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膳房呈上玉安殿的早膳,早点小食粥品小菜加起来总有十几样,不论酥琼叶还是环饼都焦香脆口恰到好处,笋肉馒头、鱼肉馒头、羊肉馒头也腴润鲜美热气腾腾,穆安之惯常喝的碧梗米粥今天煮的尤其出众,水米融洽柔腻如一。
另外几样小菜都细致讲究更胜昨日。
小易在穆安之耳边轻声说,“今天是膳房副总管亲自送的早膳。”
穆安之心下冷哼一声,原本他何其宽厚不计较,这些奴才倒不似如今恭敬,如今死了个水房总管,他昨儿又赏了水房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几棍子,如今别个奴才也恭敬起来了!
看来这世道还真不能太好说话,穆安之淡淡道,“赏他十两银子,告诉他,以后就按这样的上。”
小易给玉安殿的副管事小凡使个眼色,小凡去打赏,小易在一畔服侍着主子用饭。正用膳的时候,先是周绍过来送了些慈恩宫的赏赐。蓝太后一向关照玉安殿,真心假意的反正现在的关照是真,昨天出了那样大的风波,蓝太后赏赐颇丰。穆安之夹个羊肉馒头,轻轻的在醋碟一压,慢慢的咬一口,细嚼慢咽的吃了才说,“有劳周总管,喝盏茶再去吧。”
周绍先谢了茶,笑道,“今儿一早长公主就进宫了,带了好几头北疆那里的小羊羔,说是这羊肉格外鲜美,太后娘娘说让殿下中竿过去用膳。”
“我一会儿得出宫,中午不知回不回得来,让祖母给我留一头北疆羊,我晚上过去吃。”穆安之说。兴许是昨天过的痛快,今早也睡的好,穆安之气色极佳。
周绍觑着穆安之的脸色,正想打听穆安之出宫做什么。就见小凡进来回禀,“昭德宫王内侍奉陛下之命送来赏赐,凤仪宫吕内侍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来赏赐。”
穆安之先是眉心一蹙,继而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正要说“都给我打出去!”转念一想,宫里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以后拿出去都可换钱,他便将这话压了压,改为,“让王内侍留下,把凤仪宫的人给我打出去!告诉他们,以后凤仪宫的人再敢登我玉安殿的门,见一回打一回!”
小凡有些犹豫的看主子一眼,穆安之陡然一声冷笑,“小易,你去!”
小凡再不敢犹豫,立刻高声应,“是!”然后,飞一般跑了出去,在院里招呼着玉安殿一帮低品的内侍宫人,大声道,“殿下吩咐,王内侍留下,凤仪宫的人都打出去,以后凤仪宫的人再敢登我们玉安殿的门,见一回打一回!”
然后,小凡抄起根昨天揍水房奴才的棍子,一马当先,对着吕安就劈头盖脸的敲过去,吕安也是凤仪宫大总管,为人极是机伶,条件反射的将手里的赏赐单子一挡,那赏单啪的碎成两截,吕安脑袋一偏,小凡手里的棍子啪的砸他肩上,疼的吕安惨白了脸,他连狠话都没放出一句,撒腿就往外跑!不过瞬间,凤仪宫大小奴才便悉数跑了个干净。
一畔的王内侍脸色微微泛白,张大嘴巴,瞪着两眼,眼神一时往小凡手里的棍子上飘来飘去,说不出话。就见小凡彬彬有礼一躬身,向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公公请殿内说话,殿下在用早膳”
王公公咕唧咽了口口水,连忙说,“我在外等一等,我在外等一等,莫扰了殿下用膳。”
毕竟是昭德宫的人,小凡请王公公在偏间稍坐,把手里棍子交给小内侍,自己进去向殿下回禀。穆安之隔窗看个清楚,想这小凡后来弃他而去,走前倒也将他殿里的东西一样样交割的清楚明白。人一旦失势,但如倒了的墙,塌了的山,不怪这些人要走。不是所有人都如小易般忠心不二,可要说小凡背主下作,也并不是。
宫人到年纪尚可出宫,内侍却是生死都要在宫里的。
小凡会另寻出路,穆安之能理解。如今看来,小凡并非不可用之人。
听小凡禀过事,穆安之道,“让王公公把东西留下,回去就行,今天没空与他说话。”
小凡出去接收昭德宫的赏赐,周绍也隔窗看到穆安之是如何令手下奴才打跑凤仪宫的人的,要周绍说,玉安殿到底年轻气盛,昨日之事,玉安殿受了委屈,陛下有心补偿,凤仪宫正值理亏,玉安殿若是懂得进退,定能讨得陛下欢心。
如今一时痛快,凤仪宫定会借机对陛下哭诉,重得陛下怜惜。
不过,先时想打听穆安之出宫所为何事的心也淡了,穆安之现在仿佛炮筒,倘哪里令他不悦,吃挂落都是轻的。
还是小心为上。
周绍恭谨的吃了一盏茶就告退了。
暖风徐徐。
周绍一五一十的将玉安殿的事回禀。
凤阳长公主瞪大美眸:她不过一日未曾进宫,感觉这宫里就大不似以往了。玉安殿都敢把凤仪宫的赏赐打出去,怎么自储位之争败北后,玉安殿倒肆无忌惮了。也是,昨日之事毕竟凤仪宫理亏,不过,这可不是以往玉安殿温雅宽厚的做派。
凤阳长公主问,“安之出宫做什么,他不念书了”
“应是去看望裴状元吧。”
蓝太后打发周绍下去歇着,凤阳长公主感慨,“以往倒不知安之是这样的性子。”
“阿慎是气狠了,你不知昨天阿慎气的浑身哆嗦,跟皇帝都嚷了一回。我从未见这孩子这样气恼过,只是他小孩子意气用事,凤仪宫跟着昭德宫一起去赏赐,不见得就安好心。阿慎直来直往把人打回去,这回凤仪宫还不得好生委屈一回。”蓝太后剥个枇杷递给闺女。
凤仪长公主优雅的吃着枇杷,“皇后也是,怎么这样的急,前儿才刚册太子,她昨儿就要安之难看。昨天的事,不一定就是凤仪宫的首尾。母后你想想,凤仪宫想安之失宠是真,盼着安之倒霉也是真,可要说孙六是凤仪宫逼死的,我不信。从凤仪宫出去就上吊了,这事一查,凤仪宫脱不了怀疑。”
蓝太后说,“是啊,要说凤仪宫存了私心,是有的。可要说这事是凤仪宫办的,的确不像。”
“宫里就是这样,无头案太多。”凤阳长公主笑,“皇后也是,如今闹得自己灰头土脸,就是用今儿的委屈重得阿弟怜惜,一国之母的脸面呢,不顾了”
“我说她没有中宫之相,就在她这性子上,原不是这样的性性,偏要装出个柔弱可怜。做妃妾,装个柔弱可怜讨帝王欢喜也还罢了,做中宫多少年还这样。”蓝太后冷哂一声,“不知是不是这辈子都要装到底了!”
凤阳长公主着摇一摇宫扇,似是要扇去母亲的烦燥,“看太子的面子吧。只要凤仪宫过得去就罢了,反正她也不管宫中事。倒是母后你得留心,你不是最护着安之,一个水房总管就敢给安之难堪,这宫里仔细梳理一回方是正经。”
“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上。”蓝太后轻轻的拍拍闺女的手。
穆安之其实是个直爽性情,他待人好,是真的好。前儿去的匆忙,都忘了给如玉带些东西。今天穆安之特意挑了他那里的好东西包裹了,去看望自己的朋友。
结果,在门前就被拦了驾。
裴如玉的小院儿黑漆院门紧闭,门上贴一张白纸,上头八个大字:闭门养病,闲人勿扰。
倘是旁个皇子定要觉受了怠慢,穆安之不是旁人,他与裴如玉的交情也非寻常交情,他看了这八个大字两遍说,“还真是这个理,我总是过来,如玉又要挂心我的事,怕要安心养病都不能了。”
让小易把带来的礼物交给裴家老夫人,穆安之未作打扰,便告辞去了。
穆安之骑着马在市井里慢慢溜达着,他出宫的时候很少,尽管并不要买东西,宫外的吃食也绝对没有宫内精致,他也挺喜欢在街上走一走。
但也只是走一走罢了。
穆安之问小易,“你说,如玉门上的字是谁写的”
小易自幼伴在穆安之身边,陪着穆安之读书习武,对裴如玉也很熟,小易说,“瞧着不是裴大人的字迹,字也写的寻常,应是裴大人院里人写的。”
穆安之少年心性,悄悄同小易道,“会不会是如玉的媳妇写的”
小易吐吐舌头,穆安之说他,“你那是什么怪相。要让我见着那厉害妇人,我定要教她几句为人妇者温柔贤淑的道理。”
他的朋友裴如玉去年底成的亲,穆安之还送了贺礼,一直没见过。裴如玉婚后不大如意,听裴如玉私下说,简直就是个泼妇母大虫,当然,这是对着穆安之,裴如玉才说的。裴如玉就是提醒穆安之,娶媳妇最要紧的就是性情一定要好,可千万别跟他似的,倒八辈子血霉娶到这样的凶悍女子,简直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
如玉待他是真的好,什么都想着他,记着他,念着他。只是他梦中看到的那番命运是真是假且不说,倘是真,自那日梦醒后,经历的诸多事都是梦中不曾有的;倘是假,他性情之变,便来自那一场“梦境”。
可穆安之是不打算娶妻的,陆氏那样的下贱女子他不会娶,倘是真正的好女子,如何就能心安理得的将人家拖入这宫廷深潭。
以后东宫登基,难道让他对有陆氏血脉的帝王称臣吗
绝无可能!
第9章 引章九
摩肩擦踵,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人群街道。
穆安之知道,凤阳长公主进宫,穆宣帝必然会去慈恩宫用午膳。姐弟关系一向融洽,穆宣弟对唐家亦是信重非常。穆安之想,现在回宫怕要被蓝太后叫到慈恩宫用膳,他是不愿意见到穆宣帝的,倒不如在外头用膳省事。可穆安之并不喜宫外膳食,他用惯宫内精致饮食,并不认为宫外饭食就比宫中美味。
瞥一眼那外在街上刷刷刷刮的鱼鳞横飞的帮厨妇人穆安之恶狠狠的想,穆宣帝在宫里他还不能回宫吃饭了!他倒愿意早些出宫分府,在宫外,除了朋友裴如玉家,他无处可去。
那熙攘人群,热闹街市,没有一处是与他有关的。他得先有个自己的家,哪怕就如街头那洗鱼妇人,想来也应是有自己的家人,纵使是个很小很破的家,也是家。
家,应该是个很暖和的地方吧。
远处碧空如洗,穆安之轻轻的叹了口气。
玄色皂靴踏上慈恩宫的汉白玉石阶,穆安之早看到院中穆宣帝的随扈,周绍在殿下静侯服侍,此时穆宣帝在殿内,倘旁人过来,要通禀一声方能进去。周绍原想要拦,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穆安之已经随手荡开珠帘,几步走了进去。周绍只来得及亡羊补牢的喊一嗓子,“三殿下到”
穆安之刚进正殿,就听到蓝太后的笑声,“刚我还说你这一早上出去,中午在外用膳叫人不放心,知道祖母担心,这就回来了。”
穆安之对凤阳长公主拱手见礼,“我去看如玉,想着他要静养就早些回来了。早上听周绍说了凤阳姑妈进宫,想来陛下定然要过来跟姑妈说话,我就来了。上次我说要出宫的事,陛下给我指处宅子吧。我想出去住。”
穆宣帝看穆安之进殿直接就坐太后身畔,既不与他见礼,也不问候于他,头一句还有些样子,第二句就很不成体统。穆宣帝喜怒不辩的问,“怎么,你很急着出宫么”
“是啊。陛下直接给我指块藩地也成,也不用多大,一个村一个乡的都行。”穆安之旧话重提,“不如你就直接给我指块藩地,我就藩也好。”
“哦,连藩地的事都想好了。你想去哪里就藩”
“听说北安关以外地方宽敞,人也少。北疆出玉门关也是清静地方,极南海外孤岛总有几座”
蓝太后听着很不是滋味,连声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自小就在我跟前,如今我且还在,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
“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帝都,早些寻个藩地也好。我想直接就藩倒省得陛下另赐宅院,两相省事。”
“朕真是谢你如此体贴了!”穆宣帝把手里茶盅往几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啪”的一声。
穆安帝的不悦已经挂在脸上,穆安之把事说完起身道,“我过来就是跟陛下说一声这事,我还有事,就不多扰祖母了。祖母这里的好菜,打发人给我送几碟子过去,膳房那里的手艺,远比不上祖母的寿膳房。”
蓝太后拦了他说,“就在祖母这里用膳。”
穆安之的视线与穆宣帝的眼神在半空相遇,面对穆宣帝眼神中的试探,穆安之突然觉着,以往万事皆在心头淡去。穆宣帝在试探什么,试探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还是有什么旁的心计目的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什么时候陛下不在,我再过来。陛下不必多心,我说出宫就藩也是好意,玉安殿是东宫偏殿,我难道能一直住着我更不会赖着,叫人开口请我走。”
最后那一句,穆安之眼中的讥诮不屑掩饰。
既是厌恶他,为何要答应让他住在东宫偏殿既是无意他,为何里里外外的看着蓝太后对他远胜其他皇子的体面不发一言
他被人推着架着做了多少次的幌子,当了明里暗里多少靶子,如今成为朝内外皆知的笑柄,还要反复试探权量他不是不有不可说的妄想!
穆安之说完抬脚就走,穆宣帝忽然淡声道,“没人赶你,不让你住玉安殿。可你说的也有理,玉安殿是东宫偏殿,眼下要大修东宫,你在那边住着一则工匠吵闹不清静,二则也的确不相宜。你现在大了,能明白这些道理很好。有时,人是靠身份架着。有时,是这个人成全这个身份。眼下也不用急,待你大婚后,朕自然为你赐府。”
“是啊。刚你皇祖母还说,定要给你挑个最好的闺秀。”凤阳长公主连忙挽着穆安之的手臂带他到太后身边儿坐着,打趣地问他,“安之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跟姑妈说,姑妈帮你留意。”
“我不成亲。我现在娶谁都是耽误人家。”穆安之平平静静的看向穆宣帝,“还有,我那天说的话,是算话的。我绝不与陆氏联姻。”
至于旁的话,穆安之没说,他微微欠身,继而离开。
蓝太后心里很不好受,抹着眼泪哽咽道,“安之这孩子,是叫你们伤透了心。”
穆安之抛却以往读的圣贤书,自己去宫里内书馆寻了些书来读,读书读累了他便舞剑打拳,抑或在晨间傍晚风正清凉时令人搬出长长的靠榻,一畔放好茶水点心时令鲜果,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休息。
所有自小到大学的礼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穆安之第一次知道歪歪扭扭的舒坦。他也不再装出一副宽厚贤德的模样,更不再去学习穆宣帝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他想笑便笑,想说便说,方知畅快。倒是他宫里的大宫人素霜私下劝过一回,“殿下如今起卧行走不似皇子,倒似外头的人了。”
“外头人怎么了,还不一样都是人。”
“外头哪里能跟咱们宫里相比,宫里规矩礼数,乃天下表范。”
穆安之瞥素霜一眼,“那就可惜了的,这几日我出宫就藩,素霜你还是回皇祖母那里去吧。”
素霜脸色大变,连声道,“婢子既是太后娘娘赐给殿下,那便是殿下的人,自然生生世世跟着殿下!”
穆安之不愿看她这幅道学嘴脸,摆摆手,素霜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小易捧来一碟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穆安之手畔,说,“佳果房送来的,奴才尝过,酸甜酸甜的。”
穆安之看这杨梅水灵鲜艳,拿了一个吃,果然味道不差。穆安之对小易道,“以后咱们就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果子吃。”
小易说,“有没有的,只要跟着殿下,也没什么打紧。”
小凡进来禀事,听到一句半句,连忙跟着表忠心,“不论殿下去哪里,可一定得带着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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