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唐墨如今在刑部当差,差使与穆安之无关,太平庵的案子,刑部上下没人敢让唐墨沾手,唐墨对此案估计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唐墨自入刑部就与穆安之关系不错,平时就与穆安之亲近,今亦如昨。
唐墨追着穆安之远去,郑郎中有些模糊不清的心境突然如被巾帕拂过的琉璃镜,瞬间清明。是啊,太子风采固然过人,今日平息太平庵之案,从朝局而论,或者是消弥一场偌大风波,可自太平庵本案而论,那些被魇咒的苦主,那些隐于太平庵之后的险恶,是否也随今日至尊父子的处置就此深埋于地下,再无揭露之时。
官场朝局风云莫测,郑郎中心中对太子的那丝好感渐渐随着卷在脸上的冷风逐渐散去。
这些天连续审讯带来的疲惫袭来,郑郎中默默的随着大批官员向宫外行去。
许郎中心中一声长叹,望一眼前方大员中唐驸马与其长子唐沐的形影,提脚随上郑郎中的步子。
唐墨鸭子似的一声声“三表哥”总算唤得穆安之止步回头,唐墨连蹦带跳的跟上,气有些喘,“三表哥你走的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这小白痴不会现在都不晓得太平庵是怎么一回事吧。
唐墨嘎嘎咳了两下,极力挤出一丝正常的声音,“跟你一起去刑部啊。我这几天在家喝汤药,我娘说三五天就能好的,这都五天了还是这样子。阿简说我这嗓子没个一二年好不了。”唐墨说着说着又恢复了鸭子声。
穆安之愤慨之中都忍不住翘了翘唇角,一径往宫外去,问唐墨道,“你这是变声了”
唐墨点点头,“我大哥变声那会儿也没这样,三表哥你变声时也不像我似的吧,我这嗓子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穆安之心说,那是因为我们都没你话多。
唐墨嘀嘀咕咕的跟穆安之说些在家休养的话,又跟穆安之打听起太平庵来,穆安之道,“你还是回家继续喝药汤吧,太医的药还是有些效用的。”
“我不喝了,喝的烦,我跟表哥去刑部当差。”说着他就站穆安之车畔,一脸笑眯眯想蹭车的模样。
唐墨有个怪脾气,自从正经有了差使,就再不肯乘车了。的确,五品官阶,乘车未免有托大之嫌。唐墨对朝中事了解不多,规矩上却极是讲究,故他如今出门都是骑马,自家的马车都不肯坐。可他是自幼被娇宠长大,五更早朝的苦都没吃过,何况暑热冬寒,唐墨死撑了几天,终于寻到一个绝好法子,蹭车!
因与穆安之一个衙门,他是见天早上来蹭穆安之的马车。
穆安之想自己现在形势,怕也只有这啥都不懂的小白痴还待自己以同往昔。
两人说着就要上车,就见远方宫道一驾宫车驰骋而至,马蹄扬起冷尘飞灰,车厢都因太快的缘故摇的厉害,在骏马止蹄时依旧发出一阵声响,车头的玉饰金穗流苏飘摇不止,车门被从里打开,先是下来一个中年青衣侍女,随后扶着一位青年男子,一位头发花白郡主宫服的妇人缓缓走下马车。
这妇人鬓发半白,容颜老去,纵以穆安之过目不望的记忆力都记不得这妇人是朝中哪位诰命,只能说明穆安之从未见过这位妇人。
但
穆安之的视线落到车楣的凤鸟与飘摇的金穗之上,这是郡主仪驾马车,非郡主不得擅用。他的视线扫过妇人的郡主大装与鬓间一支凤鸟步摇,在都郡主,他不认识的只有一位,便是嫁入南安侯世子为妻的信王郡主了。
何况,穆安之望向那位眉眼坚毅的青年,纵然见得少,他也知晓这是南安侯世子的嫡长子胡安黎胡大公子。
信王在今上登基前过逝,死前死后皆显赫至极,不过并不得今上喜爱,甚至今上登基后以新信王非信王嫡出为由,废黜信王爵位。这位早早嫁作南安侯世子夫人的信王郡主,穆安之从未见过,却也偶尔从宫人口中提及当年信王郡主艳冠帝都的风采。
旧时艳光已被眼角眉梢的皱纹遮去,或者唯有那挺直的脊梁与眼中的利光仍是当年旧模样。
信王郡主的目光也只是在穆安之与唐墨身上淡淡一瞥,继而向宗正令楚王世子走去。楚王世子先是一怔,继而面露惊讶,显然是记起这位久不露面的郡主来,楚王世子刚要打招呼,信王郡主劈头一句,“我,信安郡主穆青明,今日状告府内侧室周采巫蛊诅咒于我,敢问楚叔父以宗正令之名,敢不敢接我此状!”
早朝散后,依规矩走在前面的皆是官高位显的当朝大员,此时,朝廷六部九卿、宗室皇亲、连同穆安之、二皇子的目光都落在了宗正令楚王世子身上。
包括脸若冰霜的南安侯世子。
南安侯世子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大步上前,低斥长子一句,“你母亲病糊涂了,你怎么不说劝着她些,倒纵她出来胡闹。”
胡安黎上前半步挡在父亲面前,声音不高,却也能让众人听得清楚,“母亲一直在佛堂清修,从未请医问药,更未糊涂。父亲,母亲不问红尘,反为人所害,父亲当一道查出真相,还母亲一个公道。”
胡安黎身量高挑不让其父,眉眼俊秀,身如翠竹,带着年轻人的清秀瘦削,目光冷硬,不让分毫。
南安侯世子骤然大怒,挥起一掌便抽了过去。
胡安黎向后一避,奈何胡家以武立世,南安侯世子凌厉的一巴掌啪的落在胡安黎脸上,胡安黎当下被打的一个趔趄,唇角顷时洇出血来。
不过,胡安黎只是冷冷拭去唇角血迹,上前一步站回原地。
信安郡主眼中迸出血丝,声音都劈了,怒喝一声,“楚世子!”
楚世子年近六旬,漆色官帽外露出的鬓发也已半白,他圆团团的脸上此时收尽笑意,一片冷肃,细长的眼睛望向信安郡主,问,“郡主的话可当真”
“自是当真!”
“本世子身为宗正令,主宗室法仪,既郡主有诉,我接下郡主此状!”楚世子道,“郡主在南安侯府遇险,郡主是否另移驾他处,还是由我另给郡主安排住处”
南安侯世子道,“楚世子,这乃我南安侯府家中内闱之事,还请世子容我自行处理,倘我府中当真有谋害郡主之人,我定不让郡主受半点委屈。”
楚世子叹口气,“郡主乃宗室贵女,亲自状告周氏谋害于她,这便不是世子一家之事。”
信安郡主道,“我需要宗府保护我的安全,我需要我的儿子陪在我的身畔,我要三皇子殿下亲审我遇害之事!”
楚世子道,“前两件都依郡主之言,后一件实非老臣能做得了主。”
信安郡主的眼睛直直的盯住穆安之,穆安之并没有立刻应允,“我在刑部当差,郡主之事当由宗人府主持。我虽有心,怕是不合规矩。”
信安郡主冷笑,“若殿下还想查明三皇子妃被魇咒真相,我劝殿下接下我的这桩案子。”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时不时还夹着细细雪碴扑面而至,冰雪沾染衣帽眉眼,远远的盘旋在宫殿群的上空,似是一片又一片的迷雾交织不散。
穆安之的视线穿透这冰雪朔风,他清晰的说了句,“好。”
第119章 一零七章
穆宣帝留太子在宣德宫偏殿说话。
昭德宫为早朝正宫,穆宣帝的寝殿就在宣殿宫偏殿,起居早朝极为方便。宫人内侍服侍着穆宣帝去了头顶金冠身上龙袍,穆宣帝对太子道,“你也换了常服,身上舒坦。”金冠是用极细金丝编织而成,皇家为天下至尊,冠服皆循古礼制作,什么贵重的都往上头堆。尊贵是够了,穿戴起来也极为累人。
太子笑应,令内侍到东宫取他的常服过来。
“何需如此啰嗦。”穆宣帝直接令内侍取来自己的冬衣,与太子道,“你与朕身量相仿,只是略瘦些,穿我的衣裳是一样的。”
父子同衣,亦是美谈。
太子换的是一件银色暗纹棉袍,腰间勒一条黑带,身量高挑,眉目俊秀,穆宣帝眼神中透出欣慰,“倒有些文嘉少时模样。”
陆侯,字文嘉。
太子笑,“父皇说儿子像陆侯少时,倒是想像不出来。”
“他不似你性子好,因少时相貌过于俊秀,一向不喜欢笑,时常板着个脸。以往帝都有人曾做诗说他,一笑百花艳,人家明明是赞他,却是叫他恼了,还跟人家打了一架,被睿侯责罚。”穆宣帝有些怀念,“你未曾见过你的大舅舅,他那人,当真世间难得。”
“母后想到大舅舅总会哭,时间长,也就没人敢提了。儿子听人说陆侯像极了大舅舅,可听父皇说,又觉不大似。或者是兵法战阵的天分相似,性情不似。”
“你这话说的大致不错。”
内侍呈上早膳,太子坐在穆宣帝身畔的位子,先为父亲布菜,“父皇多说说大舅舅的事吧。武将少有睿字封侯,儿子虽未曾见过大舅舅,想来他定是个睿智人物。”
“文可,武可定国,文武双全,世间难再。”穆宣帝不吝赞美。
“陆侯较大舅舅如何”
“兵略不分伯仲,风采略有欠缺。”穆宣帝笑睨太子,“往日有人说你多像舅家,你总是不悦。外甥像舅,其实你并不似陆国公,倒更似睿侯。睿侯风采,天下独步,有何不悦”
太子微赧然,“那也是儿子少时的事了,儿子总想更像父皇。”
“像朕好,像睿侯亦不错,朕喜欢你们聪慧纯孝,也喜欢你们玲珑剔透”穆宣帝似是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转而为太子添了一筷子玉兰片。
太子有些好奇,并没有追问,而是捧起瓷碟接过玉兰片慢慢吃着,“父皇说儿像大舅舅,表兄一直待儿冷淡,儿百思不能解。”
“这有什么不能解的,文嘉一向桀骜,你大舅舅在世时,他们父子关系也寻常。你像睿侯,他对你冷淡多正常。”
太子一时叫他爹的话噎个不轻,笑,“儿还以为是哪里不谨,得罪过文嘉表兄。”
穆宣帝一乐,“睿侯生前也常与朕报怨,说与文嘉简直是他上辈子的冤家,朕还常给他父子二人调解。”
太子听到这事,不禁也笑了起来。
至尊父子用过早膳,内侍总管方将宫门外信安郡主向楚世子状告胡家侧室,三殿下接下令状的事回禀。穆宣帝手中茶盏在几上一放,发出微微响动。
穆宣帝摇头,“安之还是太浮躁。”
“三弟嫉恶如仇,这是他的好处。”太子重亲捧起茶盏,为穆安之辩白一句。
穆宣帝接了茶,“你倒是喜欢他,以往他可没少对你不敬。”
太子眉眼间泛起水晶般的笑意,“生气时也生气,可三弟有他的好处,他断案公正,不畏艰险,不惧流言,这样的人,朝中也没几个。仅这腔的孤勇,就令人敬佩。”
“只盼他能明白你这番心意。”
“日久见人心,我们终归是兄弟。”
穆宣帝眼眸闪过一丝柔软,拍拍太子的肩,“你能这样想,很好。南安侯府的案子,你盯着些。”
太子颌首,“儿谨记父皇吩咐。”
穆安之接过信安郡主这桩案子,陛见时穆宣帝也只是问他一句,“你这手伸的倒长,从刑部伸到宗人府,怎么,宗室的事你也要管一管”
楚世子倒想为穆安之说句话,当时信安郡主那话委实厉害,三皇子妃被魇咒的事都拿出来讲,三殿下只要是个男人,当时就不能推托。结果,可能是楚世子上了年纪,穆安之反应迅捷,他已是道,“陛下愿意让臣管,臣就管一管,不愿意,臣也乐得清净。太平庵这滩烂泥,要早知道是这样的泥淖,臣也不稀罕去抄。臣没那么高尚的情操,江山又不是臣的,是陛下的,是太子的,臣也没那费力不讨好的贱相。”
穆宣帝当时一盏茶就泼了过去,穆安之头微微一侧,避开兜头一片水面,水花落地溅为水渍。穆宣帝要泼谁茶,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躲,当下震怒连杯盏一起砸过去,这一下即快且狠,穆安之若被砸中,非皮开肉绽不可。
杯盏飞掷而来之时,他腰身骤然一折,几滴茶水落在脸上,乒乓两声,杯盏落地,四分五裂。
要不是有太子死命拦着穆宣帝,楚世子老当益壮把穆安之从御书房拽走,父子俩非干起来不可。穆宣帝气的拍桌大骂,“混账混账混账!”连太子一并迁怒,“你拦着朕做甚!还不去处置了那混账东西!”
“父皇息怒。怕是三弟也觉太平庵之事难办,朝中又一向对此案有非议,也实在为难三弟,他难免有些委屈。再者,朝中反对声众,事涉实权侯府,倘他一味懦弱,反是难掌此案。倒不如摆出幅不好惹的模样,也能迅速裁决案情。”太子不急不徐的劝慰穆宣帝,“父皇就看在三弟年纪尚小,不能处处周全,原谅他吧。”
穆宣帝气的,“朕还要原谅他!他肚子里不知道多少大逆不道的话还没说出来!”
“三弟再不是这样的人,不妨儿子去劝劝三弟。让他只管放宽心”
楚世子也险叫穆安之惊着,将人拉出去后,再三的劝解穆安之,“殿下殿下,我的,您且消消气。”
“我这已是好好说了,难听的我还没说哪。谁也别把谁当傻子,让我干这扎手的活,还要冷嘲热讽,难道我像软柿子,什么人都能捏一捏”
楚世子连声道,“您可不软,我软,我是软柿子,要不,您捏一捏我。”柿子与世子同音,穆安之哪怕正在气头上也给楚世子逗的一笑,“您就别打趣我了。”
“可不是打趣,信安郡主之事还得劳烦殿下,我管一管宗人府琐事尚可,这样的审案断案的事,我可不成的。”楚世子好言劝道。
“不管不管。我手哪儿能那么长,还能伸到宗人府去,岂不叫人多思多言”
“父皇不过气话,三弟怎么还入心了。”太子拂过天空漫过的雪粒,“外头冷,我那里有好茶,请三弟、世子同饮。”
楚世子最司颜色,连忙道,“宗人府那里还有些事,臣下次再领殿下赐茶。”
太子吩咐内侍一句,“替我送世子。”
穆安之拂袖便要走,却是被太子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手腕。穆安之用力一甩,太子的手纹丝未动,反是更近一步,逼至穆安之眼前。太子明丽的双眸与穆安之的凤眸对视,太子轻声道,“我们天资相仿,不过我略长你两岁,比你进学早、习武早,你日日勤学不绌,苦练武功,我亦如此。安之,别闹得太难看。三弟妹的案子,那个芳草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断难甘心。拿乔有个度,凡事都可商量。”
“商量什么,商量太子早朝时大仁大义,三言两语便要平息太平庵之案。不知是不是未卜先知此案与陆家相关”
穆安之一手扣向太子扣住他的那只手腕,太子的手扣住穆安之另一只手,风雪席卷而至,眼瞅愈发紧密,冰渣化为雪片扬落,卷起袍摆,拂过衣帽,撞击脸颊鬓发。两张风格不同却都可用俊逸形容的面庞逼视相对,太子一惯温和如秋月春风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淡淡道,“你的难处,我替你向父皇说了。信安郡主与侧室的案子,很快会有正式口谕降下,不会令你身份上为难。至于陆家是否与此案相关,你在刑部当差这么久,与其信口开河,不妨拿出证据来再同我说话。”
穆安之冷冷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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