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石头与水
“是。”南安侯道,“臣初到南夷学习掌兵时,军粮就是严家人再运。臣知道消息时太晚了,奏章到帝都已是秋后。”
“如今严氏女出面告发,阿源伙同周家勾结昭武将军李重,劫走军粮,制造冤案!严家的案子,冤枉!”穆宣帝沉声道,“这件案子,满朝文武都在看着,看着朕,也看着南安侯府!姨丈告诉朕,此案当如何了局!”
来自一国之君的责问多么难当,以南安侯这样的老将之身,即便有心理准备都忍不住面颊发烫,羞愧至极。南安侯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终于唇角颤了一颤,又颤了一颤,南安侯躬身抱拳,极力抑制仍是露出一丝悲声,“若此事为真,请陛下不必顾惜老臣,请陛下按国法处置!”
“臣请陛下治臣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之过!”
穆宣帝轻声一叹,“姨丈另选世子吧!”
第139章 一二七章
春风融融,帝都的花都开了。
南安侯回府的时间是下午,胡氏一族已有不少族人等在侯府内,有些更心急的直接就在门口等待。南安侯每年都会回帝都述职,以往倒未见此殷切盼望。
侯府这场官司也不至于惊动这许多族人吧
墙内铺到墙外的梧桐树冠落下几片花瓣,南安侯的马尚未到门前,一群族人便蜂拥而出,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南安侯不急不徐的下马,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大伯、大爷爷,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是啊,您再不回来,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您老可回来了!”
南安侯举目望去,未见长子,倒是见着自家二弟,南安侯对弟弟微微颌首,胡二老爷无奈摊摊手,族人见着大哥太过热烈,他这做亲弟弟的倒是挤不进去了。
南安侯回府连口水都没喝,衣甲也未换,就被族人簇拥着去了理事厅,开始听族人七嘴八舌的告状。胡二老爷端进盏羹汤来,劝大家伙一句,“大哥已经回来了,各位兄弟子侄别急,先让他喝口水,喘口气,不然把他累着了,你们那些事更没人给你们做主了。”
大家伙也有些不好意思,“大伯您先歇一歇,我们明儿再来吧。”
“是啊,要是累着大爷爷,回家我爹也不能饶我。”
“说吧,都什么事,怎么这样群情激愤。”南安侯以为是长子连累家族,族人生出不满之心,结果一听,倒是他高估族人了。倒没几件事是与长子相关的,族人告的都是长孙的状。
南安侯在外领军,跟在他身边的孙子他还知道,胡安黎一直在帝都读书,虽是长孙,却是少有亲近,他竟不知这位长孙倒真是子不类父,是个人物。
周家的案子事涉不少胡氏族人,都是胡安黎带刑部的人抓的,至今还有好些没放回来。关键,还不只抓人,有些族人的产业不清白,查的查,封的封,据族人抖着那张大圆脸双下巴哭诉,家里如今连下锅的米都没了,眼瞅就要饿死了。
南安侯心说,就看这双下巴也且活着哪。
南安侯让大家排成队,一个一个的说,有文书在旁记录事情,也就约摸一刻钟,族人便将天大委屈都说完了。南安侯让文书念了一遍,问,“还有没有补充的”
大家都说,“侯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那就是没了。行了,我知道了,三天后你们过来等消息。”
南安侯把族人谴散,厅里就剩下胡二老爷,胡二老爷看大哥鬓角灰白,心里忍不住心疼,起身道,“那大哥歇着,我也先回吧。”
“你没冤案跟我说”南安侯问。
胡二老爷尴尬,“我能有什么冤案”
“也没其他话”南安侯放下茶盏,偏头看一眼胡二老爷。胡二老爷郁闷,“大哥你就天生操心的命,我是想等你歇一歇再跟你说。”扶着椅背又坐了回去,一股恼什么都跟他大哥说了,“我知道的时候就晚了,信安郡主把周氏的事告到宗正寺,楚世子接了这案子,可楚世子又不懂审案,再说,他就是懂,就楚世子那两面净光的性子,他也得推出去呀。”
“这一推,就推到了三殿下那里。这位三殿下,真是帝都奇人。那性子,神鬼莫近,尤其去年立储之后,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到刑部审案,更是半点人情不通。原本我以为就是周氏一人的事,不想接着周家的事也闹了出来,谁知道周家不声不响的干了这么些缺德事!大哥,你说这可怎么着”胡二老爷想想都替他大哥愁的慌。
“安黎怎么到三殿下那里去的”南安侯问。
胡二老爷哎声叹气,“这就更甭提。我听阿颍说,是三殿下相中安黎的才干。三皇子妃跟信安郡主走的近,阿黎对周家,早厌烦透了的。这孩子也不知怎地,忒个铁面无私,他带人把二叔家的铺子给抄了,还抓了二叔家的一个孙子,二叔去刑部找他说理,被他给撵出来了。现在族里一堆人对阿黎不满,我说他们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个儿,要自己是个干净人儿,也招惹不上官司。”
“我就是担心阿黎跟阿源,真是冤家一般,我哪个都劝不动,就得等你回来了。”胡二老爷属于少年靠爹,中辈子靠哥,晚年靠儿的那类人,人生意义就是俩字:活着。
帝都有此好命的也就是前帝都府尹今翰林学士陈学士了。
不过,人家陈学士好歹正经进士晋身,胡二老爷连个功名都没有,比陈学士还差三座山。
胡二老爷连案情也不太清楚,跟他哥说,“哥你回来,阿源的案子该了结还是了结了吧,总这么拖着也不好。阿源吃这一回教训,以后肯定会谨慎的。”
胡二老爷虽无甚本领,却也操心侄子侄孙,絮絮叨叨的说着,“也劝劝他们父子俩,哪里就真生分了呢。有什么话说开,各让一步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南安侯道,“晚上让阿颍过来一趟。”
“大哥不说他也要来的。”胡二老爷知道儿子和兄长都属于那种有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的人,反正这类人就是天生要操心许多事情的。
“大哥,我料着今天必然乱糟糟的,就没让小二郎和菡姐儿过来,晚上你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南安侯想到这是周氏所出子女,轻叹一声,“明天再说吧。”
“是。”胡二老爷叮嘱兄长几句,让兄长注意身体,就先回了。
临走前又到厨下交待一番,看过兄长居住的院子,摸了摸被褥薄厚,丫环们可尽心晒过了
暖融融的风吹过,院门口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南安侯突然有一种深深的疲倦袭来,身下的座椅那样坚硬,这空荡荡的理事厅那样寂寥,他一年回帝都一次,这次回来却是要亲自处置自己的长子。
纵铁血名将如南安侯,都不禁露出一丝暮年伤感。
这伤感也只是一闪而过,南安侯对幕僚道,“你去刑部问一声,看安黎什么时候落衙,让他回家吃饭。”
“是。”
夕照如血,南安侯带着两个贴身侍卫,一步一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幽暗,两畔烛台已经点起,映着正中祖像威仪的面容,仿佛在威严的俯视着跪在香案前的不肖子孙。
胡源的腿已经有些麻了,麻木中带着丝丝冷痛,冷痛里或者还有一些他不愿意承认的畏惧。x
直待门外传来脚步声,继而大门推开复又合拢,胡源僵硬的身体微微一晃。南安侯站在长子身后,也在望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神位,良久,南安侯问,“在想什么”
胡源张张嘴,却似什么噎在喉中,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南安侯随意拉把椅子坐下,“跪了这么久,没什么想说的么”
“儿有罪。”
“有哪些罪”
南安侯的每句话都很短,却又极是难当。
胡源垂下头,“儿辱没家门。”
南安侯有些乏味。
不知过了多久,听门外一声回禀,“侯爷,大公子回来了。”
“让安黎进来说话。”
落衙之后,胡安黎原本要留下来继续整理案宗,结果,就见到祖父的心腹幕僚奕先生过来请他回府。胡安黎倒是知晓今天祖父回帝都的事,殿下回刑部时提了一句。
不过,此时回侯府
奕先生和和气气的说,“侯爷久不见公子,说让公子落衙后无事早些回府用饭。”
胡安黎心下明白,便是这次推了,只要祖父要见他,他就得去见。与其推托,倒不如应下。胡安黎掩上案卷,“先生稍待,我跟杜师兄去说一声。”
奕先生微微欠身,在外等侯。他跟在南安侯身畔,是南安侯的左膀右臂,刚刚胡安黎那些微妙神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畏惧亦或犹豫都是正常的,倒是胡安黎一瞬间便有决断,而且是迎难而上的决断,令奕先生暗暗颌首。
胡安黎同杜长史说了要回府的事,杜长史还有些担忧,咬一咬笔杆头,给胡安黎出馊主意,“要不你先别回,就说事情多。找个人去打听打听,看你祖父心情如何。倘他不怪你,你再回。要撞他老人家气头上打你一顿,你这不白挨着么。”x
胡安黎心说,我杜师兄挨揍都挨出经验了。他知道杜师兄好意,微微一笑,“祖父一向公允,我并无过错,缘何不悦就是不悦,也不是因我的缘故。师兄放心,我无事的。”
杜长史不放心的打量胡安黎一眼,“你这么呆。哪里叫人放心得下。”
杜长史陪着胡安黎出去,见是奕先生,杜长史立刻精神百倍的过去拱手打招呼,“这不是奕叔么,您怎么倒在外站着,这不折煞我们做晚辈的,快进来吃杯茶!”
“谢小杜大人,今天不便,侯爷还等着大公子哪。待下次便宜,我再来领大人的茶。”奕先生笑道。胡杜两家是世交,这位杜二爷以往便认识,只是奕先生是长辈,与小辈的交集便少,也知道杜二爷少时有名的淘气,虽不及其兄,却也极有出息。
“哪里就差这么一杯茶的功夫。”杜长史拉着奕先生的胳膊就把人拖屋里去吃茶了。
一边吃茶一边把了二百遍,其中有一些话,胡安黎听着都脸红,简直是吹的没了边儿。
奕先生笑眯眯的听着,待吃过茶,便起身道,“小杜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那我就把我师弟托付给先生了,您可千万别让他少一根汗毛,我全指着他帮衬哪。殿下也很看重安黎,哪一天见不到他都不成。我们殿下的性子,向来视属下如手足的。”
奕先生看胡安黎满面无奈,笑道,“成,我都记下了。”
杜长史这才让胡安黎跟着奕先生去了。
胡安黎一向是骑马,奕先生也习惯骑马,两人出了刑部,胡安黎话极少,奕先生道,“咱们府上与杜家也是几辈子的交情,大公子和杜二爷瞧着也是极投缘的。”
“杜师兄很照顾我。”胡安黎心里也很感念这个师兄。
奕先生笑,“以前在书院时就是同窗吧”当初杜大人官阶不够,把这个弟弟弄到内书馆还颇费了些周折。
“不算同窗,杜师兄比我早入内书馆,我到内书馆读书时,他已经是书馆的知名人物。”胡安黎眼中也不禁露出丝丝笑意,他与杜师兄在内书馆时也就限于认识的程度,彼此并不亲近,倒是近来在刑部共事,两位师兄师弟很快熟络投缘。
胡安黎道,“久未见祖父,不知祖父身体可好”
奕先生稍稍侧头看向胡安黎,“侯爷都好,只是记挂家里头。”
胡安黎听出这话中意有所指,手中马鞭指向前路,“先生看这大道,许多人只是最初一并同行,走到路口时,可能你向东,我向西。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奕先生劝说,“家族之所以成为家族,不是因为血亲之人聚在一起更有力量么”
“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有什么力量可言呢”胡安黎淡淡评价一句。
奕先生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向这位侯府嫡长孙,相较于军中出身的胡家人,这位看似斯文俊秀的文人一般的嫡长孙,其实一样有着隐藏于骨血中的不逊于侯爷的冷酷高傲吧。
胡安黎很久没回侯府了,年前的宗族大祭都没有参加,更何况现在胡家人大概恨不能对他群起攻之。檐下匾额黑底鎏金的敕造南安侯府六个大字在夕阳中光彩耀耀,少时无数次觉着这片匾额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倒不觉如何。
胡安黎眯了眯眼睛,俐落下马,再一次迈入这百年侯府。
第140章 一二八章
祠堂的牛油大蜡垂下玉脂般的烛泪在烛台堆积成山峦,祠堂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夕阳一丝残影射入门内,南安侯不禁眯了眯眼。
胡安黎背光站在门口,看不清相貌,只见身姿如玉青松翠竹一般。胡安黎上次见祖父还是去岁的事,他对这位祖父不算熟悉,但每年祖父回帝都述职也会抽空同他说说话,问一问他的功课。以往还曾问过是否去南夷住一段时间,他不放心母亲便拒绝了。
“孙儿给祖父请安。”胡安黎两步过去行礼问安,以往的斯文中多了些洒脱意味。南安侯抬手示意,“起来吧。听说刑部现在挺忙,你这会儿回来,没误了差使吧。”
“我跟杜长史说了一声,就先回来了。”胡安黎起身,一面答道。
南安侯指指身畔的椅子,胡安黎过去坐了,南安侯道,“你父亲可还跪着呢,你就大咧咧的坐下,合适吗”
“父亲跪是因父亲心中有愧,我心中无愧,况祖父允准,自然可以坐。”胡安黎道。
南安侯似笑非笑的看向这长孙,胡源却是大怒,回头骂道,“畜牲!你陷家族于险地,你无愧!你还知不知一个羞字如何写!”
胡安黎道,“家族险地因我而起恕我直言,周氏是父亲的爱宠,周家是父亲一手提携起来的,严家的案子发生时,我尚懵懂稚子。就是族人犯下的那些大小案子,难道是我的过失父亲的意思应该是我不该在刑部帮助审问周家案,而后周家案牵扯出严家案,严家案陷父亲于莫测之地吧当然,我还不该对族人袖手旁观,坐视他们陷于官司而不施于援手,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吧”x
胡源就要扑上前教训胡安黎,奈何他跪的太久,腿脚发麻,倒险些绊个趔趄。尤其南安侯一句,“跪着!”胡源挣扎着要起的身子登时便又跪了回去,只是双眼中的厉光,可见是极恶胡安黎的。
胡源恨声道,“哪个家族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就你要大张旗鼓的折腾出来!我与你母亲生分于你有何好处!南安侯府名誉受损于你有何好处!我这个父亲更不在你眼里,胡家再不好,也生你养你更没有亏待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狠!”
“我狠父亲跪在祠堂,在先祖面前忏悔,悔的是什么是教子无方生出我这样的孽障,竟将家族丑事抖于人前吗父亲怎么不忏悔你色令智昏,贪财无义呢这世间,从无只手遮天的事,这个道理,父亲现在都不明白吗”
胡安黎不是不悲凉,却也深觉可笑,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自己做恶,错的都是旁人。而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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