷自己从棺材里爬出去,现在又回来了!”
活过来的巫尸,所有人都僵住了。就算是活着的神巫,看见他们这帮奴隶擅闯墓穴,也会要了他们的小命。倒是小月牙最是镇定,道:“不要怕,白鹿大神会保护我们的!”
“没错!”白鹿大声宣布,“大家听我的,先把门顶住。”
他去拖那些石棺,棺材太重,咬着牙搬了半天都搬不动。白鹿喊他们过来帮忙,小月牙和大家伙儿用肩膀去推石棺。肩膀擦破了皮,石棺纹丝不动。扭头看,只见石门外面脚步隆隆。这回不用贴在地上听了,只是站在墓穴里,都能感受到那脚步撼地的力量。
白鹿跑过去顶住门,一双青白的尸手擦着门缝伸进来,乌黑色的指甲利刃一样锋利。那尸手抓住他的肩膀,一下把他拽了出去。连声惨叫都没有,白鹿像个纸人一样被拽出去,一下子没影儿了。烛火在墓穴里摇曳,照着每个人铁青的脸。
小月牙哭着喊了声神,想要跑出去。犬妖一把抱住他,青筋暴突地大喊:“别去!你这个笨蛋,你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大神,你被骗了,他不过是个不愁吃穿的少爷。大神怎么会打不过他的神巫!况且就算白鹿大神真的在,也不会保佑我们这些奴隶的孩子!”
其他几个孩子忙爬出刚掘的洞,招呼他们快跑。犬妖拉着小月牙往外爬,小月牙一面哭一面爬了一截子路,回头看,那洞口黑黝黝的,连长明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那个白头发的男孩子会怎么样?会死掉吗?小月牙哭着道:“可是他给我们小肉干,还说我们可以当神巫。”
犬妖骂道:“奴隶当不了神巫,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看在肉干的份儿上陪他玩玩,谁要为他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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