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j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j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j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c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c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父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烧壁炉的柴火后面,始终在观望局势。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见神父吃耳掴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贵的神父居然挨耳掴子,这些倭寇!连给神父提夜壶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为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处,进退不能,让“赖活着”的信念在他狭窄的心胸中壮大,一面骂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东西。英格曼神父把他从十三岁养大,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但这不是神父的错,神父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远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马驹。但没有英格曼神父,他只能从一个小叫花长成一个大叫花,命大的话或许做一个老叫花寿终正寝。没有乏趣刻板的神父,哪来的教堂厨师陈乔治?难道如花美眷红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厨子陈乔治?以及他裤腰带上栓的那把能打开粮柜的钥匙?想到此,他看见英格曼神父挨了第二个耳掴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为老神父疼起来。
陈乔治刚接近英格曼神父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厨子!”法比说道。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你认识这个吗?”
埋尸队队员看着电筒光环中脸煞白的中国青年,似乎在辨认他,然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英格曼从松动的牙齿中吐出一句话:“他是我七年前收养的弃儿。”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这几个人里面,还有谁是中国军人?”
埋尸队队员从一日本兵手里拿过电筒,挨个照着每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父说。
埋尸队队员的手电筒此刻对准李全有的脸,说道:“我认出来了,他是的。”
戴涛说:“你不是认出我了吗?怎么又成他了?”
法比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瞎指!你根本谁都不认识!你把我们的厨子都认成军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着陈乔治。陈乔治腆着过早凸显的厨子肚,一动也不敢动,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让眼珠横着移动,因此看起来像图谋不轨。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d,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d眼漏气,发出嗤嗤的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书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会像苏菲那样发出一声号叫。苏菲现在被另一个女同学紧紧抱在怀里,并轻轻地拍抚她。胆大一点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胆小女孩的长辈。
少佐仔细地打量了戴涛一眼。职业军人能嗅出职业军人。他觉得这个中国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好军人的嗜血和冷酷。
少佐转向英格曼神父,通过翻译把他的得意翻译过去:“哈,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窝藏日军的敌人吗?”
戴涛说:“我是擅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
英格曼神父说:“他不是日军的敌人。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老百姓。”
少佐只用戴白手套的手打了一个果断手势,叫士兵们把活着的三个中国男人都带走。
法比说:“你们说只带走两个的!已经打死我们一个雇员了!”
少佐说:“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叫道:“那死错了的呢?”
少佐说:“战争中总是有很多人死错的。”
英格曼神父赶到少佐前面:“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抓捕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少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流畅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
金陵十三钗 第 7 部分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戴涛的声音在赵玉墨听来好美。她忘了问他的家乡在哪里。也许少年从戎的少校四海为家,口音也五味杂陈。她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拉走了,前天晚上还没想到他和她会这样分手。前天晚上他告诉她,他本该早就离开教堂了,之所以推延行程,是因为他一直在偷偷寻找自己的武器。他还说,带惯手枪的男人就像戴惯首饰的女人一样,没有它,觉得底气不足。说着,他向她使个眼色,她明白,他约她出去。
他们先后从地下仓库里上到地面。真的像一场秘密幽会,眉梢眼角都含意。两人沿着垮塌的楼梯,向垮塌的钟楼攀登。她记得他在黑暗里向她伸出手,怕她跌倒,同时还说了一句:“就把它当古代废墟探险。”
钟楼上风都不一样,更冷一些,但似乎是自由的风。因为坍塌造成的空间十分不规则,人得把身体塑成不规则的形状,在里面穿行,站或坐。戴涛拿出一副袖珍望远镜,自己先四周看了一会,把它递给她,月光里能看到隐约的街道,街道伸出枝蔓般的小巷,再连着叶片般的房宅。只是房宅此刻看起来全是焦黑的。仅仅因为不断在某处响起枪声,才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座千百年前就绝了人迹的荒城,还有生命在供枪弹猎杀。
“你们的家应该在那个方向。”戴少校误以为她拿着望远镜看了那么久,为的是寻找秦淮河。
“我不是在找它,”她凄凉地笑笑,“再说那又不是我的家。”
戴少校不语了,意识到她的凄凉是他引出的。
两个沉默一会,戴涛问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该不该问他,家在哪里,有太太吗?孩子多大?但她意识到这是打算长期相处的人展开的提问。假如他问她这类话,她都懒得回答。
所以她说:“我在想啊……想香烟。”
戴涛微微一笑,说:“正好,我也在想抽烟。”
两人会心地对视一下,把视线转向废城的大街小巷。假如此刻能听见香烟小贩带着小调的叫卖声,就证明城市起死回生了,他们可以从这里出去了。香烟小贩的叫卖是序曲,不久馄饨和面摊子、炸臭豆腐摊子的叫卖声,都会跟上来。他和她可以找个好地方,先吃一顿晚餐,再找个舞厅,去跳一晚上舞。
也许戴涛想的和她想的大同小异,因为他长叹一口气,说:“这也是缘分。不然我这么个小小团副,怎么约得动你玉墨小姐。”
“你又没约过我,怎么知道约不动?”
“不是我约你上楼观景的吗?”他笑笑,头一摆,表示他正拿出这座残破钟楼和楼外的一片惨景来招待她。
“这也算?”
“怎么不算?”
他站得很别扭,大概伤痛都给那站姿引发了,所以他往她面前移动一点。在月光的微亮中,她看着他。她知道,赵玉墨这一看是要倾国倾城的。
“当然不算。”她看着他说。
他管得了一个团的官兵,现在自己的心比一个团还难管。他就要不行了,但他还是没有动,把他自己的心作为那个团里最难管的一名官兵来管束。管束住了。
“那好,不算吧。等以后约你出去吃饭、跳舞再算。”他说。
“我记着了啊。”她慢慢地说,“你要说话不算话,不来约我我可就要……”她越发放慢语速。
“你要怎么样?”
“我就要去约你。”
他嘿嘿地笑起来:“女人约男人?”
“我这辈子第一次约男人,所以你最好当心点。”她伸出手,轻轻一挥他的面颊。这是个窑姐动作。她又不想装良家女子,他还没受够良家女子?她要他记住的,就是她欠他的一次款待,纯粹的、好货色的窑姐式款待。为她许愿的这场活色生香的情欲款待,他可要好好活着,别去仗着血性胡拼。
“那我也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讲一遍我听听。”
“记住南京的美人儿玉墨要约我,就为这个,我也不能死。”他半认真地笑道。在外带兵的男人都是调情老手,他让她看看,他调情调得不比她逊色。
他们俩从钟楼上下来后,在环廊上分手。他说他要去找法比。她问他那么晚找法比做什么。他诡秘地冲她笑笑。
玉墨此刻想到的就是戴涛最后的笑脸。
从透气孔看,一个日本兵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王浦生,一面吼叫。一定是吼叫:“起来!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小兵发出的声音太痛苦、太悲惨了,女人们听得浑身冷噤。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残忍的军队!”神父上去,想拉开正抬起脚往王浦生肚子上踹的日本兵,又一刺刀划在他的袍子上,飞雪般的鹅绒随着他飘,随着他一直飘到少佐面前:“请你看在上帝的面上,饶了这个孩子!……”
少佐抬起指挥刀阻止神父近前。李全有位置离少佐只有一步,他突然发力,从侧面扑向年轻的日本军官。谁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扭作一团。李全有左臂弯勾住少佐的脖子,右手掐在了少佐气管上。少佐的四肢顿时一软,指挥落在地上。李全有换个姿势,左手也掐上去。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少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c入李全有胸口时,少佐的喉咙几乎被李全有的两个虎口掐断。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凸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谱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少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总和。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双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少佐不快。
少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从喉咙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少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士兵们开始搜查。教堂各处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站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法比的眼睛慌乱地追随冲进圣经工场的一串手电筒光亮。女学生们的十六个铺位还完好地保存着,十六张草垫和十六张棉褥,以及一些唱诗班礼服将是日本的线索。他们万一联想丰富,以一套套黑呢子水手裙联想到它们包藏的含苞待放的身体……谁能料到事情会糟到怎样的程度?
发现阁楼入口是不难的,法比很快看见手电筒的光柱晃到了阁楼上,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露出来。
搜查餐厅厨房的士兵似乎无获而归,法比松了一口气,通向地下仓库的入口被一个烤箱压住,烤箱和厨房里其他厨具搭配得天衣无缝。
其实进入厨房的日本兵很快就产生出另一个搜查动机;他们撬开陈乔治锁住的柜子,从里面拖出一袋土豆和半袋面粉。几十万日军进城后,也在忍受饥饿,所以此刻士兵们为找到的粮食欢呼了一声。
就在一层地板下面,女学生们和窑姐们的杏眼、丹风眼、大大小小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瞪着人口处的方形缝隙把手电光漏进来。
隔着一层帘子,窑姐们听到两三个女学生发出来尖细的哼哼,像哽咽更像呻吟。玉笙用凶狠的哑声说:“小祖乃乃,再出声我过来弄死你!”
呢喃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蜘蛛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只有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r,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世上再没有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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