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默默猴
独孤寂于荒野中放足狂奔,能运使的内力不足全盛时的六成,还有数处经脉阻塞尚未打通,状况可说坏到了极处。
对“擎山转”所受的内伤,在丑丫头刻意带他们绕圈子、争取时间调复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杀出旷无象这种级数的顶尖高手,独孤寂一时托大,伤上加伤,再这么不管不顾地施展轻功,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重伤未愈逞强运劲,自来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习的《元恶真功》乃古往今来内家万法中的一朵奇葩,创制这门武功的人精研医理武论,透彻人体百骸,穷究各种学问至精至深,耗费的心力不下于从无到有地编纂一库真经道藏,只为实现一个奇想天外的念头——
以心为功,随想即成。撇除当中繁复精微的施行理论,一言以蔽之,《元恶真功》的威力只取决于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独孤寂还记得那人抱着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着屈指,点了点他的小脑袋瓜。穿云山的棱线只有成人的肩膀宽,不过一尺余,光秃秃的寸草不生,遑论成林;两侧的断崖陡如刀削,深不见底,云朵全在脚下,不时传出盘鹰长唳,翼影穿梭。
“你想敌人怎么死,他便怎么死;你想身子怎么著,它便怎么著。天地为笼,肉身为枷,唯心为翼,万里遨翔!这,便是《元恶真功》的真义。”那人点了点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经不会害怕了,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所处的险境。从头一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经历过各种不可思议的冒险,男童从不知道一昼夜间能去到的地方,与他日常起居的镇东将军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远比自己想像的更辽阔奇妙,开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飞……”男童在高空的猎猎气流中几乎听不见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听见。“我也能飞吗?”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这样!”袍袖一卷,两人斜斜倒落,头下脚上,呼啸著坠入苍鹰隐没的茫茫云雾中——
独孤寂回过神,旷无象的背影已隐约可见,调匀气息,一抹额汗,强烈鼓动的心脏慢慢敛起砰响,恢复到能即刻接战的状态。只要专心想着“我能办到”,这副身体便能呼应意志,做出反应——这才是《元恶真功》的正确用法。
那叫小叶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连运气都算不错,可惜想像力太过贫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宝山空手而回,无法彻悟《元恶真功》的真谛。
但旷无象不是那样。以那人眼光,不会将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独孤寂自视极高,但旷无象那一锤之所以没将他的左膀废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钧之力,可能性只有一个;待见到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披着人熊皮草,又对小燕儿捣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杀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发了疯的心智,还能不能算是“心”?
两人一前一后,沿山疾奔,距离不断在缩短——胁掖着一大一小,再加上那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适足以抵销旷无象无伤的优势。兴许是丑丫头那对肥硕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爷不无恶意地揣想。
前头是一处断崖,崖下水声约隐,上架绳桥,对面云遮雾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难以看清,独孤寂心知是最后的机会,一旦上桥,领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脚太多,防不胜防,疾行间拾起数枚石子,运劲掷出,朗吟:“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山几人欲经纶?你这杀妻戮子的孽徒,还不快快停步!”声音送出,惊飞满山林鸟,不住回荡,极具威势。
旷无象浑身巨震,差点摔了跟头,勉强旋过毛氅,荡飞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脚步,将阿雪与贝云瑚抱到身前,惊道:“没有……我没有!我妻我子俱在,长者明鉴!”
独孤寂把握机会追近,掌里扣著最后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你胡说!你身后血淋淋的两条冤魂,却是何人?”
旷无象霍然转身,适才被扫开的那几枚石子触地反弹,来势益急,野人舞动铁锤,遮护怀中二人;独孤寂飞石脱手,旷无象本能避过,回头的瞬间,石子忽绕了个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松手,贝云瑚落地点足,飞也似的向前扑去,被独孤寂接个正著。“有鬼……有鬼!”旷无象惊恐地大叫,挟著阿雪冲上绳桥,一眨眼便冲进了对岸的浓雾里,连影都不见。
“丑丫……”独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贝云瑚一巴掌,少女难得怒上眉山,奋力挣脱他的怀抱,厉声斥问:“你怎不先救阿雪!”独孤寂答之不上,抚著热辣辣的面颊,却无丝毫愤怒难堪之感,连他自己也觉奇怪,也管不了这么许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
“不妨,咱们追上便是!我带你跑快些。”便要去搂她腰肢。
贝云瑚甩开他的手,寒著脸道:“不去!”独孤寂莫可奈何,挠首道:“要不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贝云瑚敛了敛神,遏制住怒气的同时,又恢复一贯的清冷隔阂。独孤寂心中若有所失,总不好再故意惹恼她,闷闷住口,静听她说明。“这儿已是龙庭山的山脚,对面那片林子里有阵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后谁也走不出,教你瞎转悠一夜,天明道曙光射入,才能顺利穿过。
“现下入阵是白费力气,不如在此候着,养精蓄锐,天亮后彼消我长,岂非更好?”
独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现在打老子一样赢”,掸了掸膝腿觅地歇坐。贝云瑚站立在原地不动,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喂,你发个毒誓,说你定会保阿雪平安。”
独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说得郑重,耸了耸肩,指月道:“苍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贼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违誓言,教我爱无所伴,孤伶一生,生儿诞女对面不识,缘生即错……行不?”
贝云瑚本想消遣他“你现在就是了啊”,一想这誓确实是毒,然而自他那张贱嘴中说来,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儿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如此甚好,愿你说话算话。”语声未落,纵身跃下断崖!
“喂……丑丫头!”
独孤寂肝胆俱裂,甩出细炼却卷了个空,忙扑至崖边,见其下一片幽深水雾,什么也看不清,未及细想,也跟着倒头栽落!
鱼龙舞 【鱼龙舞】第三卷 十方授印 21
第廿一折
寒溪此夜
玉乳香沁
29-7-28
断崖远不如想像中高,身子甫坠,“扑通”一响,丑丫头已然入水,崖底居然是水潭溪流一类;飞也似地穿过层层冷雾,映着粼粼波光的水面赫在眼前,独孤寂连忙并掌俯首,轰然突没!
声音瞬间被阻隔在外,仿佛又回到母胎中,水温刺骨,堪比初春融冰,独孤寂胸口如遭针刺,鲜血冲上喉头,不小心呛入了几口冰水,脑中激灵灵一痛,意识模糊。
朦胧间,似有朵彤艳艳的大红牡丹在头顶旋绽开来,居中的花蕊处冒出一团雪影,乌浓的秀发在水中飘散,宛若水草,熟悉的娇俏脸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丑……丑丫头……)
独孤寂一个哆嗦醒过来,脏腑各处疼痛不堪,像有无数小刀攒刺。
他平躺在泥土地上,哗啦啦的水声似有些遥远,料想岸边如非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怕也是潮湿阴冷,把冻晕的人搁上头,不如扔回水里算了。离岸若此,仍能隐约察觉到溪水的寒气。
独孤寂没少见过寒潭冷泉,白城山帝陵附近有口知名的“三尺泉”,取“冰冻三尺”之意,即使在盛夏时节,所出仍是冰冷甘洌,乃天下名泉,料不到龙庭山下也有这样的地方。
他一丝不挂,湿衣俱被除下,用树枝撑在篝火上烘干;身上除了泥土,还盖满叶子,可惜这个时节没什么枯叶,保暖效果有限,倒也不觉特别寒冷。
与湿衣一块儿烘烤的,还有贝云瑚的大红嫁衣,不见嫁衣里的中单,只有一条短短的白绸领围。他想起昏迷前所见,那朵在水中盛放的白蕊红牡丹,自是丑丫头为了救他,褪去累赘的外衣加速下潜;那白皙耀眼的蕊房却不是她穿在嫁衣里的单衣,而少女赤裸的雪肌。
这个时节,要穿住厚重的精绣嫁衣是非常辛苦的,贝云瑚衣内未著中单,而是以白绸围颈夹在交襟处,假装里头规规矩矩穿了中单。这种大体周延、细部取巧的鬼灵精作派,也像极他所识的丑丫头。
少女坐在篝火前,随手以树枝翻动火堆,似在烘烤什么。
龙方异那厮虽然聒噪,有件事他是对的——
贝云瑚不仅偏爱水色抹胸,而且她穿水色抹胸,的确是好看得不得了,浅润的色调非但压不下周身白皙,反衬出肌肤通透;细匀的藕臂与光裸的肩颈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独孤寂瞧得怔然,一时忘了贫嘴几句,拿两人赤身露体同陷崖底之事做文章。
丑丫头的胸乳必定傲人得紧,由高高撑起嫁衣的那团浑圆便可知晓。然而,除去厚重的外衣,水蓝色绸缎裹起的饱满乳瓜,仍是超出了十七爷的想像:
不知是因为脸小的缘故,抑或贝云瑚的乳量当真太过惊人,抹胸将她前胸满满裹成了一团,任一边都比她的脸蛋更大,夹出的深沟仅只一线,在光滑的缎面上几难察觉。水色抹胸以幼带围颈,本应裹肚的下缘收在脐上两寸,短小俏丽,圆凹的小腰尽显无疑;乳下两带交缠,系于裸背,托住沉甸甸的乳瓜,似融入了诃子的形制。
这样的剪裁除了活泼娇俏,亦能为少女减轻沃乳的负担。
贝云瑚柳眉一竖,怒道:“你跳下来干什么?”
独孤寂也火了,沉声道:“我才要问你,你跳下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寻死觅活的算什么?”
贝云瑚一愣,似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的,蹙眉道:“龙庭山入夜后,出入口全是阵法,轻则兜你一夜,耗光气力,亦不乏有进无出、数百年来连白骨都不曾吐出一副,凭空吃掉成千上百人的地方。但阵法入水无效,溯这条寒溪游回去,能通往我想到的地方……谁人与你寻死觅活了?”口气虽冷,容色已然大为平霁。
独孤寂呆了半晌,讷讷道:“原来……你不是跳崖自尽?”越觉得跟着跳下的自己实在是蠢,搞到真气岔走,恼羞成怒:“不是说好一起送阿雪上山么?还是你跟你师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好让人知晓?”
贝云瑚冷道:“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独孤寂无话可说,急怒攻心,坐起身来口喷鲜血。贝云瑚面色微变,不顾裙裳未干,起身掠至:“你怎么样了?”却被独孤寂挥开,摔回篝火畔。
独孤寂气力用尽,“砰!”直挺挺倒地,咬著满口朱红,对着遮住星空的氤氲水雾,放声大笑,笑到咳血,咳完又笑,到最后笑声与咳血噎喉的声音混于一处,似恶狼啸月,又隐有几分哭音,夜里听来分外凄凉。
“……说啊,你心里一定想‘这人疯了’,世人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怎么会以为你可能是个意外?”
独孤寂望着天,喃喃说道:“我从小就不得我爹疼。都说么子受宠,但我爹瞧我的眼神活像瞧一条蛆,我从懂事起就知道,爹恨我不比恨大哥少,但兄长抢他镇东将军的名位,这恨是有理由的;而我呢?就因为我跟大哥亲,连我也恨上了?我是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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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那年,遇到了我义父,他是前朝大官,因缘际会,习得一身高强的本领,却因得罪权贵,举家遭奸人所害,因此发了疯,从皇家祭庙摘了柄祭祀用的金装斧钺,斩尽仇家,从此亡命天涯,专杀贪官污吏,在庙堂和武林闯下赫赫威名。你听过‘恶斧’元拔山这个万儿么?”
贝云瑚摇头。独孤寂兀自望天,并未看见,停了片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又道:
“他不知道在哪儿见了我,说我像他死去的孩儿,夜探将军府将我劫了去。那时我兄长统兵在外,府里没人打得过他,我随义父四处游山玩水,学了他的《元恶真功》。后来我兄长找到我们,义父打他不过,匆匆逃走;往后几年,他经常来找我,多半趁兄长不在,半夜潜入府中带我离开,天明前才又送回,谁也不知晓。
“我义父待我极好,这辈子,大概没有其他人待我像他那样好了。但他的疯病越来越厉害,发作起来不但将我带去极危险处,有几次还让我受了伤,终于被我兄长发现,他们为此打了一架
“那时我负伤在床,待察觉不对,赶到现场时,我义父只剩一口气了,他对我说:‘儿子,你别哭啊,你义父是个好样的,你大哥也是个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终在我怀里阖眼。我兄长命人厚葬了他。
“我想,他是明知打不过我兄长,想了结在他手里,才约了这场比斗的。否则他真想要跑,我兄长未必能杀我义父。”
贝云瑚轻声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找你,然而疯病发作起来,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罢?”
独孤寂闭目微笑,眼角却淌下液渍。“‘刀皇’武登庸告诉我,《元恶真功》确是绝学,其心诀几乎能推动世上一切外功,但从运气的理路上看,对心性极为不利。他是我平生所识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
贝云瑚道:“但你没法不练,对罢?那是你怀念元拔山前辈的方法。他的死你可以无怨,却决计不能无悔无憾。就算这门武功有什么不利心性的地方,但练功本就是修持,总不能把一切都推给功法,你想做个怎么样的人,自然便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不?”
独孤寂微微一笑。
“义父若在,定然欢喜你的,丑丫头。”
贝云瑚本来想说“我要他欢喜做甚”,话到嘴边有些不忍,索性闭口。又听独孤寂道:“我这辈子所做诸多浑事,是我任性妄为,不思前想后,不管他人死活,说穿了就是王八蛋,但那并不是疯,我清楚得很。”
少女忍笑抿嘴。“……你倒是个明白人。”
“直到与旷无象交手。”独孤寂转过头来,正色道:
“你那僵尸样的风云峡师伯,以为他被锤子搞疯了,我却有不同的见解。旷无象一身武功,俱来自《元恶真功》,其抡锤挥击的手法,更不是什么奇门兵刃的路数,而是我义父所创的独门重手法,名叫《断魔斧锧》——这路掌法断肢残体如巨刃,化入兵器亦无不可,等闲不易辨认。
“若非我俩内功同源,最初对撞的劲力,决计不能被化消得如此彻底,那时我便起了疑心;而我传授小燕儿的手法,脱胎自《元恶真功》,所以他才对那一下的反应特别大。我义父四海为家,时疯时醒,一时兴起授人武艺也不奇怪,只是料不到他收徒居然收到了龙庭山里,于堂堂东海武宗内插旗添乱,令人啼笑皆非。”
贝云瑚闻言一惊,恍然大悟:“所以你在绳桥前吟的诗——”
“那是我义父的口头禅。小时候听着听着也就背了起来,否则你家十七爷一见书册就头疼,哪读过什么诗?能震慑住旷无象那厮,也算印证了我的猜想。”独孤寂缓缓撑坐起来,背靠树干,闭目吟哦:
“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山几人欲经纶?草戚离群,孤帆潮信,渺渺川途若不分。”
贝云瑚读过的诗书不多,这几句韵文不讲形制格律,连“诗”都称不上,然而听来却有一股苍茫凄恻之感,仿佛能想见其人披头散发,儒服破烂,倒拖着金装斧钺踽踽独行,身影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间……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恶斧”元拔山前辈生出莫名的亲近,或许独孤寂说得没错,若有机会相识,她俩真能成为一对忘年交也未可知。
独孤寂睁开眼,定定望着她。
“我在想,会不会一直以来,都是我想错了,世人对我的看法才是对的?我义父是不世出的奇才,旷无象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但他们最后都发疯了。小叶练不成《元恶真功》的,不仅仅是他想像力贫弱,更因为他心中有许多顾忌,受到诸多束缚,譬如情感,譬如理智,所以他是好人。
“但我不是。我并不是意志薄弱、任人唆使,才做了那些混蛋事,我是天生如此。是不是奇才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练成了《元恶真功》,我能在脑海里想像出敌人的各种死法,光怪陆离,奇想天外。所以我爹才讨厌我,他知道他生了头怪物,天生就是疯的;所以我才让兄长、萧先生如此失望,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这里——”点了点额际,咧嘴一笑,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
“同你们不一样。义父、旷无象……才是我真正的样子,我该和他们一样,最后……通通变成那样。”
贝云瑚看着他像孩子般哭泣,从错愕、惊慌到恢复平静,似乎想通了什么,轻声道:“在客栈那个清早,就是梁姑娘听见我们说话,跑出去那回,你是不是觉得被我说中心事,像是一直以为掩藏得很好的某个地方,突然被人家掀开似的,又惊又怒,才把墙给打了个对穿?”
独孤寂愕然抬头。
“我没有他心通的本领。我说的,其实是我自己。”迎着他迷惑的眼神,贝云瑚盈盈笑道:“我不懂《元恶真功》,或许如你所说,这是一门非怪物不能练成的武功。你练成了,应该天生就是怪物。”
独孤寂噗哧一声笑出来。
“喂,损我还是安慰我,你倒先拿个主意啊。”
贝云瑚这才发现语病,几欲失笑,赶紧憋住,咬唇一本正经道:
“但世上有些人,是后天才成为怪物的。她们起初以为自己是被爱的,是独一无二的,愿意为那个对自己好的人奉献一切,死亦不悔;到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自己既不被爱,也不特别,是旧了就被信手抛弃的器物,从那刻起人就成了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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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寂咬牙握拳,发现珊瑚金细炼已被取下,并未发出熟悉的磕碰响,但腕间镣铐仍在,显是丑丫头替他解衣时发现了“那个”,直接削断镣铐与锁链间的连结件,分开二者,才能顺利褪下袍衫。但现在不是追究这种枝微末节的时候。
“你那畜生师父对你……也罢,你若不想说、不愿想,毋须勉强自己,我会替你报仇。你要想亲手了结那厮的话,我留最后一口气给你。”世间女子着紧者,莫过身子污洁,丑丫头要是年幼上山,任其鱼肉,不知遭受过何等蹂躏,恨他入骨是再合理不过。
“……不是那样的事。”
岂料贝云瑚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们这些无垢天女修习的《九转明玉功》须守住处子贞节,方能有成,他又有十分严重的洁癖,肌肤相亲,能生生恶心死他,只有此一节是万万不能的。他对我做的,是更过份的事。”
独孤寂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说来……丑丫头还是未经人事的雏儿?
“从我上山,我一直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有很多事我太晚才发现,也可能是视而不见。”贝云瑚睇著劈啪跳跃的火光,被映亮的小脸笼著一层光晕,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独孤寂不禁看怔了。
“‘无垢天女’是他亲自挑选带上山,不是无父无母流落江湖的孤女,就是被拐子拐来四处兜售的两脚羊羔,若非遇上他,我们现在多半在哪处窑子里,过着生张熟魏的皮肉生活。
“对我们来说,他就是天,是改变了我们悲惨命运的人,更别提他给我们的生活,比原来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姊妹们从来不喊他‘师父’,只喊‘主人’,无论是做他的婢女、侍姬还是宠妾,人人都是心甘情愿,但他从未如此要求。这甚至让我们有些失落。
“除了不能离开龙庭山外,我一直以为来到幽明峪,是人生中最好的事,每天都是笑着从睡梦中苏醒。他就是我的日头,我的泉水和风,我若有丝毫美丽,那也都是为了他而绽放。”
无垢天女的活动范围是受限的,即使在幽明峪,她们也只能待在主人的私人园林,日常除了服侍主人、洒扫庭除,就只有练功而已——因“九转明玉功”必须个别与主人于密室中修习,这几乎是少女们最期待的部分。
当然,因主人多才多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一会即精,少女们亦陪伴主人绘画、镌刻、制香,充当描摹习练的对象;主人对美的敏锐无人能及,经他指点过的裁缝金匠,总能做出最合适妥贴的衣饰,烘托出少女之美。“无垢天女”并非主人自封,如此直白的名号不合其审美,而是山上诸脉间久传成习,自然而然形成的称呼。
主人既未觊觎少女们的胴体,自也不愿耽误其青春,一旦满十八足岁,即代为安排山下人家,备妥妆奁出嫁;结亲对象多是鳞族六大姓的富绅,纵使充应嬖妾,也是不同寻常的好归宿。
主人是不染片尘的,岂能奢望长久留在他身边?但教有过这么一段,此生亦已不枉——拥有“天女”之名的少女们都是这样想的。
贝云瑚之所以动了疑心,最初是从梅檀色口里,听闻某位出嫁姊姊的死讯。
她与那位师姊并不特别亲近——事实上,格外受宠的贝云瑚同谁都不亲近——但做为头一批出嫁的无垢天女,在姊妹间还是很受瞩目的。更早之前,主人的侍女虽也有期满下山的前例,一来其时“无垢天女”的选拔栽培尚未成形,都是十三四岁才上山服侍主人,不列入“色”字辈,上头还有寒字辈的长老压着,也不能明著传授她们奇宫武学;说是师徒,其实更近于主仆,姿色资质均不如贝云瑚等,过了二十岁便给银子打发下山,回乡抑或另觅归宿,都任其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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