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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舞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默默猴
“好人与坏人,同做好事做坏事无关。”少女淡然道。“有些好人,经常会做坏事、伤害别人的,但仍旧是好人。有些坏人,可能一辈子都在做善事,然而追根究底,哪怕他一件真正的坏事都没做过,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坏透了的人。
“叔叔和梁小姐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坏掉了,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不小心也伤到别人而已。这世上,谁不是千疮百孔的呢?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心破破烂烂,就说他是坏人啊。”
阿雪蹙眉道:“如果好人坏人,同好事坏事无关,那……怎样才算好人,怎样又会是坏人?”
“有些人不管做什么事,总是犹豫担心,做了之后又经常反悔,懊恼自己,埋怨别人,下回做决定就会更加踌躇……所以活得很累,心上总是压着很多东西,整个人沉甸甸的,如此多半便是好人。
“你觉得,自己活得很轻盈么?是不是想飞就能飞,想笑就能笑,世界都绕着你打转,天大的事只要睡一觉就能变好,没有什么痛苦遗憾?”
阿雪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什么;犹豫了一下,才低道:
“只有骑马的时候好些。但现在也不好了,马一跑快我就想家,想我娘,想得福叔叔,想老宅子,想五叔公……”忽然闭口,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唇不让流下的模样透著一股狠劲。贝云瑚发现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血统纯正的毛族,与她惯见的东海人氏浑没有半点相似。
“所以你是个好人,毫无疑问。”她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而坏人正好相反。无论好事坏事,他们做决定很快,不管得到什么结果,都不会后悔,也不会内疚;明明知道这只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却不惜把别人都牵扯进来。哪怕饱受良心折磨,一旦面临抉择的关口,他们又会立刻做出决断。像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就算是饱读诗书的成年人来听,也只会指摘其矛盾牵强之处,一条一条予以反驳。小男孩却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然转头,果然见少女笑眯了眼,两弯眉月里朦朦胧胧的,说不出的好看。
“所以……姊姊是坏人么?”
“是啊。”浓密如排扇的弯睫轻颤几下,泪水滑落面颊,不知为何,在黝黑的麻皮脸上划出两道醒目的莹白,仿佛流的不是清泪,而是树胶羊脂一类。
“姊姊是很坏很坏的人呢。”





鱼龙舞 【鱼龙舞】第二卷 难知如阴 10
第十折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29-05-13
独孤寂终究是把梁燕贞追回来了,本来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饭桌上的气氛因此变得异常诡谲:梁燕贞沉着俏脸,始终不瞧贝云瑚;独孤寂起初还试着哄了会儿,碰得一鼻子灰,懒再掺和女孩家心事,低头猛扒饭,当她们全是摆设。贝云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衅也不躲避,照旧打点众人上路,与前度无有不同。
翌日午后,骡车缓缓踅近一处村镇,村际由远处似能一眼看完,然而乌瓦连绵栉比鳞次,不见茅顶土墙,屋舍的间隔、形制如出一辙,异常齐整,仿佛同出一人一时之手;说是镇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扩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静。
村头竖着古朴的贝屭石碑,刻有四枚斗大篆字,开头“龙方”二字与今文相差无几,能轻易辨认,末两字莫说阿雪不识,梁燕贞认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肯向余二人开口。
独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倒是辕座上的贝云瑚听见她与阿雪的问答,随口笑道:“这儿便是龙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龙方始兴’,约莫是由此开始兴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兴村’或‘始兴庄’的。”
章尾各地不乏复姓龙方的人家,多为当地仕绅,掌握钱粮田产,以龙方为村名毫无意义,“始兴”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来是头一个的意思。”梁燕贞哼著转过俏脸,不欲受她卖好。
独孤寂忽伸手,指著远方峦翠。
“……那儿是老龙口?”
“是叫这个名儿没错。”贝云瑚并未揭帘回头,顿了一顿才道:
“怎么,十七爷来过?”
“没,只是曾经听闻。”独孤寂眯眼远眺的模样,仿佛掉进了时光漩涡,似有些怀念,又没敢太过贴近。
“当年打罗鋹时咱们经过这山的另一头,听说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盗贼啸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厢净说什么老龙口形势险要,上头有座石砦,易守难攻,若不先降服强人,万一战事失利,强人趁火打劫,断了归途……总之是一堆废话。
“萧先生懒与他们争,冲我动动眉眼,我就明白啦,当晚点了三千马军,连同‘血云都’五百弟兄,乘夜轻骑连斩三关,拿下了罗鋹老儿在此的三处据点;天还没亮,就听说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风归降,老龙口上的石砦我还没机会瞧一瞧。”
与章尾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镇东海的“并山王”罗鋹的封邑,独孤阀与罗鋹经历了一番龙争虎斗,才打开西进道路,正式以东军之姿,加入逐鹿争雄的央土大战。
独孤寂乘夜斩关、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数月后他率数百亲兵,从天而降解了兄长独孤弋兵困蟠龙关之危的彪炳战功,传奇处略逊稍稍,未如蟠龙关一役般脍炙人口。阿雪、贝云瑚尚且不论,连梁燕贞也未听父亲提起。
“过了这么久,应该都荒废了吧?”片刻之后,贝云瑚才轻声道。
“是啊。”独孤寂甩甩乱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蜂拥攀上的回忆,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庄里的道路遍铺石板,平稳利行,轮轧蹄响清晰可闻,益发衬出整座村庄的静谧。多数的屋舍门窗紧闭,但也非全部如此,敞开的门院之中有人洒扫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闭目晒太阳的;街道上偶见行人,数量虽少,倒谈不上“人烟罕至”,只是透著一股怪异的感觉,一时间也说不清。
“怪了。”梁燕贞忘了赌气,喃喃道:“这儿……好怪啊。”
此说甚是失礼,但余人均有同感,不以为是女郎失言。贝云瑚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怪,又说不上怪在哪里,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贞蹙起蛾眉,“这不是你家乡么”差点脱口而出,总算省起自己还未原谅这花花肠子的丑丫头,死咬著樱唇并未接口。
“你们这儿……为甚有忒多残疾人?”独孤寂忽问。
梁燕贞心念一动,想起适才躺在门口晒太阳的中年懒汉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只左手,勾著妻子臂弯,空荡荡的右袖扎在腰带里;妇人则低头垂颈,走得十分谨慎,与骡车交错而过时,也不曾抬起视线,对外来之人丝毫不感兴趣。
贝云瑚正想开口,忽见长街尽头,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人,一瘸一拐地扛着几根木柱般的粗长物事,往街心竖起,“匡当!”扣上黑黝黝的精钢链锁,顿成一整排的止马桩,眼看骡车是驶不过了。
往后瞧,进村的那一头,也有人拖出木柱铁链,却未竖直,只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觉那几只眼精光熠熠,既似盘据高枝的秃鹰,又像以狞目驱赶他们离开的恶犬,总之不是善意。
“你家乡人挺不好客啊。”独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
“你要傻到让本侯在此地大开杀戒,以致无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贝云瑚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吁的一声勒缰止辔,回身掀帘,对车内三人正色道:“这庄子里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们问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龙庭山,就只能继续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们再绕远些。”
梁燕贞刀眉一轩,切齿道:“你耍什么花样?说来是你,要走也是你!”
独孤寂本欲劝解,梁燕贞没好气的挥开。十七爷摸摸鼻子,上下打量丑新娘半晌,忽然一笑。“你既不怕,我怕甚来?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条路是我独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链,将阿雪往胁腋下一夹,无声无息掠下车,扭头四顾,扯开嗓门哇哇大叫:
“渴死老子啦!偌大庄头,哪有酒卖?”
“我记得是这边。”贝云瑚跃下辕座,笑指止马桩处。“往前走是一片广场,四角均为店铺。庄内喜丧、建醮、扮戏文什么的,都在广场边的老樗树下,日常也有酒水卖。”
独孤寂怪眼一翻:“这会儿你又熟了?”满不在乎地拎着阿雪,大步而去,经过止马桩时一脚一个,踩得桩子直没入地,与铺地的石板相齐,仿佛下头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烧融的膏脂一类。
落桩上锁的俩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声软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窜入小巷,转眼去得无影无踪,简直比耗子还利落;另一人却咧开嘴,呜噜噜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绝,独孤寂才发现他只有半截舌头,不仅又跛又哑,怕还是傻的。
追赶上来的梁燕贞脸色微青,这已非怪异,而是有些碜人了。哪来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地方?
长街尽处豁然一开,果然是片宽敞的铺石广场。
诚如贝云瑚所说,广场的四角都是店铺,一是布庄,一是兼卖日常杂物的寄附舖,另一间早早便闭门歇息,不知做的什么营生。至于老樗树旁却是间茶酒舖子,从后厨的隔帘看来,亦供应吃食一类,只是黑黝黝的不见红光,余烟袅然,似已灭火熄炭。
一个跑堂模样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见独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却未迎将出来,拎了条板凳倒扣桌顶,这是明摆着谢客了。“这位大爷,您是外乡人吧?真不巧,庄里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过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烦,出庄沿着道路再走几里,还有几户人家能落脚。”
独孤寂索性不进舖里,伸腿勾过长板凳,径于舖外落座,随手将小阿雪放于一侧,举袖揩几,掀杯取筷,就著四边桌沿摆布好四人份,涎脸笑道:“不落脚不落脚,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两斤,若有熟肉,也来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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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计三斤半的酒肉,够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云云,恁谁来听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开嘴呵呵,面上却无笑意,左颊畔一颗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动着,眉眼之间压满乌翳,继续将长凳倒置桌顶,铁了心要打烊。
虽说乡人粗鲁无文所在多有,但相貌、应对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实属罕见。如非庄人天生胆横,便是跑堂对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这般粗蛮无礼,谁来饮茶沽酒?
僵持之间,贝云瑚、梁燕贞接连入座,后进一人掀帘而出,手里捧著竹蒸箧,随热气飘出面点香。那人须发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柜装束,见外头坐满一桌,不禁错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脸横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说就坐一会儿,要白酒两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东家。
老掌柜吓了一大跳,没敢多说,忙不迭地迎出舖来,对独孤寂连赔不是,又说一回今晚庄里打醮、不敢待客云云;说著说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对桌,仿佛难以置信,片刻失声道:“二奶奶!您……您怎么回来了?”倒抽一口凉气,却是对贝云瑚说。
丑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来同太爷说一声。方掌柜近日可好?”
被称作“方掌柜”的老人面色灰败,张嘴却吐不出字句,身子颤抖。独孤寂笑道:“掌柜的且先坐会儿,我怕你要晕。”也不见抬肩挪臂,方掌柜身子一滑,忽与独孤寂并肩而坐,比邻的梁燕贞将双枪包袱置于桌顶,簌簌发抖的老人被夹在二人当中,仿佛失足卡入栅栏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盗匪……”梁燕贞见他吓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压低嗓音道:“还有立桩那几个,都是一伙的,挟持了庄内之人,让你们把外人赶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这位大人武功盖世,便要调动左近官军来剿匪,也是反掌间的事。老实交代,我保你举庄平安。”
梁大小姐走得几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艺,按肩臂的筋肉线条看,还是个使厚背刀之类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绿林出身,这堂倌的匪气只差没漫出七窍,更别提颈臂间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桩的两名瘸汉也有百斤以上的气力,单举直如无物,肯定是会家子。一溜烟逃走的那人面颊,有块挖去皮肉的疤痕,从形状位置推断,乃官府金印无疑,草寇身上司空见惯,亦是一证。
在始兴庄,方姓和龚姓都是龙方氏的分家,身份并不一般。方掌柜年轻之时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十七爷身上的蟒袍不是寻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摇头道:
“真不……真不是盗匪。杨三在老汉这儿做了好些年,懒惫粗鲁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与他计较。”身子动弹不得,频频颔首,急出满背汗浃。
梁燕贞睁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连独孤寂也有些拿不准。
小燕儿能瞧出的,自逃不过十七爷的法眼。这始兴庄里不惟残疾人多,残疾人还都练过粗浅的功夫,绝非良民,匪气自不消说;且不论闭门之户,街上行人全是两两成对,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带残疾的獐鼠匪类,要说庄内没问题,简直就是睁眼瞎。
落拓侯爷的眸光转向丑新娘。
“……你怎么说?”
“杨三我不认识。”贝云瑚倒是答得爽快。“考虑到这儿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柜怎么说就怎么是呗。”
老掌柜顿觉身上的无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脚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顾不得取回蒸箧,颤声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们先坐会儿,酒肉马上就来。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里。
独孤寂背后生眼,全不惧他弄什么玄虚,只盯着对桌的贝云瑚。
“你要我来看的,我现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贝云瑚耸耸肩,抿著一抹清浅笑意,信手揭开蒸箧。
梁燕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为贝云瑚将她们引回老家,是有什么图谋;如今看来,居然是驱虎吞狼之计。她要对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这处处透著诡异的始兴庄。
但这帮人本事平平,贝云瑚若真像十七郎说的那样,武功还在李川横、傅晴章之上,尽可以自行应付,何须摊上十七郎?说到底,就是痴心妄想,癞虾蟆也想攀上枝头比凤凰,不知自己丑。哼!
“那老家伙喊你‘二奶奶’。”独孤寂挥开蒸笼热气,沉声道:“咱们都到这儿了,你不老实交代,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儿,怎能是二奶奶?”
贝云瑚淡道:“说了我姓贝,不姓龙方。我本是嫁来此地冲喜的,没来得及圆房,相公便死啦。后来太爷,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当义女,让嫁去央土的大户人家。”
梁燕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罢,总得有几分姿色,就凭你?岂料十七郎喃喃道:“这也说得通。”径往箧内取食,咽下后确定无碍,才拿给阿雪。
箧笼内是一叠炊饼,先烤后蒸,烘得金黄焦香的饼折不过巴掌大小,夹了层薄薄肉馅,除了葱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儿的香草调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渗入饼皮之内,鲜咸约隐、附骨随形,饶以甫出笼之滚烫,一块还抵不了三两口,吮净手指犹嫌不足,深得一个“勾”字精髓。
“靠,这炊饼比御厨做得还厉害……丑丫头,你家乡是有能人的啊!”独孤寂连吃两块,差点连手都给咬了。贝云瑚只当十七爷戏瘾又犯,无意理会,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睁大眼睛,动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将饼子啃完,一口接着一口,绝无停顿。直到箧笼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语。
“我可不记得在庄里吃过这样的饼食。”明明没多少肉汁溢出,贝云瑚吐了口长气,依依不舍舐著指尖。
要不多时,方掌柜端酒肉上桌,见箧底朝天,面露难色。
“不瞒大人,这炊饼其实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里给做的,怎么和面、怎么剁馅都有讲究,说吃完了饼才肯走。”
独孤寂来了兴致,伸长脖颈往舖子里打量。“那人还在厨房么?再请他蒸几笼来,多少钱老子都给。”
方掌柜苦笑:“大人说笑了。这饼是老汉与拙荆一同掌杓炮制,那客官只负责点拨品尝,其余一概不管。从正午折腾到现在,这都蒸到第六笼啦,老汉家里的挨不住困乏,说好说歹都不肯再做。”仔细一听,厨后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透著一股烟硝火气,与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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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在哪儿?”独孤寂笑问。
掌柜伸手一指,见节瘤浮凸的樗树下停著辆板车,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双修长脚板,足趾亦长,沾满泥巴,反衬出肌肤白惨,浑无血色,分明是具死尸。梁燕贞一凛之下握住短枪,阿雪本能转头,没敢细看,身子挨近贝云瑚。
“死人教你做饼?”独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你吃了死人的饼,又怎么说?”
草蓆下传出一把有气无力的衰弱语声,虽是悠断虚乏,仍能听出其中不豫。看来鬼讨祭品还是有火气的,语音方落,接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草蓆面上却没怎么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纸。
医道本分文武,武功练到十七爷这般境地,对人身经脉气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医可比,一听便知此人五痨七伤,却非沉疴重症所致,而是体虚已极,以致气若游丝。
以独孤寂的内功造诣,竟未听出草蓆所盖是个大活人——起码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爷一向不是小气家家的脾性,何况还吃光了人家的饼子,不好恶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阁下的饼。既如此,我请你吃肉喝酒罢。”
“好啊。”那人幽幽道。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没动静,连呼吸的起伏也不见。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继续瞧着,反复几次,对贝云瑚悄声附耳:“我觉得他是死人,真的。”
独孤寂端起盛着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阁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紧,是我请你吃东西,送上门也是应该的。”一脚跨出长凳,便要起身。
那人却道:“不不不,客随主便,应该是我过去才对。”说完便无声息。
四人等了半天,贝云瑚左右张望,以气声对虚空中说:“您这是来了么?酒肉尚飨,请您慢用。”带阿雪双手合什,低头默祷。梁燕贞浑身发毛,娇躯本能往爱郎处挪去,就差没跳上他那条板凳,冲贝云瑚恶狠狠一瞪: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虚弱的声音飘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过去?我也想同大伙一起围着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独孤寂又气又好笑,无奈自家理亏在先,不好发作,将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细炼哗啦啦一抛,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车骨碌骨碌滑将过来。贝云瑚将阿雪拉到身畔并坐,让出一条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来?”独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粟米棒子。看来此君病则病已,倒也不欲与男子肌肤相亲。
独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贝云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将他拉起。草蓆翻落,一名浓发披面的苍白男子坐起身,袍子松垮垮的,内里未著单衣,敞开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独孤寂的瘦白与之相比,简直不能更阳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长须,并著披覆的长发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张两颊凹陷、颧骨贲起的瘦削脸孔,并未予人肮脏邋遢之感,反而有着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之类的物事,或许在病成这副模样之前,居然还是个美男子。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着丝缕,动作间什么都露出来打过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为意。梁燕贞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摆,俏脸酡红,干咳了几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绍你个方子。”
独孤寂一口酒喷了出去,贝云瑚却“噗哧”一声笑出来。梁燕贞堪堪挡去绝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湿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么!”阿雪捂嘴缩成一团,额头抵桌肩膀微颤,死活都不敢出声。
男子举箸吃了口肉,轻叹道:“难吃。”接过十七爷斟满的杯子抿了一口,叹息更浓:“劣酒。”搁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样,仿佛是真感到难过。
独孤寂不嗜杯中物,只爱与弟兄们在篝火前喝酒胡闹,以及仰头一饮而尽的豪气,酒质好坏无关紧要,不过盆里的熟肉是真的难以下咽,吃了两口便即搁筷。从这怪异的僵尸男子现身以来,他便一直留神贝云瑚的反应,此獠似不是丑丫头的旧识,他并不是她引他们来此的原因。
“兴许是你的饼太好吃了,”十七爷耸耸肩,决定暂时搁下猜疑,好生褒奖他的手艺——或说嘴艺。指点别人做菜就像行军打仗,是一门高深技艺,多数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上场打杀。这么一想……这人是帅才啊。“尝过了好味道,吃什么都扎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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