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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匪我思存
甫入挹华台院门,便闻到淡幽的梅香。睿亲王不由止住脚步,望着庭中初绽的早梅:“这里梅花已经开了。”夏进侯适才挨了窝心脚,不敢再乱答话,只应个“是”。忽觉颊上一凉,原来又开始下雪了。他并不敢啰嗦,忙命人张开了油纸大伞,替睿亲王遮蔽着风雪。
雪不一会儿就下大了,如扯絮飞棉,绵绵无声地落着。鹂儿听说王爷来了,早迎了出来,夏进侯这几日来过挹华台两次,熟门熟路地引了睿亲王往后走,外头雪光刺眼,睿亲王进了屋子,只觉得两眼发暗,过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陈设。
夏进侯道:“慕姑娘在里面。”抢先一步打起帘子,这屋里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听得见薰笼里的红萝炭,偶然“哔剥”一声,连外头簌簌的雪声几乎都纤微可闻。一进去便看见如霜坐在那里,剪影如纸。
睿亲王乍一看见她的侧影,仿佛觉得有几分熟悉,可是又觉得很模糊,就像记忆里并不曾经真切地有过。其实,她长得并不甚像慕妃。这么一想,自己猛觉得吃了一惊,思绪顿时有一刹那凝滞,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进侯见如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慕姑娘,王爷看你来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听到一样。
夏进侯无可奈何,睿亲王不以为忤,缓步走上前,声音倒平和安定得无波无澜:“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书报,你的幼弟慕允,已经患伤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满门血脉俱没,唯剩你一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了。”他的话一字一字地钻入如霜耳中,像是无数只有翅的小虫,在耳中嗡嗡地响着,响得她恍惚没有听得真切……慕允……活蹦乱跳的允儿……打小就在军中长大,跟着父兄驰骋塞外,定兰山常年寒苦,都没听说他打一个喷嚏,如今……如今却患伤寒……死了?
睿亲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间更见凛冽:“斩草须除根,慕允当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亲王的心腹。我这位七弟,心思缜密,办事牢靠,断不会让我的皇兄有半分后顾之忧,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黑澄静明的眸子,眸光寒冷砭骨,令人见而生畏。睿亲王锵一声从袖底拔出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剑,往如霜脚下一扔,短剑不过长一尺二寸,白光一泓灿入眉目,令人肌肤生寒,显是锋利过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里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点了睛,有一点璨然的光火从眸底点燃,她沉重地呼吸着,瞳孔急剧收缩,望向这把短剑。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谁?夏进侯大气也不敢出,只眼睁睁望着睿亲王。他的嘴角却含着一抹讥诮的浅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生灵的挣扎。如霜缓缓伸出手去,握住短剑,冰冷的剑柄熨贴着她滚烫的掌心,带来异样的触感。
这柄短剑,如何会在他手里?
她终于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压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从内到外骤然爆发。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兄长死了,奶娘死了,小环死了,连允儿也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一生,她早已经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经是死去。杀了他!杀了他!狂乱的积愤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了上去,直刺向他。睿亲王身子微微一侧,她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去,她本就数日未饮未食,这一扑已经是油尽灯枯,顿时虚脱得栽倒在地,“叮”一声短剑落在了地上。
睿亲王冷笑:“慕大钧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这样愚不可及的一个女儿。”
如霜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过了许久,才有力气挣扎着支起胳臂。适才使力过猛,肘上在金砖地上蹭掉了一大片皮,疼得火烧火燎,这样的疼痛反倒令她觉得好过许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报,她要报仇,她要报仇。这样的念头,随着澎湃的血脉,在胸口气海中翻滚,如同汹涌的潮头,一波高过一波,狠狠如同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压制。她是慕家的女儿,她的血脉里有慕氏刚猛的贞烈,她不应如此儒弱地等死,她要报仇!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缩成一团。睿亲王微一示意,夏进侯忙取了只银匣出来,打开倒出颗丸药,塞入她口中。她没有反抗,药并不苦,在舌底渐渐溶化,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周身的血脉也慢慢流畅。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一时间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动,她应该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鲜血,用仇恨去报复那位素未谋面的凶手。
睿亲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离她那样近的咫尺,声音却遥远得如同从天际飘来:“你最恨的那个人,用一纸诏书就夺去了慕氏百余年来的荣华,夺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夺去了你的一切,他却安然端坐在金銮殿中,你难道不想报仇么?”
她嘴角微颤,眼睛一瞬不瞬,直直地盯着眼前人。因在府邸,睿亲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锦缎袍子,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显出尊贵无匹的近宗亲王身份。举手投足之际,袍袖间隐隐有瑞脑香气,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里总是焚着上好的瑞脑香,她的眼神渐渐凄厉无助。而他含着微微一缕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详一枝傲雪绽放的梅花,在踌躇从何处下剪,好将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吓人:“你待如何?”
睿亲王斜凭几榻,神色闲适:“慕姑娘,眼下应是你待如何?”
呼吸间还有椎心的焦痛,每吸一口气都艰难得像是最后一缕生机,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每一个字吐出时,都带着心里最深切的仇恨:“杀了他。”
睿亲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万乘之尊,若想谋逆行刺,谈何容易。”
她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也渐渐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将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光,爆发出骇人的热力:“但请王爷指教。”
睿亲王漫不经心,捻碎瓣瓣寒香,缕缕清幽自他指间碾转破碎,四散飘零:“假如本王能给姑娘一个报仇的好机会,不知姑娘愿以何报答本王?”
她慢慢抬起头来,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到了彼时,天下万物王爷尽皆唾手可得,只怕王爷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报。”
睿亲王放声大笑,连声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终不愧是慕家的女儿。”如霜喉间剧痛又作,似是再发不出半点声息,脸上却浮起一抹迷离的微笑。睿亲王说道:“一应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后的日子,你好生调养,静候佳音即可。”
她敛衽为礼,艰难吐字:“如霜谢过王爷。”
睿亲王微哂:“如双——如双如对,倒是个好名字。”
他听得错了,应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亲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亲抱起襁褓中粉妆玉琢的婴儿,望见窗外月华清明,满地如霜,于是她便有了这个乳名。窗纸隐隐透进青灰的白光,并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敲在窗上,案几上放着那只扁银盒子,盒上镂着精巧的花纹,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内皆是碧绿色的药丸,气味芳冽。她紧紧将银盒握住,翠钿的微凉沁入掌心。她想起适才他讥诮的冷笑,她会好生记得他今天所说的话,她得活着,好好活着,活着等待机会。
她是慕家的女儿,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冷月如霜 第4章 春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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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春风的轻轻一嘘,上苑的桃花就渐次绽放开来。东西双堤十里丹云彤霞似的桃花,夹着嫩黄垂柳,沿着两岸敷水盛开,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滟,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双堤知春”。上苑旧址本是前朝大学士赵密的私邸花园,占地极广,后毁于兵燹,成了一片瓦砾断垣。到了本朝永庆年间,天下靖平国力富强,景宗皇帝便选中此地修建行苑,陆续营建亭台馆阁,历三代五十余载,直到天佑初年,终成四十六景,成为规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上苑行宫距西长京不过六十余里,车驾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与秋狩,皆在此举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荡荡的大驾出了西长京,驻跸上苑行宫。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后,一连数日,赐宴春觐的异姓藩王,射柳击鞠,君臣日日尽欢,极是热闹。
“玉宸连波”是如霜眼下当差的地方,这一处馆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处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环抱,地处幽静。因皇帝素来喜寒畏热,每年六月便移跸东华京避暑,所以上苑几处避暑佳境形同虚设,只由直殿监安排数名宫女内监负责洒扫。如霜来了月余,每日不过抹灰拭尘,到了下午便已无事,十分轻闲。
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宫女皆折花斗草,聚拢来玩耍。如霜因素日不爱说话,所以独个儿坐在一旁,看她们斗草。时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异草,这个寻了紫珠草,那个折了白玉兰,七嘴八舌,正讲得热闹,直殿监的小太监小余送新扫帚来了,宫女们玩乐兴头上,无人理会,如霜便起身接了领牌,在上头画了押,又领小余去开库房。待锁了库房出来,小余见四下里无人,忽然低声如同蝇语:“听说皇上要赐十二名宫女给达尔汗王,请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轻轻点一点头,轻得几乎连耳上米珠坠子也并未摇动半分,小余自去了。过不得几日,果然司礼监颁诏,从后宫中挑选十二名宫女,赐予即将回藩的达尔汗王。如霜听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册,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无动于衷。
她们这十二个人一经选出,便被送往一处别苑,由司礼监调教礼仪,只待过得大半个月,达尔汗王起身回藩,便携她们同往。达尔汗王年过六旬,年老体衰,又是异姓藩王,循例非奉诏不得入京。关外黄沙漫漫,极为寒苦,她们这一去只怕今生再无机会重踏关内,所以虽然每日好饮好食,又有专人侍候,被选中的这十余宫女仍旧黯然神伤,背地弹泪。
这天晚上,如霜一觉醒来,隐约又听到啜泣声,她们本来两人住一间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宫女在哭。夜里安静,如霜本来睡眠极轻,这一醒再也睡不着了,只得睁大了眼睛躺在那里,听她嘤嘤咛咛哭得伤心,一颗心却木然没有半分哀恸。还哭得出来,多好,她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两眼早已干涸如枯潭。自从小环死后,她最后一次号啕大哭,便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她从此再没有泪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阴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脏六腑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环,不能想到过往,十六岁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会有翻滚的气血,汹涌得仿佛再也压制不住。她的手心滚烫,从枕下摸索出一只小小的扁银盒,打开来里头皆是蚕豆大的丸药,散发着一缕幽冷香气,触鼻即生奇异的镇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她因上次被缢窒息过久,心脉常常不胜负荷,睿亲王所延名医开出了这个秘方丸药,自她入宫之后,睿亲王的人想方设法才将这匣药送到她手上。发作之时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够平复。
如果哪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丸药渐渐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与心悸终于渐渐平复。她忆起睿亲王散漫慵懒的眼神,有时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会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锋利无双的利刃,即将无声地穿透骨血,插入对手最紧要的心脉。那眸中闪烁的神光,便突然掠过一缕根本无法捉摸的轻傲与得意,他嘴角轻抿,浮起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贵胄亲王。
昔年深闺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见过别的男子。如霜偶然会忆起几位兄长,但他们常年随着父亲征战在外,即便回到家来卸下铠甲换了便装,黝黑的脸庞上总有着风霜的痕迹,一双眸子常常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而睿亲王的眼晴,总是散漫无神,仿佛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
但她知道他要什么,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颓靡底下其实暗藏着汹涌的野心。他是兴宗最心爱的皇子,骨子里流淌着虞氏皇家的残酷嗜势。他想利用她得到什么,而她,借此也将得到自己所想要的,这一场交易,她没有吃亏。
她蜷在床上一动不动,自从家破人亡之后,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睡姿,仿佛一只惶然于密林的小兽,再也无法安睡。她就那样静静蜷伏在枕上,听着窗外点滴的微声,滴落在新展的蕉叶上。
那一日是雨天,雨从夜里就点点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众人晨起梳妆时,司礼监已经派人来催促:“莫误了时辰。”为示礼遇藩王,成例本应是皇后赐宴此十二名宫女,慰勉数句,作饯行之礼。但当今皇帝还是皇四子毅亲王之际,元妃周氏已病卒,皇帝即位后不过一年,视作副后的皇贵妃又难产而殁,所以中宫一直虚悬。因此这日由宫中位份最尊的华妃主持赐宴。如霜打叠起精神,同众人一同梳洗过了,换了新衣,皆是针工局精制的时新春衫,一色的鹅黄衫子葱绿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显姿态袅娜,容貌美丽,当下由司礼监太监率了,去领受赐宴。
赐宴之处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实是湖中一座小岛,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红栏弓洞,如长虹卧波,众人方从桥上迤逦而下,忽然听见遥遥的击掌声。司礼监太监忙低喝一声,她们皆是受过礼教的,立时顺着石阶恭敬跪下,如霜眼角余光微瞥,只见湖中荡漾着一艘极大的画舫,四周还有十余小舟簇拥相随,舫中隐约飘出丝竹之声。如霜见到船首作龙纹,船头簇拥着辂伞冠盖,在濛濛细雨中隐约可见,已知是御舟,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要从胸口迸发开来,全身的血都涌入脑中,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压抑住心底那种狂乱的冲动。
因天朝地势,西高东低,境内倒有大半州郡濒海,皆多河泽湖泊,国人擅长治舟,制舟之技良闻诸国。舟上构建数层,玲珑如楼,号称“楼船”。这御舟自然极为宽敞明亮,宝顶华檐,飞牙斗拱,如同一座水上楼台。飘荡湖中,丝弦歌舞借着水音更显飘渺悠扬,眺望两岸杨柳垂碧,夹杂无数的灼灼桃花,不远处层叠楼台轻笼在烟雨里,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画轴。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睿亲王轻抿一口杯中略温的酒,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是无意,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龙盘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龙鳞都宛若鲜活,皇帝端坐其上,像是在倾听豫亲王与达尔汗王说笑,嘴角恍惚是微微扬起,虽有笑意,总觉得隔了一层,虚浮得如同并不真切。皇帝素来寡笑少欢,大约因为兴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并不甚喜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钟氏,又偏爱小儿子皇十一子敬亲王定泳,所以自幼在双亲的漠视中长大,养成皇帝这种淡然凉薄的天性。
这皇位本不该是他的。兴宗皇帝冲龄即位,在位四十余载,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亲王定湛是兴宗的皇六子,乃是贵妃冒氏所出。冒贵妃出身寒微,却深得兴宗宠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册封皇贵妃。子凭母贵,定湛又生得极为聪颖,兴宗不免有意想立他为太子。内阁丞辅们却禀承祖制,力主立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定沂为太子。定沂才资平庸,兴宗素来不甚看重这个儿子,于是帝相僵持,内阁群臣以辞职要挟,罢朝达数日之久,兴宗终于被迫让步,立定沂为太子,将爱子定湛封敕睿亲王。彼时睿亲王才不过九岁,是本朝四百余年来,破天荒的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兴宗崩后,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为穆宗皇帝。穆宗十八岁方被册立为太子,兴宗调教极为严厉,定沂平常在皇父面前,连路都不敢走错半步,十数年来实在被拘得紧了。即位后顿时如飞鸟脱樊笼,肆意妄为。宠信内官,沉缅荒淫,在国丧热孝中即广选美女充陈后宫,信了道士的话吃“回春丸”,结果登基四个月之后,还未及等到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
一岁之内连崩二帝,穆宗无子,如遵照祖训“兄终弟及”,该当兴宗的一位皇子继位。号称“内相”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锦堂,勾结穆宗的同母胞弟、兴宗第二子礼亲王定溏,封锁穆宗薨逝的消息,连夜指使京营入城,礼亲王定溏自恃为兴宗仅存的嫡子,意图夺取禁宫卫戍,谋得大位。结果京营指挥使慕元假意应允,临阵倒戈,兵分两路,一路去围了礼亲王府,将定溏软禁,另一路将禁城重重围住,诳开宫门。李锦堂懵然无知,犹按原计开门相迎,不想慕元领着数万雄兵,拱卫而入的竟是毅亲王定淳,李锦堂见大势已去,立刻跪地改口高呼毅亲王为“万岁”。定淳不过冷笑一声,亲手挥剑斩杀了李锦堂,然后以袍襟拭血,命慕元“除奸佞、驱阉竖”,慕元躬身领命。是夜,京营闭城大索礼亲王定溏与李锦堂的余党,此即是后世史书上所载的“丙子之变”。
就在毅亲王剑诛李锦堂之后,被重重围住的礼亲王府突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京城半边天空都是稠红的焰光。此时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变故,而入城的京营已经派出重兵维持宵禁,由素日与毅亲王来往最密的豫亲王亲自率令,所有闲杂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动,更遑论救火。后来人皆道礼亲王定溏谋逆事败后自愧难当,最后纵火自焚。礼亲王府上下三百余口人,皆在这场大火中尸骨无存,连一个活口都未能逃出来。礼亲王府连绵数里的雕梁画栋、锦绣亭台,全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乌有。一连三日,大火燃起的滚滚浓烟,几乎连日头都遮蔽得黯淡无光。一直到第四日黄昏时分,才由京畿道领着兵卒渐渐扑灭余火。此时礼亲王府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而宫里宫外已经肃杀一清,不仅李锦堂的余党,连同礼亲王的心腹属臣,都诛杀得干干净净。毅亲王定淳在朝仪门称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当今的皇帝。
丙子之变前数日,睿亲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祀兴宗,待得归来,大局已定。皇帝遣使迎出郊外,睿亲王俯首称臣,皇帝亦待这位手足极是客气,赏赐了大量的财帛庄田,又赐他亲王双俸。因兴宗宠爱太过,睿亲王自幼骄奢无比,此时无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每日只在自己府中,以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样取乐。睿亲王素好丹青书法,手下人诸般奉承,强占豪夺士绅家藏的珍品字画。又喜杀戮家奴,强夺良家女为姬妾。一时清流民意如沸,御史连谏数本,却都被当今皇帝一一留中不发。于是举朝皆知,皇帝对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亲王每在御前,也稍稍收敛一二,私底下却依旧寻欢作乐,荒唐难言。




冷月如霜 第5章 春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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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伎舞罢,重又添酒。达尔汗王微微有些头晕,怕是有几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称为“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饮如蜜,后劲浓醇,不知不觉就会上头。达尔汗王喝惯了关外干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这样淡甜的蜜水,也会醉人。此时微眯着双眼望去,舞伎的薄绡纱裾,如同流光的绮艳湖水,四处轻漾起华美的波榖。上苑华丽精美的无数楼台,点缀在青山碧水之间,歌吹管弦之声飘荡在迷离的春雨绵绵里,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
这样的山水,怨不得会使人萎靡不振,达尔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亲王,一副懒漫疏散的样子,仿佛于世间万物皆没有半分兴致。天朝上国的亲王,起居富贵,没有半分豪强男儿之气,不由令一生飞沙走石、长于马背的达尔汗王大起轻慢之意。倒是那位豫亲王年纪虽轻,待人接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
御舟渐近桥洞,垂虹桥下跪着数名内官,并十数名女子,一色袅袅婷婷的鹅黄粉绿,十分醒目。皇帝见着,随口问了身后侍立的司礼监太监赵有智,才知道原是选出来赐给达尔汗王的那十二名宫女,前去明月洲领受赐宴,不想遇上御舟。皇帝并未在意,御舟已经缓缓滑出桥洞,向玉清湖深处驶去。
桥畔的司礼监低声招呼众人起身,如霜轻轻咬一咬牙,便是这一刻了。此生的成败,皆在此一举。
如果不愿卑微地死去,那么,就让她轰轰烈烈地活着。
众人还未直起身来,她已经霍然起立,越过桥栏,未待众人惊呼出口,已经飞身投入湖中。只听“噗通”的一声,冰冷的碧绿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就像一匹硕大的绿绸子迅速地裹上来,裹得紧紧不能透气。众人尖叫哗然,都成了隐约可闻的遥迢声响。暗绿的水光在头顶极远处,水直往口中鼻中灌进,窒息的感觉再次涌入四肢百骸。头顶的光亮渐渐深重,绿的光越来越少,黑暗压上来,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绢已经勒住她的喉头,无法呼吸,意识渐渐离去,却能听见最后渐渐远去的纷杂脚步声。
她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压痛,痛得入骨,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呼痛,却呛出第一口水来,她剧烈地咳嗽,呛出更多的水,有人低声道:“好了,没事了。”她咳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口口将水吐出来,有人拿衣袖胡乱地替她拭着脸,她这才睁开双眼,原来已经身处在御舟甲板之上,身侧围着数人,全身皆是湿淋淋的,瞧那装束都是侍卫。为首的侍卫见她神智渐渐清醒,松了口气,使个眼色,数人皆躬身垂手退开,明黄的一角锦袍终于从侍卫身后显露出来,慢慢近前,最后离她不过咫尺。巨大的辂伞随他移至,遮住了头顶绵绵的雨丝,她看得清他明黄靴尖上的细密米珠,攒成万寿无疆的花样,离她这样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渐渐浸润他的靴底。她止不住地咳着,全身颤抖得几乎无法呼吸,冰冷的湿发粘腻在她的脸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她几乎已经再也无半分力气,只蜷伏在那里一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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