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愤怒的香蕉
“跟你没关系了……华夏军不做这种让人带着感情出任务的事,她若过来了,跟你谈感情,还是谈事情?她怎么做?”
船舱内微微沉默,随后何文点头:“……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也是我比不过华夏军的地方,想不到宁先生会顾虑到这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举起向钱洛宁做道歉的示意,随后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过,有些事情不必瞒你。”
见他这样,钱洛宁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华夏军这些年推演天下局势,有两个大的方向,一个是华夏军胜了,一个是……你们随便哪一个胜了。基于这两个可能,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陈善均要造反,宁先生背了后果,随他去了,去年成都大会后,开放各种理念、技术,给晋地、给东南的小朝廷、给刘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给戴梦微、给临安的几个家伙,都没有吝啬。”
“这里是考虑到:如果华夏军胜了,你们积累下来的成果,我们接手。如果华夏军真的会败,那这些成果,也已经散布到整个天下。有关于格物发展、信息传播、民众开悟的各种好处,大家也都已经看到了。”
“宁先生一向是有这种气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这种办法席卷整个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打烂,你们死了以后,我们捡起来,至少不用再去说一遍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这是宁先生那边说的进步,但这种进步,要人说看法,无非就是可怜可悲。”
钱洛宁顿了顿:“狗被逼急了会咬人,种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会杀人,但这不过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够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规矩,是冷静的观察、摒弃自私的理智和对规矩的客观改良……宁先生在小苍河和西南的时候,经常说到一个词,叫做‘革命’,还记得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文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易经有载,革新天命、改换朝代,谓之革命,不过宁先生那边的用法,其实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将更加彻底的时代变革,称之为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还不能算。这里只好自行领会了。”
钱洛宁也点了点头。
“……我早两年在老牛头,对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实看得更深一些。这次来时,与宁先生那边说起这些事,他说起古代的造反,失败了的、稍微有些声势的,再到老牛头,再到你们这边的公平党……那些毫无声势的造反,也说自己要反抗压迫,要人人平等,这些话也确实没错,但是他们没有组织度,没有规矩,说话停留在口头上,打砸抢以后,迅速就没有了。”
“……宁先生说,是个人就能狂热,是个人就能打砸抢,是个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这种狂热,都是没用的。但稍微有些声势的,中间总有些人,真正的怀抱远大理想,他们定好了规矩,讲了道理有了组织度,然后利用这些,与人心里惰性和狂热对抗,这些人,就能够造成一些声势。”
“……在老牛头,陈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们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学到了华夏军的组织度,但他们想要的是最纯粹的平等……他们真的想实行生产资料的平等,但整个过程里,周围那些没那么崇高的人,其实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们的后腿,甚至于加速的腐化他们。最后是失败了。这些人都没办法成功地完成一场革命,开过往未有之新局。”
“……对于你们这边,宁先生还没有很具体的判断,但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说给你听的。”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何文正襟危坐起来,听得钱洛宁说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热而且激进的运动,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核心随时加以钳制,那最后只会是最极端的人占上风,这些人会驱逐反对派,进而驱逐中立派,接下来进一步驱逐不那么激进的派系,最后把所有人在极端的狂欢里付之一炬。极端派只要占上风,是没有别人的生存空间的。我过来以后,在你们这边那位‘阎罗王’周商的身上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势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确实不少了,不过最近大光明教的声势又起来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杀了他……”钱洛宁咕哝。
何文道:“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是……”
钱洛宁看着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的所谓革命,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
“……”
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吧?”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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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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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东边的天际渐渐移到西面,朝视野尽头黑暗的地平线沉落下去。
随着夜色的前行,点点滴滴的雾气在江岸边的城池里聚集起来。
夜雾湿寒,水路边的桥洞下,总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将这湿气稍稍驱散。每日临睡之前,薛进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捡拾木头、柴枝,江宁城内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内外贸易、物流混乱,这件事情,已变得愈发辛苦和艰难。
睡下之后,总是担心火焰会渐渐的灭掉,起来加了一次柴。再后来终究是太过疲累了,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在梦中见到了许许多多仍旧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几名妾室,家里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时候将她赎出青楼还不算久……
他在梦里见到她们,他们聚在桌子边、房子里,准备吃饭,孩子骑着竹马摇晃。他笑着想跟她们说话,但心里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他总在担心些什么。
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了,石头打在他的头上,嗡嗡作响,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们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大喊:“我是打过心魔脑袋的、我打过心魔……”好奇的人们将他留了下来。
此后是……
……他从寒意之中醒了过来。天灰白灰白的,不远处的水路上晨雾萦绕。。
薛进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在回忆着梦中她们的面貌、孩子的面貌。这些时日以来,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像是将他的心从身体里往外剐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让他捂着脑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顾虑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恸哭的神色,按住脑袋,没有让它发出声音。
那些回忆,其实也越来越模糊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海里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渐变成具体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脑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湿润的东西,他回过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余烬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边,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阎罗王”旗号的众人冲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为长得年轻貌美,被人拖进附近的巷子里,却也因此,在受尽凌辱后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来,薛进找到她时……这些事情,这种活着,谁也无法说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精神已经失常,身体也极度虚弱,薛进每次看她,内心之中都会感到煎熬。
但每次还是得仔细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见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气——这些痕迹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得清楚,但却能够告诉他,她还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却这样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于他,可她若去了,这世上于他而言就真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余光确认了月娘仍旧活着的这个事实,于是今天,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过烟火,那么今天早上,或许能够乞讨到稍微好一点的食物——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但往日里,天下还算太平时,乞丐们似乎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几根柴,薛进的目光越过了月娘的身体,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体那边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朝那边爬过去,然后终于发现,那是用纸张包着的一些药,这些药材一共有十包,上头写了一日的次数,这是用来给月娘喝了调理身体的。
昨天夜里,似乎有人过来这桥洞下,看过了月娘的状况,然后留下了这些东西。
薛进从地上爬起来,在桥洞下一瘸一拐、茫然无措地转了片刻,然后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体颤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边都是迷茫的雾气。他“啊、啊”的低声叫了两句,想要说话,然而被打过的脑袋令他无法顺利地组织起恰当的言语,一时间,他在雾气中的桥洞边茫然地转圈,许久许久,竟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
清晨时分,宁忌已经问清楚了道路。
他从苏家的老宅出发,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过去。
这是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如此重复几次,或许就能找到当年秦爷爷摆棋摊的地方,能够找到竹姨和锦姨当初住着的河边小楼。
他这等年纪,对于父母当年生活虽有好奇,实际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达江宁,毕竟还没有太多具体的目的,眼下也无非是做做这样的事情,顺便串联起一切而已,在这个过程里,或许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标。
乳白的晨雾如山峦、如迷障,在这座城池之中随微风悠然游动。没有了难堪的远景,雾中的江宁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过往。
时间还太早,路上并没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边时,只见那雾气流淌在平静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过去时,房屋的屋檐、轮廓就从雾气之中逐渐的“行驶”出来,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这种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暂的,奔跑得一阵,便能感觉到城市之中的违和之处:没有鸡犬之声,城市之中的这类活物已然绝迹了,道路两旁,原本栽种在河边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过难挖的树桩,不少帐篷支起在道路边,有时候能够听到雾气中的咳嗽声,有人在清晨的帐篷边升起了火堆,抵御着这浓重的湿气。
他沿着河边破旧的道路奔行了一阵,差点踩进泥泞的水坑里,耳中倒是听得有古怪的音乐传过来了。
又前行一阵,雾气中古古怪怪的人与幡旗从前头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队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犹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阴差——这是一队“转轮王”旗帜下的朝圣者,大清早的便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游行。林恶禅抵达江宁之后,这些信众便愈发的多了,宁忌知道他们眼下气焰嚣张,正在跟其它四家抢地盘。
他跑到一边站着,掂量这些人的成色,队伍当中的众人嗡嗡啊啊地念什么《明王降世经》之类乱七八糟的经书,有扮做怒目金刚的家伙在唱唱跳跳地走过去时,瞪着眼睛看他。宁忌撇了撇嘴,你们打出狗脑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计较。
这队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规模,一路前行应该还会一路收集信众,宁忌看着他们从这边过去,再行得一阵,雾中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
“哇啊……”
“这里有坑……”
“哪里……”
“当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乱的声音后,才又渐渐恢复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乐声当中。
宁忌笑出猪叫声。
复又前行,对于哪里可能摆了棋摊,哪里可能有栋小楼,倒是一直没有心得,或许父亲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边跑的吧,但那当然也不是大问题。他又奔行了一阵,河边渐渐的能够看到一片被火烧过的废屋——这大概是城破后的兵祸肆虐相对严重的一片区域,前方河边的路上,有几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边用长棍子捅来捅去,捞着什么。
见到宁忌缓缓地奔跑过来,有人起身伸手,拦在了前头。
“哪……座山的……”
这人一口蛀牙,将“哪”字拉得特别长,很有韵味。宁忌知道这是对方跟他说江湖切口,正轨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诗,眼前这人似乎见他面目和善,便随口问了。
“这里不让过?”宁忌朝前方看了看,河边的道路一片荒凉,有几个帐篷扎在那边,他反正也不想再过去了。
有人过来,从后方拦着他。
“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这也叫穿得好?”
宁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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