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上旬开始发动进攻,到今天,作战之中歼敌数量接近一万一,黄明县、雨水溪封锁之后,后方山中俘虏的金兵是一万五千六百多,也有不愿意投降的,如今散在附近的荒山野岭里,初步估算应该也有三到五千人。”
“从战略上来说,完颜宗翰他们这一次的南征,从北方出发的总兵力二十多万,如今就算真的能回去,满打满算也到不了十万人了,更别提老秦还在后面的路上等着……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麻烦,不得不重视起来。”
宁毅说着“首先,望远桥俘虏两万人,狮岭秀口前线反正的汉军,现在要安置的还有三万多,这边山里又俘虏一万五,再加上前期在雨水溪等地方的俘虏……虽然后方的民兵、预备兵一直都在发动,对反正汉军的训练与约束也在做,但可以跟大家交个底,我们这边光是俘虏的看押问题,都快撑不住了。”
说到撑不住时,宁毅倒是笑了笑,随即收敛“另外还有落在山里那几千人的问题,都是北方杀过来的,现在回不去,也不愿意投降,有些会在山里饿死,有些人,会出来找麻烦。五十里山路巡逻需要人手,而且夏天要到了,他们在山里随便放一把火,虽然烧死自己,但对我们,也是个麻烦事。”
“再者,之前的作战中,我们的减员本身就很大,三月里虽然顺利一点,但是歼敌一万、俘虏万五——这是一次次小规模的作战里啃下来的,庞师长刚才也说了,敌人还没有崩盘,我们的伤亡也已经接近五千,必须注意了。”
“从战略上来说,三月开打之前我就跟大家聊过,有一点是要确定的,将这一拨敌人全部留在这里,不现实。我们的人手不够,最理想的状态或许是在一次大规模的作战里用火箭弹打哭他们,但如果一口一口慢慢磨,不管怎样的交换比,最后我们会被撑死,到时候只有武朝的那帮人笑哈哈。”
“尽可能地在最实惠的交换比里撕掉女真人的肉,或者杀了宗翰,或者拔了他的牙,让他们回到北方去内乱,这是我们能追到的最理想的一个效果。所以虽然我也很喜欢‘剩勇追穷寇’的豪迈,但是过了黄明县之后,到剑阁这一段,女真人的确符合兵法上穷寇莫追的说法了。所以我同意渠正言的想法,不妨将战略眼光,放在剑阁这一道关卡上。”
“毕竟以后我们还需要剑阁这道条路出山,而且出了剑阁之后,女真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到时候我们能更加从容地展开追击,也方便了跟老秦那边的配合。诸位觉得如何?”
庞六安点头“火箭弹的数量已经不够了,我同意将它投入到夺取剑阁这个战略目标里。不过对于女真部队的追击,应该还是得继续,要不然,女真人会把道路全都破坏掉的。”
其余众人也都表示同意之后,宁毅也点头“分出一批人手,继续追杀过去,给他们一点压力,但是不要被拉下水。陈恬,你通知渠正言,做好在女真部队初步撤出后,强夺剑阁的计划和准备。剑阁易守难攻,若是一轮进攻不行,接下来老秦的第七军会被隔绝在剑阁外孤军作战。所以这场战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陈恬点头之后,宁毅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另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还是要重复一次,甚至重复几次,明天也会以明文向各个师部传达,关于虐俘的事情,叫停,不可以再有了。”
他的目光严肃,手中分出几张纸来,递给庞六安“这几天军纪处查出来的虐俘问题,这是你第二师的,你先看。触目惊心。另外,陈恬,你也有。”
庞六安与陈恬接过那调查后的报告,细细看了。宁毅等了一会儿“你们可能不会同意我说的触目惊心这样的评价,因为那是金狗,血债累累,死有余辜……”
庞六安放下报告“这些事情,我有过叮嘱,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们师里的弟兄,牺牲的太多了,剩余的人,奋勇作战,想要为他们报仇,所以有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故意想要虐俘,没有杀掉那帮畜生,已经很克制了,这中间就好像,忘了给他们吃的、忘了上药……”
宁毅的目光严肃“我不在乎女真人会不会死光,我在乎的是我们的人会不会变成畜生!庞师长,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点小节、一点发泄,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甚至比我们战胜宗翰、一路追杀过去,更加重要!”
“都是好劳力啊。”陈恬在旁边低语一句。
宁毅的目光扫过众人,却摇了摇头。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在山东第一次见到周侗,他教训了他的弟子林冲,后来跟福禄前辈说话,当中说到一段,我还记得,他说的是,习武之人,重要的是学会藏刀,林冲这人没有血性,心中没有刀,那不行,他其他的弟子,习武之后肆意妄为,刀没有鞘,也不行。”
“我们当年在武朝,大家被这些事情,那些事情牵扯,军队没有战力,军人混日子,软弱油滑……所以我杀了皇帝,绝了后路,到小苍河之后,又是几年的打磨,西夏人过来时,有人问我小苍河像什么……小苍河就像是一把打磨了几年的刀,一刀劈出,无人能挡。”
“到了今天,华夏军依然是这样的一把刀,所有的华夏军军人,都看到了自己这把刀的锋利。今天他虐待俘虏是因为兄弟之情,明天他复原了呢?不当兵的时候呢?这把刀依然会是他最好用的武器,很多人会轻轻松松地斩断这个世界上的规矩。他们会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地打了天下,就得坐享天下,他们会要求很多比别人更好的优待……各位,从临安发来的那些文章,你们看过了,嗤之以鼻笑过就算,但我告诉你们,那不是危言耸听,这个过程一失衡,我们就会走回每个时代都在走的老路。”
“打天下时靠军队,坐天下时,军队要来享福,武人的坐大维持不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所以历朝历代,开始重文轻武。你们以为这一代一代的轮转,只是因为文人会说几句漂亮话吗?那是因为若不遏制武人的力量,一个朝代不出百年,就会军阀四起、藩镇割据。”
“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要自律,越讲究慎独。今天的华夏军军人因为兄弟的死能够轻易地以个人的力量主宰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可能性他们会放在心里,有一天他们去到地方,在生活里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事情,他们会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把刀。这么几年来我为什么一直重申军纪,一直开会一直严格地处理违纪的人,我要让他们看到那把鞘,让他们时刻记住,军纪很严格,将来到了地方,他们会记得,法律与军纪一样严格!就算他们的兄弟死了,这把刀,也不许乱用!”
“如果不这样,新的特权阶级很快就会诞生,当他们变成比老百姓高一级的人,他们也会鱼肉乡里、欺压他人。女真人就是这样做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弑君造反,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今天我们说自己拯救了天下,明天,会有另一面黑旗或者红旗,来打垮我们。”宁毅冷笑,“到时候我们也许会被赶到什么小岛上去苟延残喘。”
夕阳红彤彤地沉向天边了,宁毅顿了顿“接下来,我们会面对很多的问题,在这一场大战巨大的减员之后,我们如何保证自身的理智,不被腐化,如何消化掉我们夺下来的百万人、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的地方……”
他道“我们的根子在华夏军,我不允许华夏军中出现高人一等的特权意识,我们只是先觉醒了一步,先懂了一些东西,我们会通过格物之学拓展生产力,让华夏大地所有的人不管贫富贵贱都能有饭吃、有书念,让读书不再是特权阶级的专享。当绝大部分人都懂得为自己努力、为自己争取的道理后,我们会逐渐到达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那个时候,即便有外侮来袭,大家会知道自己必须为自己努力抗争的道理。不会只是麻麻木木的当兵吃饷,为将者享着特权,不敢上前,当兵的不被尊重,身无长物,所以一触即溃。我不允许再重复这些了。”
众人听着这些,微微有些沉默,庞六安道“我会严格执行下去。”
宁毅点头“老庞啊,我知道现在这样的严格其实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因为总体上来说,华夏军已经是军纪最严的一支部队,但仍然不够。我们的人太少了,以后军人退役,我们还希望他们能方方面面的参与到我们社会的各个层面里去,他们会像是脊梁和骨架,撑起整个社会,所以这场仗打完以后,军队里的各种学习还会加强,他们每一个人我希望都能尽量成为优秀的、能够给小孩子做榜样的人。我要这样的荣誉感。”
“另一方面。”宁毅笑了笑,“不会亏待大家的,大战过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多,人口安置的同时,军队里会常常开几个班,告诉大家该如何去跟女孩子相处,如何成家,将来可以生几个孩子。其实格物之学的发展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大家的孩子,将来都有资格读书,都会变成懂道理、有文化的体面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各位长官,你们手下的战士,得有一颗正常人的脑子,他们不是整天想着杀人,整天喝酒、闹事、打老婆……那样的人,是过不上任何好日子的。”
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被战争毁了一辈子了,军队当中,有些人的家人,都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下或者死在了十多年的颠沛流离里……大家的一辈子是为了报仇活着,不少人很难再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你至少得承认,这个世界是让正常人活着的,军队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死了长辈,遭遇了很惨的事情,但他们还是会遇上一个好姑娘,生两个好孩子,到他们死的那天,看见儿孙满堂,是带着满足的心情去世的。”
“你们经历那么多的事情,奋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
“所以各位啊,我不管你们心里面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还能开始新生活……或者已经不能了。作为长官、长辈,为了你们下头的那些人,维护好军纪,让他们将来仍然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头去,如果你们已经过不好这一辈子了……该让他们帮你过。在这之外,陈恬说得也很对,多好的壮劳力啊,杀了他们,你们还能吃肉不成?”
女真人肆虐天下,直接或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何止千万,事实上能够一路义无反顾走道这里的华夏军军人,多数的心中都藏着自己的痛楚的记忆。而能够走到军队高层的,则多数都已是中年人甚至接近老年了,想要重新来过,幻想自己或身边人脱离军队的那天,又谈何容易?宁毅的话戳进人的心里,不少人都有些触动,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另外啊,从今往后,对军中同胞,不要称弟兄、兄弟了,虽然亲切,但显得太过私人。”他道,“自今日开始,统一一下,称同志吧。”
西方的地平线将红彤彤的太阳吞没了一半,剩余的日光倒显出一番更为璀璨浩荡的壮丽来,红光攀上天空,烧荡云霞。正在殿后的拔离速,随大军在山间离开的宗翰、设也马,远在剑阁之外的希尹、秦绍谦,甚至更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甚至晋地,一道一道的身影,也都能将这纵贯寰宇的巨大红日,看得清清楚楚。
人何其渺小呢……
但也正是这样的渺小之物,会在这苍莽大地上上演一幕又一幕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甚至在某些时刻,发出不逊于这伟岸红日的浩荡光芒来,那是人类想在这寰宇间留下的东西……
本章完
第九二九章 转折点(六)
傍晚的红日,又化为漫天的星辰,复变作白日里翻腾的云霞。
西南望远桥大胜,宗翰部队仓惶而逃的消息,到得四月间已经在江南、中原的各个地方陆续传开。
称得上决定天下走势的一场战争,到如今呈现出与大部分人预期不符的走向,华夏军的战力与顽强,惊呆了许多人的目光。有人愕然、有人惶恐、有人从这样的战果之中感到振奋,也有人为之警惕。但无论是抱持怎样的态度和心情,只要是稍有资格在天下这片舞台上起舞之辈,没有人能对其无动于衷、漠然以对,却已是无从辩驳之事了。
即便远隔数千里,梁山之上的两支部队也是一阵振奋,山野草寇四方来投,甚至于在祝彪、刘承宗领导的华夏军与王山月、薛长功带领的光武军之间,还因为这场大胜引起了两次小规模的摩擦与斗殴,令人哭笑不得。
远在保定的完颜昌,则因为梁山上的蠢蠢欲动,加强了对中原一带的防御力量,提防着山东一带的这些人因被西南战况鼓舞,铤而走险搞出什么大事情来。
更远的地方,在金国的内部,大规模的影响正在逐渐酝酿。在云中,第一轮消息传到之后,并未被人们公开,只在金国部分高门大户中悄然流传。在得知西路军的战败之后,部分大金的开国家族将家中的汉奴拉出来,杀了一批,随后很光棍地去衙门交了罚款。
有关于西路军后撤时的惨痛消息,还要更多的时间,才会从数千里外的西南传回来,到那个时候,一番巨大的波澜,就要在金国内部出现了。
晋地。
马队穿过起伏的山岗,朝着山岭一侧的小盆地里转过去时,楼舒婉在中间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看到了下方隐约还有黑烟与余火。
火焰肆虐了村庄与麦田,附近的军队已经过来,在一片狼藉的地方挽救着还能挽救的东西。马队越是接近,越能听见风中的哭声清晰可闻。
“……畜生。”
她握紧拳头,如此地咒骂了一句。
这是三月里的一幕。
如果不是这年春天开始发生的事情,楼舒婉或许能够从西南大战的情报中,受到更多的鼓舞。但这一刻,晋地正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所困扰,一时间焦头烂额。
冬雪在农历二月间消融,楼舒婉一方与廖义仁一方所主导的晋地争夺战,便再度打响。这一次,廖义仁一方突然出现的异族援军以这样那样的手段拔除了楼舒婉一方的两座县镇,对方手段凶残、杀人不少,做了一番调查之后,这边才确认参与进攻的很可能是从西夏那边一路杀过来的草原人。
这支新出现的异族佣兵作战手腕灵活,而且对战斗、屠杀的**强烈,他们两次破城,都是假扮商贾,与城中守军联络,得到许可后以少量精锐夺取城门,随后展开屠戮与烧杀。只从对方夺取城门的战斗上来看,便能确定这支部队确实是这个年月间不容小觑的作战精锐。
二月间的夺城已经引起了楼舒婉、于玉麟一方的警惕,到得二月底,对方的作战受到了阻碍,在被识破了一次之后,三月初,这支军队又以偷袭巡逻队、传递假消息等手段先后袭击了两座小型县镇,与此同时,他们还对虎王辖地的平民百姓,展开了更为惨无人道的袭击。
以战力灵活的小股马队、精锐猎手,往这边的村镇进行穿插,趁着夜色袭击村落,最重要的,是焚毁房屋,烧毁麦田。这样的战斗方略,在以往的战争里,即便是廖义仁也绝不敢使用,但在三月间,这边便先后遭遇了十余次这种丧心病狂的进攻。
冬小麦往往是早一年的农历**月间种下,到来年五月收割,对于楼舒婉来说,是复兴晋地的最为关键的一拨收成。廖义仁亦是本地大族,战场争夺你死我活,但总是指着打败了对方,能够过上好日子的,谁也不至于往百姓的麦田里放火,但草原人的到来,开启这样的先河。
二三月间,于玉麟集结军队,又光复了两座城镇,但军队外围,靠近平原的地方也受到了草原人马队的袭扰。他们籍着齐射技艺精湛,袭击较为弱势的军队,一轮射击转身就跑,拉开距离后又是一轮射击,只捏软柿子,绝不强啃硬骨头,给于玉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扰。
作为领兵多年的将领,于玉麟与不少人都能看得出来,草原人的战斗力并不弱,他们只是习惯于采取这样的战法。或许因为晋地的存亡跟他们毫无关系,廖义仁请了他们过来,他们便照着所有人的软肋不断捅刀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相对光棍与轻松的作战,但对于于玉麟、楼舒婉等人而言,就只有愤懑不平的心情了。
唯一能够安慰这边的是,由于失道寡助,廖义仁的势力在正面战场上的力量已经完全敌不过于玉麟的进攻。但对方采取的是守势,即便一切顺利,要击溃廖义仁,光复整个晋地,也需要近半年的时间。但谁也不知道半年的时间这拨草原人会做出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也很难完全确认,这帮家伙如果铁了心要在晋地展开进攻,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在双方接触之后的摩擦与调查里,西南的战况一条条地传了过来。负责这边事务的展五一度提醒楼舒婉,虽然在西北杀成白地之后,对于西夏等地的情况便没有太多人关注,但宁先生在来晋地之前,一度带人去西夏,探查过有关这拨草原人的动静。
会让宁毅暗中关注的势力,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与暗示。楼舒婉也因此更为重视起来,她询问展五宁毅对这帮人的看法,有没有什么对策与后手,展五却有些为难。
“……宁先生过来的那一次,只安排了虎王的事情,或许是不曾料到这帮人会将手伸到中原来,于他在西夏的见闻,并未与人提起……”
楼舒婉心情正烦闷,听得这样的回答,眉头便是一凶“滚,你们黑旗军跟那宁毅一样,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一点屁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