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来,很是敷衍地擦了擦斜保眼角的鲜血,然后将手帕扔掉了。女真营地那边正在传出一片大的动静来,宁毅拿了个木架子,在一旁坐下。
“你们那边提了很多交换的条件,希望把你换回来,你的兄长正在调兵遣将,想要正面杀过来救你,你的父亲,也希望这样的威慑能有效果,但他们也知道,杀过来……就是送死。”
木台下方,兵戈肃杀,华夏军也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并没有因为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而掉以轻心。
斜保扭头望向宁毅,宁毅将堵住他嘴的布条扯掉了,斜保才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道“大金,会为我报仇的。”
宁毅摇了摇头“摆在你们面前的最大问题,是怎么从这座山里跑回去。劳师远征,深入敌人腹地,再往前走,你们回不去了,我今天在你父兄面前杀了你,你的父兄却只能选择后撤,接下来,女真人的士气会一落千丈,一个不好,你们都很难退回黄明县和雨水溪。”
斜保的目光微微的愣了愣,他被押上这高台,对于接下来的命运,或许有所想象,但宁毅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将死的事实,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冲击。过得片刻,他哈哈笑了起来。
宁毅目光淡漠,他拿起望远镜望着前方,没有理会斜保此时的大笑。只听斜保笑了一阵,说道“好,你要杀我,好!斜保轻敌冒进,损兵折将铸下大错,正该以死谢罪,宁毅你别忘了!我大金基业是在何等弱势的情况下杀出来的!正好用我一人之血,振奋我大金的士气,破釜沉舟哀兵必胜,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哀兵。”宁毅放下望远镜,“所谓哀兵必胜,是让所有的士兵明白,自己处于劣势,而且不拼命只会更惨才会出现的事情。你们昨天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抢钱抢粮抢女人要回去享受,你带着三万大军要过来杀了我,今天忽然就说你们不是天下第一了,而且要成哀兵。哀你母亲,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大家不炸营逃跑就怪了。”
“望远桥之战,三万人一战尽墨,你们正面已经没有机会了,但眼下知道这一点的,只是你父兄和高层的少数人。你父亲是有认清现实的魄力的,会死多少人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当然,我希望你的父兄倒真的能被激起哀兵之志,为大军殿后留在这里,能杀你们一家三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他说到这,拿着望远镜又笑了笑“你用兵的风格粗中有细,脑子还算好用,我说的这些,你一定都明白。”
斜保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带血的笑容“我相信我的父亲和兄弟,他们乃盖世的英雄,遇上何等难关,都必定能走过去。倒是宁人屠,要杀便杀,你找我来说这些,犹如小人得志,也实在让人觉得可笑。”
宁毅不以为侮,点了点头“参谋部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在前线的谈判条件是这样的,要么用你来换华夏军的被俘人员……”他简单地跟斜保复述了前方出给宗翰的难题。
“如我所说,战争很残酷,看看你爹,他一路筚路蓝缕,走到这里,最终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也是一生拼杀,最后跪在这里,看见你们女真走进一个死胡同……西南之战无果,宗翰和希尹回到金国,你们也要变成宗辅宗弼嘴里的肉了。但是有更多的人,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经历了远甚于你们的痛苦。”
“父亲看着儿子死,儿子为父亲收敛骸骨,夫妻分离、全家死光……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让你们感受到痛苦,是我个人,对死难者的一种尊重和怀念。出于人道主义立场,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但你就在绝望里死吧。宗翰和你其他的家人,我会尽快送过来见你。”
“哈哈哈哈……”斜保明白过来,张着嘴笑起来,“说得没错,宁毅,就是我,杀过你们很多人,无数的汉人死在我的手上!他们的妻女被我奸淫,有的是一起干的!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干到过你的亲人!哈哈哈哈,宁毅,你说得这么心痛,肯定也是有什么人被我杀了、干了的吧?说出来给我高兴一下啊,我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正要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往下继续说,宁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咔的一声将他的下颌掰断了。
斜保面目扭曲而狰狞,疼得浑身发抖,宁毅拿出擦了擦手上的鲜血与口水“是啊,打仗就是这个样子,输了的人输掉所有,赢了的人,也只是赢来了坐在这里缅怀战友的机会,你说的……有道理。”
他望着远方,与斜保一道静静地呆着,不再说话了。过得片刻,有人开始大声地宣判斜保“杀人”、“奸淫”、“纵火”、“施虐”……等等等等的各种罪行。
……
高庆裔将拳头砰的砸在了木桌上“若然斜保死了,我方才说的所有在大金幸存的华夏军军人,全都要死!待我大军北归,会将他们一一杀死!”
林丘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两万人可以换。”
“除了斜保,谁都不换!你速速去告诉宁毅,若杀了斜保,我让你们追悔莫及——”
“好。”林丘召来传令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让他一并转达。”
“斜保不能死——”
高庆裔的呼喊声,几乎要传到对面的高台上去。
……
女真的营地当中,完颜设也马已经聚集好了部队,在宗翰面前苦苦请战。
“……若那些口舌上的谈判未果,宁毅说不定便真要杀人,父王,不可将希望全托付在谈判之上啊,儿臣原亲率军队,做最后一搏……救不下斜保,我从今往后都无法安睡啊父王——”
宗翰背负双手,望着那高台,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韩企先等人并不在这大帐外,他们正在宗翰的命令下对大军做出其他的安排与调配,无数的命令紧张地发出,到得临近酉时的一刻,却也有人从营帐中走出,远远地望向了那座高台。
虽然在过往的数年里,华夏军早就有过对女真的各种恶意,但在战阵上杀死娄室、辞不失这类事情,与眼下的情况,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当着宗翰的面,杀死他的儿子斜保,这是侮辱也是挑衅,是过往数十年间整个天下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宗翰的儿子,在宗翰未死之前,是可以牵涉无数利益的筹码,毕竟在过往数十年里,宗翰是真正碾压了整个天下的英雄。
……
西南昼长,临近酉时,西沉的太阳破开云层,斜斜地朝这边吐露出苍白的光芒,望远桥、狮岭、秀口……宁毅与指挥部的命令正在一支又一支的部队中传递开来。
“……望远桥一战后,女真人前行之路已近,接下来必谋其退路,但我军各部不可掉以轻心,在最具可能性的推演下,女真人必将组织发动一场大规模的进攻,其进攻目的,是为了将汉军部队调动至最前线区域,而将女真部队调动至后撤最佳位置……”
“……故你部各队都须做好承受进攻的准备,不排除将遭遇女真精锐假戏真做、破釜沉舟的可能性。而在做好准备打消敌第一波进攻的同时,组织精锐做好一切前突、歼灭之规划,由秀口至雨水溪,狮岭至黄明,在未来数日内都将成为歼灭战之关键区域,必须坚决做好战斗决心与规划……”
“……对汉军部队,采取以招降、驱赶、策反为主的战略,对于各处要道、关隘要进行坚决的穿插切断,与敌军抢时间、断其退路……”
“……情报、斥候各部,动用一切力量,联络、接洽、策反一切可能反正之汉军将领,即便不能策反的,也要将此战状况清晰有力地传递到对方眼前……”
“……二师二旅,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负责击溃李如来所部……”
“……五师,负责进攻前方达赉所部军队,配合渠正言、陈恬所部往雨水溪方向的穿插挺进,尽量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压力,令其无法轻易转身……”
“……望远桥各部……”
各种各样的命令,由指挥部到师、由师至旅、由旅至团,一层一层一级一级的分发下去,在望远桥之战结束后的此刻,各个部队都已经进入更加肃杀、蠢蠢欲动的状态里,刀枪磨厉、枪炮上膛、望远桥附近的河面上,看守俘虏的船只巡弋而过……
……
夕阳从山的那一端照射过来。
小棚子里,高庆裔屏住了呼吸,那边的高台上,宁毅已经下去了。阵地另一边的营地大门,完颜设也马披甲持枪,奔出了大营,他奋力奔跑、大声呼喊。
大帐前的宗翰双目不瞬,一动不动,握紧了双拳。许多人从不同方位朝那边看过去。
不少人心中其实还有侥幸,或许这是宁毅的故作姿态。
或许,他会将斜保留下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或许,他让斜保活着,彼此都能多一条路。
毕竟,这是国战,理智的领导人,都该多留一丝余地。
长长的火枪枪管对准了斜保的后脑勺,夕阳是苍白色的,夕阳下的风走得不紧不慢。
砰——
——
——
斜保的脑袋爆开了,身体倒了下去。
有怒吼与咆哮声,在战场之中响起来,女真营地之中人声爆开了。宁毅听着这愤怒的咆哮,这些年来,有过无数的愤怒的咆哮,他闭上眼睛,长长呼吸着这一天的空气。
“把人头……送给他爹……”
过年之后,去做了一次彻底的体检。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做这么彻底的体检,原本是做了要住院、动手术,甚至是被告知一些不愿意听到消息的心理准备的。毕竟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各种作息颠倒、用脑过度、透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但体检完后,结果还好,除了有二十五毫米的胆结石、中度脂肪肝、血脂尿酸等各种指标的超标、血管与各种内脏的小问题外,暂时还没有要人命的大毛病,最后总结一下,多运动、多晒太阳、多吃维生素、多滴眼药水,一切大概就能维持住或者有一定的好转。
于是开始了一段彻底的作息修改,到健身房请了一个私教,每天上午锻炼两个小时……坦白说,之后的一段时间感觉像是在戒毒腰酸背痛,注意力无法集中,坐下来就打瞌睡之类之类的。
无论如何,到今天,算是慢慢地适应了。
嗯,没有到十二点,睡觉去。复更了,祝大家看得愉快。
本章完
第九一八章 冰与火之歌(六)
破碎的半个人头被装在一只竹筐里,送到前方的谈判桌前。
高庆裔的咆哮停了下来,据传他在见到斜保的人头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对林丘说道“欺人至此,你们便不觉得该害怕吗?”
林丘回答道“这十多年,你们做了无数件这样的事情,见到他的下场,是该开始后怕。”
谈判终止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渐渐的黯淡下去,火把亮起来,阵地上各个军队都肃穆以待,夜色之中侦查小队一拨一拨地出去。
不久之后,高庆裔回到了谈判桌前,要求华夏军送回完颜斜保的尸体,林丘依然表示了拒绝“宁先生只交代我与高将军谈判交换俘虏之事,与此无关者,我没有交涉的权限。还是说,高将军仍旧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具尸体上?”
“那……”高庆裔目光冰冷,但最终咬牙说道,“待会你们的人回去通报消息时,请顺便将此请求待会去,呈交宁先生。”
整个谈判是在这种咬牙切齿的气氛中开始的,一个多时辰之后,传令兵带回了宁毅对斜保尸体的处理“若换俘之事顺利进行,斜保的尸体将在换俘之后作为礼物送回,以慰粘罕大帅丧子之痛。”
高庆裔表示了感谢。
……
夜色静悄悄。
狮岭前方看似和平的谈判氛围中,漆黑的山林间有更多的交错与厮杀正在发生。
亥时未至,狮岭西南面数里外的山岭间,便爆发了两次中等规模的厮杀,斥候队在林间相遇,于黑夜之中展开了最为冒险也最为致命的对杀,女真宿将余余亲至前线,领队杀出。
亥时一刻,“帝江”的光焰升起在远处的黑暗之中,狮岭这边都隐隐约约能够看见,火箭弹对着余余等人集结的山坡进行了五枚射击,火焰点亮了树林,杜杀率领的斥候队对女真斥候做出了一次大规模的突袭。
对望远桥方向的突破与营救被再次阻击,狮岭的谈判进程中,随后加入了相互指责和推卸责任的环节。
女真军营方面,完颜设也马、拔离速等人组织的更多营救与突破方案亦在同时进行。
临近午夜时分,东北方向山岭之中的汉军李如来所部大营之中,光芒显得低沉而阴暗,大帐之中只有豆点般的光芒在亮,李如来在营帐中已经收到了华夏军的信息,正在等待着华夏军谈判者的到来。
火光与混乱陡然在大帐外的营地里爆发开来,有人大喝着“抓奸细!”风火凛冽中,还夹杂了无数女真人的呼喊,他掀开大帐的帘子出去,副将奔跑过来“完颜撒八来了……”
“那边……”李如来皱着眉头,望向混乱的那一头,副将道“有奸细潜入,幸好被人发现,引起了混乱,奸细似乎趁乱逃出了。”
“逃出了?”
“……逃出了。”
“封营大索,我要彻查此事!”
他皱眉望去,完颜撒八马队的火把已经到了近处,待到大队奔行到面前时,他看见身披大髦的完颜撒八从战马上下来“李将军,大帅正要在狮岭、望远桥方向发动大规模的进攻,黑旗军已生畏惧,我方探子侦知,对方今夜开始便要有大的异动,大帅命我前来协助李将军进攻。”
汉将行礼跪了下去“李如来遵令!”
侧耳倾听,黑暗之中的厮杀声,化为风的声音低咆而来。
望远桥。风呜咽而过。
凌晨时分,仆散浑感觉到了寒冷。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漫天的星辰,他感到身边的人正在发抖。他的手也在发抖。
他已经多年没有感觉到寒冷了。
世上最冷的,是北地的冬天,大雪呼啸延绵数月,家里人围着火塘蜷缩在一起。冬日里的粮食常常不够,在他少年时,许许多多的人就在这样的冬天里冻饿至死。
参军之后便很少有这样的日子了。
仆散浑是在平辽末期参的军,当时他已经二十出头,第一**的军功他没有赶上,但由于女真人的身份,敢打敢拼,参军之后作为军队的中坚,他还是打过不少仗,杀过不少人,也捞到过不少的好处。
天会十一年,他作为精锐进入延山卫,升谋克(百夫长)。金国女真人少,一般的女真战士只要头脑清楚,升官都很快,但仆散浑的谋克与其他军中的又有不同,他的麾下,多是以女真人为骨干的精锐战士。这是为维护女真“满万不可敌”之名而始终存在的精锐战力,放之于金国一般的军队,千夫长也当得,若在汉军面前,便相当于万夫之首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