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兄将文章拿在手上,众人围在一旁,先是看得眉飞色舞,随后倒是蹙起眉头来,或是偏头疑惑,或是念念有词。有定力不足的人与一旁的人议论此文何解啊?
李善便也疑惑地探过头去,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写的题目却是《论秦二世而亡》。
秦朝的状况,与眼前类似?他心中不解,那第一位看完文章的师兄将文章传给身边人,也在迷惑“如椽之笔,振聋发聩,可老师此刻攥此雄文,用意为何啊?”
此后众人一一看完文章,或多或少有所感触,彼此议论纷纷,有人觉出了味道“秦政,当是在说西南之事啊……”
“其实,与先太子君武,亦有类似,刚愎自用,能呈一时之强,终不可久,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议论片刻,过不多时,吴启梅也来了,将钧社众人在后方大堂聚集起来。老人精神不错,先是乐呵呵地与众人打了招呼,请茶之后,方着人将他的新文章给大家都发了一份。
不少人看着文章,亦表露出疑惑的神态,吴启梅待众人大都看完后,方才开了口
“近来几日,诸位皆为西南战事所扰,老夫听闻西南战局时,亦有些意外,遂遣凤霖、佳暨等人确认消息,后又详细询问了西南状况。到得今日,便有些事情可以确定了,上月底,于西南群山中,宁毅所率黑旗匪军借地利设下埋伏,竟击溃了女真西路军宝山大王完颜斜保所率女真精锐,完颜斜保被宁毅斩于阵前。此战逆转了西南局势。”
老人坦率地说了这些状况,在众人的肃穆之中,方才笑了笑“此等消息,出乎我等意料之外。而今看来,整个西南的战况再难预料了,这几日,我问凤霖、佳暨等人,西南为何能胜啊,这几年来,西南究竟是如何在那山沟沟里发展起来的啊?说来惭愧,许多人竟毫不知情。”
“……于是老夫也召集了一些人,这几年里与西南有过往来的商贩、这些日子里,眼光仍旧盯着西南,未曾放松的先见之人,像李善,他便是其中之一,他当年与李德新来往甚密,不忘了解西南状况……老夫向众人请教,因而得知了许多的事情。诸位啊,对于西南,要打起精神来了。”
老人点着头,语重心长“要打起精神来啊。”
众人点头,有人望向李善,对于他受到老师的夸奖,很是羡慕。
只听吴启梅道“而今看来,接下来几年,西南便有可能成为天下的心腹之患。宁毅是何人,黑旗为何物?我们往日有一些想法,终究不过泛泛之谈,这几日老夫详细询问、查证,又看了许许多多的情报,方才有所结论。”
他说话间,甘凤霖捧出一大叠纸张来,纸张有新有旧,想来都是收集过来的信息,放在桌上足有半个人头高。吴启梅在那纸张上拍了拍。
“西南为何会打出此等战况,宁毅为何人?首先宁毅是凶残之人,这里的许多事情,其实诸位都知道,先前或多或少地听过,此人虽是赘婿出身,生性自卑,但越是自卑之人,越凶残,碰不得!老夫不知道他是何时学的武艺,但他习武之后,手上血债不断!”
“当年他有秦嗣源撑腰,执掌密侦司,管理绿林之事时,手上血债无数。时常会有江湖义士刺杀于他,随后死于他的手上……这是他早年就有的风评,其实他若真是君子之人,执掌绿林又岂会如此与人结怨?梁山匪人与其结怨甚深,一度杀至江宁,杀到他的家里去,宁毅便也杀到了梁山,他以右相府的力量,屠灭梁山近半匪人,血流成河。虽然狗咬狗都不是好人,但宁毅这凶残二字风评,不会有错。”
“其次,宁毅乃奸狡之人。”吴启梅将手指敲打在桌子上,“诸位啊,他很聪明,不可小觑,他原是读书出身,后来家境潦倒入赘商贾之家,或许因此便对钱财阿堵之物有了欲念,于商事极有天分。”
“小事我们不提,只提景翰十一年,天下遭灾,南方大水北方大旱,多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其时秦嗣源居右相,本该负责天下赈灾之事,宁毅借此便利,发动天下粮贩入受灾之地贩粮。他是商业大才,接着相府名义,将粮商统一调配,统一粮价,凡不受其指挥者,便受打压,甚至是官府亲自出来处理。那一年,一直到下雪,粮价降不下去啊,中原之地饿死多少人,但他帮右相府,赚得盆溢钵满!”
吴启梅手指用力敲下,房间里便有人站了起来“这事我知道啊,当年说着赈灾,实际上可都是高价卖啊!”
又有人说起来“没错,景翰十一年大灾我也有印象……”
“若非遭此大灾,国力大损,女真人会不会南下还不好说呢……”
众人议论纷纷,吴启梅手掌往下压了压。
“这还只是当年之事,即便在前几年,黑旗居于西南山中,与各地的商事仍旧在做。老夫说过,宁毅乃是经商奇才,从西南运出来的东西,诸位其实都心中有数吧?不说其他了,就说书,西南将经史子集印得极是精美啊,它不光排字整齐,而且封装都精美绝伦。可是呢?同样的书,西南的要价是一般书的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啊!”
“西南典籍,出货不多价格高昂,早几年老夫变成撰文抨击,要警惕此事,都是书罢了,就算装点精美,书中的圣贤之言可有偏差吗?不光如此,西南还将各种绮丽**之文、各种低俗无趣之文精心装点,运到中原,运到江南贩卖。附庸风雅之人趋之若鹜啊!这些东西化为银钱,回到西南,便成了黑旗军的枪炮。”
“诸位啊,宁毅在外头有一诨号,叫做心魔,此人于人心性之中不堪之处了解甚深,早些年他虽在西南,然而以各种奇淫之物乱我江南人心,他甚至将军中枪炮也卖给我武朝的军队,武朝军队买了他的枪炮,反倒觉得占了便宜,旁人说起攻西南之事,各个军队拿人手软,哪里还拿得起刀枪!他便一点一点地,腐蚀了我武朝军队。所以说,此人奸狡,不可不防。”
“其三!”吴启梅加重了声音,“此人疯狂,不可以常理度之,这疯狂之说,一是他残忍弑君,以致我武朝、我中原、我华夏沦陷,不可理喻!而他弑君之后竟还说是为了华夏!给他的军队命名为华夏军,令人耻笑!而这疯狂的第二项,在于他竟然说过,要灭我儒家道统!”
他说到这里,看着众人顿了顿。房间里传出笑声来“此事确是疯了。”
“据说他说出这话后不久,那小苍河便被天下围攻了,因此,当年骂得不够……”
“灭我儒家道统,当年我听过之后,便不稀得骂他……”
当年宁毅对儒家宣战的说法因李频而传出,天下间的议论与抨击反倒不久,这首先是因为小苍河方面没有在这方面做出太多实质性的动作——譬如见一个儒生杀一个——后来小苍河被天下围攻,灰溜溜地跑到西南,也没有过激举动。其次也是因为大家对于儒道的信心太足,杀皇帝尚是可行之事,一个疯子叫着灭儒,儒生们其实很有着“让他灭”的从容。
对这件事,大家若是太过认真,反倒容易产生自己是傻子、而且输了的感觉。偶尔提起,骂上一骂也就行了。
说到这里,吴启梅也嗤笑了一声,随后肃容道“虽然如此,但是不可大意啊,各位。此人疯狂,引出的第四项,就是暴虐!何谓暴虐?西南黑旗面对女真人,据说悍不畏死、前仆后继,为何?皆因暴虐而来!也正是老夫这几日撰写此文的因由!”
老人说到这里,房间里已经有人反应过来,眼中放光“原来如此……”有几人恍然大悟,包括李善,缓缓点头。吴启梅的目光扫过这几人,颇为满意。
“黑旗军为何能正面对抗金军?老夫询问了许多人,也查了先前的一些消息,整个事情可能还得从方腊说起……当年方腊作乱,打得口号,‘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所谓平等二字,便是其中的一个因由。当年方腊作乱得杭州,也就是如今临安。宁毅恰巧身在其中,我们后来知道,后来宁毅弑君的许多助力,就都来自于方腊作乱的余孽。”
老人站了起来“而今长沙之战的统帅陈凡,便是当初匪首方七佛的弟子,他所率领的额苗疆军队,不少都来自于当年所谓的霸刀营,而霸刀营的首领,如今又是宁毅的妾室之一。当年方腊起事,宁毅落于其中,后来起事失败,城破之时,说宁毅还为我朝立了功,但实际上,当时的宁毅便已接了方腊起事的衣钵。”
“他受了这‘是法平等’的启发,弑君之后,于华夏军中也大谈平等。他所谓平等为何?就是要说,天下人人皆平等,市井小民与皇帝天子平等,那么他弑君之事,便再无大错了!他打着平等旗号,说既然人人皆平等,那么尔等住着大房子,家里有田有地,便是不平等的,有了这样的理由,他在西南,杀了不少乡绅豪族,随后将对方家中财物充公,如此便平等起来。”
“当然,此人深谙人心人性,对于这些平等之事,他也不会大肆张扬,反而是暗地里悉心调查大户大族所犯的丑事,只要稍有行差踏出,在华夏军,那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大户的家产便要充公。华夏军以这样的理由行事,在军中呢,也厉行平等,军中的所有人都一般的艰苦,大家皆无余财,财物去了哪里?悉数用来扩充军资。”
“这放在朝堂,叫做穷兵黩武——”
“用平等之言,将众人财物悉数充公,用女真人用天下的威胁,令军队之中众人恐惧、害怕,迫使众人接受此等状况,令其在战场之上不敢逃跑。诸位,恐惧已深入黑旗军众人的心底啊。以治军之法治国,索民余财,厉行苛政,去民之乐,增民之惧,此等事情,便是所谓的——暴虐!!!”
吴启梅的声音振聋发聩。众人到得此时,便都已经明白了过来。
“秦始皇穷兵黩武,终能一统六国,理由为何?因其行苛政、执严法,秦朝之兴,因其暴虐。可秦二世而亡,为何?亦是因其行苛政、执严法,人人皆畏其暴虐,起身反抗,故秦亡,也因其暴虐。归根结底,刚不可久啊。”
“黑旗军自起事起,常处四面皆敌之境,众人皆有畏惧,故上阵无不奋战,从小苍河到西南,其连战连胜,因恐惧而生。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宁毅,此人确是一代枭雄,他征战十年,其实走的路子,与女真人何其相似?今日他击退了女真一路大军的进攻。但此事可得长久吗?”
吴启梅摇头“不行。逆境之中,将人压榨太过,到得顺境,那便过不去了。宁毅凶残、奸狡、疯狂、暴虐……此等魔头,或可逞一时凶蛮,但纵观千年史册,此类魔头可有成事者么?”
他笑了笑“西南距江南数千里远,且不说战况尚未底定,即便西南黑旗真的抗住宗翰一路大军的进攻,接下来元气也已大伤。更何况击溃女真之后,黑旗军心中恐惧已散,此后几年,无非论功行赏,暴虐之人行暴虐之事,便要受其反噬了。我等纵能见其一时强悍,但接下来,便是坠落之时,此事千年史册有载,再无其他结果。”
“有关于西南、宁毅、黑旗军之事,我这几日便在着人整理,此后便将黑旗军之暴虐行径大宣天下,有了这些东西,我武朝诸公必能看清这天下局势之后的走向,那宁毅的‘是法平等’,老夫相信,可没有人敢去凑什么热闹啊。老夫接下来也会修书,与我武朝几位肱骨大人详谈此事,黑旗一时凶蛮,难以久长,诸位不必过于担心。但也得取其长处,借鉴自身……”
外头的细雨还在下,吴启梅如此说着,李善等人的心中都已经热了起来,有了老师的这番陈述,他们才真正看清楚了这天下事的脉络。没错,若非宁毅的凶残暴虐,黑旗军岂能有这般凶残的战斗力呢?可是有了战力又能如何?假如前太子君武的那条路真能走通,武朝诸公也都变成残暴之人即可。
可是这样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啊。就连女真人,如今不也走下坡路,要参考儒家治国了么?
这一刻,吴启梅的话语冲散了众人心中的迷雾,犹如一盏明灯,为众人指明了方向。这一日回到家中,李善等人也开始撰写文章,开始讨论起黑旗军内部的暴虐来推行平等、渲染恐惧、剥夺私产……
此后半月时间,对于华夏军这种凶残形象的塑造,随着西南的战报,在武朝之中传开了。
第九二一章 无归(上)
三月十一,凌晨,福州。
作为临时行宫的院落里亮着灯火,周君武从书桌上惊醒,发现自己方才睡过去了。
高高的一堆账册摞在桌子上,因为他起身的大动作,原本被压在脑袋下的纸张发出了声响。外间陪着熬夜的侍女也被惊醒了,匆匆过来。
“陛下。”
“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醒我?”
“寅时快三刻了。”侍女跪在了地上,“陛下……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
“我什么时候睡的?”
“大约……过了子时。陛下太累了。”
“没事。”君武伸手揉着额头和脸颊,“没事,打盆水来。另外,给我倒杯参茶,我得接着看。”
侍女下去了,君武还在揉动着额角,他前几天便在持续的熬夜,这几日睡得极少,到得昨晚子时终于熬不下去,到得此时,大概睡了两个时辰,但对于年轻人来说,精力仍旧还是有的。
此时摆在桌上的,是接管福州之后各项物资的进出记录,兼有军中、朝堂各项军资的收支情况。这些东西原本并不需要皇帝来亲自过问——例如当初在江宁搞格物研发,各种收支便都是由闻人不二、陆阿贵等人管理,但随着如今军队在福州驻扎下来,本已能够松下一口气的君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开始了解自己手下的各项物资进出、用度的情况。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如今成了当家人,可想而知,不久之后会被一个大宅子给围起来,从此再难知道具体的民间疾苦,因此他要讯速地对各项事务的细节做出了解。通过账册是最容易的,一个士兵每月需要的饷银多少,他要吃多少穿多少,刀枪的价格是多少,有士兵牺牲,抚恤是多少……乃至于市面上的物价是多少。在将这方面的账册吃透之后,他便能够对这些事情,在心中有一个清晰的框架了。
真要吃透一套账册,其实非常麻烦。君武让成舟海为他找了可靠的账房老师,不光要教他明面上的记账,并且也要教会他内里的各种做账手段和猫腻。这段时间,君武白日里处理政务,接见各方人士,夜晚便学习和钻研账本,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记录下来,归总之后再找时间与账房老师讨论对比。
阳春三月,福州的局势看似初步稳定,实际上也只是一隅的偏安。君武称帝之后,一路逃亡,二月里才到福州这边与姐姐周佩汇合,有了初步的根据地后,君武便必须籍着正统之名尝试光复武朝。此时女真的东路军已经拔营北上,只在临安留有万余军队为小朝廷撑腰,但即便如此,想要让所有人义无反顾地站回武朝正统的立场,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过去的一年时间,女真人的破坏,触及了整个武朝的方方面面。在小朝廷的配合与推动下,文武之间的体制已经混乱,从临安到武朝各地,渐渐的已经开始形成由各个大族、乡绅支撑、推武将、拉军队的割据局面。
这是女真摧枯拉朽般击溃临安朝堂后,各地士绅惧而自保的必然手段。而周雍死后,君武在危险的境地里一路奔逃,政治权力的传承,实际上并没有清晰地过度到他的身上,在这半年时间的权力脱钩后,各地的大族基本上已经开始握紧手头的力量,虽然号称忠于武朝者不少,但实质上君武能够对武朝施加的掌控力,已经不到一年前的一半了。
这些号称忠于武朝的大族、士绅、将领们分割各地,忠诚度尚需分辨,许许多多的人还都有着自己的诉求,将来甚至还有谈崩的可能。从目前来说,君武的力量甚至连福建都尚未光复,希求这些人的援助或是投靠,也并不十分现实。
巩固自身,厘定规矩,站稳脚跟,成为君武这个政权第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今他的手上抓得最稳的是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近十万的军队,这些军队已经脱离往日里大族的干扰和钳制,但想要往前走,如何给予那些大族、士绅以利益,封官许愿,也是必须有着的章程,包括如何保持住军队的战力,也是必须拥有的平衡。
这些新的规矩,需要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而想要建立起他们,君武这个刚刚上位的皇帝,也必须清晰地理解麾下的每一个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诉求。
这是连续半月以来,君武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明面上的理由,他如此这般地对周佩、对臣子等人陈述着他的想法。但只有少数身边人明白,在这明年上的想法外,君武这些时日以来超负荷的工作,有着更为深刻的、黑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