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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匪我思存
从离家到王府,一路上繁文缛节,到了这深夜,她终于想起来一整日自己确是滴水未沾。王妃……早晨离家的时候,父亲亲送出正门,隔着轿帷,她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说的是:“臣恭送王妃。”一声便将她的人生划成天堑,从此后,她是王妃,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成了臣子。
但从他的嘴里听到这陌生的称谓,却莫名其妙觉得很安心。
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向她招了招手,她满心喜悦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十二干果、十二蜜饯、十二细点,一桌子的精美吃食,他捧起酒卮,刺绣着复金龙纹的衣袖滑落下去,依例只有御衣常服才能用龙纹,诸王朝服方才许用蟒纹,而前年他曾以皇帝的名义下过特旨,摄政王常服亦可用龙纹。特旨的邸报发下来,湘意的父亲曾皱着眉叹道:“竟然僭越至此!”所以她此时见着,不由得想起来,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很细,不若男人的手,但指间有薄茧,摩挲着衣服沙沙作响。
他正望着她,她于是也捧起酒卮,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作蜜味,入喉极香,微微有点辣,呛得咳嗽起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只觉得心中发热,也不知是因为吃了酒,还是因为他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忽然停留在她的肩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放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虚虚地越过了她,只望着窗外,这日是十五,月色遍地如水银,仿佛一层轻纱,笼在天地间。
有风过,吹得烛焰摇动,她不由得轻声叫了声:“王爷。”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
仿佛只略阖了阖眼,天还没有亮,已经是卯初时分,必得要起身了。
上房里侍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洗漱更衣。豫亲王换了朝服,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朝服,束发金冠,赭色的江水海牙,已经近乎于御用的赤色,腰束金镶白玉版带,只显得长身玉立,英气勃发。室中掌着明灯,四下里明亮如昼,她讶然发觉,二十七岁的摄政王,两鬓已经略染风霜之色。
刺金绣雉的翟衣比昨日的嫁衣更要繁复精美,四五个丫头帮忙一层层地穿戴,罩上褙子,最后是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的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下端垂着金玉璎珞坠子。发间更插戴沉重的九翚四凤冠,这是正式的大妆,因为立时要进宫去谢恩。
喜儿小心翼翼捧着镜子,交错倒映在案上镜中,让她看髻后插戴的珠花,她却从大铜镜中望见他的脸,他更衣比她要快,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望着盛妆的她。
画眉深浅入时无,她忽然想到这句诗,心底不由一甜。
她乘轿,他骑马,方至宫门,远远已经见到内官候在一旁,高声道:“有旨意。”
豫亲王并不下马,就于鞍上欠了欠身,示意内官宣旨,原来是太后懿旨,赐摄政王妃宫内乘辇。
这是后宫妃嫔方才能有的殊荣,她心中惴惴不安,但豫亲王只说了句“谢太后恩典”,便示意她上了步辇,只听得抬辇的内官脚步又轻又快,而豫亲王依旧乘马,“的的”清脆的蹄声响在她辇前。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穿过宏伟轩丽的德抚门,举目只见金碧辉煌的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而朝阳映照其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重重的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仿佛两尾赤色的巨龙,延伸至遥远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乘辇,因为步力无法可及。
最后在垂华门外降了辇,豫亲王亦下了马,有内官自门中迎出,她瞧那服色是正三品,便知此人即是被称为“内相”的慈颐殿总管太监王丛。果然,只见那内官已经疾步下了台阶,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豫亲王道:“有劳王公公。”
王丛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满脸堆欢:“王爷客气了,请王爷、王妃随奴婢来。”
步上汉白玉阶,又有一对女官笑吟吟迎出来,齐施一礼便转身引得二人入殿。殿中极静,金砖上另铺了釜州所贡织花厚毯,侍立的女官皆是六品以上品秩,静幽的殿中唯见女官软金冠上垂翅颤颤。她听见自己长长的裙裾拂过,沙沙一点轻响,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慌,他却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面南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的贵妇,隔得远,只能看见她赤色的翟衣,仿佛云天深处的一抹流霞,渐渐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她头上华美的九龙九凤冠,垂下细密的流苏,在深邃幽暗的殿宇深处,如水波般溢出珠宝华然的丽光,她知悉这便是当今的皇太后慕氏。





冷月如霜 第30章 番外【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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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双双按礼制跪拜,行了见驾的大礼。
“快快请起!”皇太后的声音清越婉转,十分悦耳,“赐王爷王妃坐。”
立时有内官端过椅子,再谢过恩方坐下,她这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清了太后的容貌。今年二十二岁的皇太后,美艳仍如十八九岁的丽姝,雍容华贵中透出妩媚娇丽。盈盈一笑间,竟然令人觉得神动意摇。
“七妹妹生得好容貌,七爷真是有福气。”皇太后含笑道,“七妹妹不要拘束,原本就是一家人。”
内官们奉上茶,她又起立谢恩,皇太后又是一笑:“七妹妹别这样客气,何况往后还要常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才好。”她语气极是柔婉动听,说得好一会儿话,皆是些家常闲语,似乎真的如寻常妯娌一般。湘意的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下,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其实十分平易近人。
“启禀太后,皇上来了。”王丛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豫亲王放下茶碗站了起来,她亦连忙起身,刚一转身,已经见着小小的身影在门口一晃,仿佛一支小箭射入殿中,后头跟随簇拥着大堆的宫女太监,为首的内官亦是三品服色,直急得满头大汗:“哎哟!万岁爷!慢些!慢些!”
“七叔!”小皇帝一直扑进豫亲王怀中,豫亲王蹲下来,伸手替那小人儿整理袍带,抬起头来注视着凝汗的晶莹面庞,笑着说:“皇上又长高了。”
小皇帝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七叔这几日都不来看朕,郭正一说你娶新婶婶去了,七叔,娶新婶婶好玩么?”
一句话令得殿中人都笑起来,连皇太后都笑了,湘意裣衽为礼:“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嗓音清亮,乌溜溜的一双黑眼珠打量着她,仿佛是疑惑。
皇太后道:“棣儿,放开你七叔,像什么样子?莫叫你七婶婶笑话。”
小皇帝越发像扭股糖似的:“七叔教朕开弓吧,七叔答应了教朕的。”
豫亲王道:“等过几日闲了,臣再教皇上。”
小皇帝撅着嘴道:“你几日得闲?朕打发人去找你,你不是在内阁就是在枢密院,总没工夫来陪朕玩。”
皇太后款款步下御座:“别缠着你七叔胡闹,棣儿,你瞧新婶婶长得好不好看?”
小皇帝这才又打量了湘意一眼,说:“好看。”内官宫女们皆忍俊不禁,谁知小皇帝又补上一句,“没有母后好看。”
到底只是四岁的孩子,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豫亲王仿佛怔了一下,湘意倒忍不住笑了,皇太后亦笑了:“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
小皇帝一来,殿中便热闹许多,他缠着豫亲王问东问西,极是亲热,皇太后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听着小皇帝脆生生的声音告诉豫亲王,这几日自己新认得了什么字,又有了什么新玩意,哪个内官逮到了好大一只蟋蟀给他……皆是稚声稚气没要紧的闲话,而豫亲王听他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在宫中耽到午时,又领了皇太后的赐宴,方才向皇太后告退。皇太后唤了声:“如意。”只见一名婉侍应声捧出一只金盘,皇太后笑道:“七妹妹别嫌弃,当是见面礼吧。”
这是赏赐,谢恩之后方接了过去,原来是一双白玉钏,雕琢成缠枝莲花,触手生温。皇太后亲自替她笼到腕上,执着她的手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七妹妹要常来。哀家一个在宫里头,也闷得慌,总想着妯娌能来走动走动。”
语气甚是诚恳,回府的轿中她想,其实瞧起来王爷与皇太后并非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尤其对小皇帝,王爷倒是真心疼爱,不若外间传说。
回到府中先换衣裳,豫亲王便遣人来请:“王爷请王妃到后堂。”
于是忙带着喜儿去了后堂,只见豫亲王坐在那里,见着她道:“也没什么事,你先坐下来,见见家里人。”
从昨日进府到今日,果然还没有见过王府中诸人,首先见礼的便是豫亲王的义子,单名一个曜,由乳母引着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未过门之前,也听过几句闲言碎语,有人说这是豫亲王亲生之子,因为生母是一名歌伎,身份卑下,所以才认作义子,亦有人道这是豫亲王挚友之子,父母双亡,所以收为螟蛉。
三四岁的孩子,虽然犹带稚气,可是行动有礼,跪在锦垫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见过母亲大人。”湘意只觉得心底一软,忙忙扶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只觉得这小小人儿十分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秀气得像女孩子,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然后便是豫亲王房中的大丫头:“奴婢碧珠见过王妃。”这亦是湘意未过门就听过的名字,连忙也伸出手搀住了,说道:“不必多礼。”只觉得这碧珠是个眉目清秀、落落大方的人。豫亲王并不好色,虽然一直未娶,房中也只有这个大丫头,听闻府中皆是她在管事。果然见过了诸人,碧珠又独独留下来,先施了一礼,然后双手奉上一双对牌,道:“如今王妃来了,奴婢们也有了主心骨,这是府里的对牌,日后听凭王妃差遣。”
湘意道:“你是侍候王爷的人,日后诸事我也要倚仗你。”她话说得十分客气,碧珠忙道:“王妃言重了,奴婢不过在府里多呆了几年,这府里的人和事,比王妃多知道些罢了,日后王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然后便转脸问,“他们都来了么?”
一个丫鬟答:“都来了。”
原来是二门内管家的婆子们,一一进来见礼。偌大的王府,各处的差事亦多,每日大事小事,亦有数百件。朝中王妃、公主、诰命们往来,生辰做寿,婚丧嫁娶,几乎日日都有,何处该送礼,何处送礼该轻,何处送礼该重,何处既要送礼亦要赴宴……中间皆要拿捏妥当,而府中诸事亦多,湘意忙了足足两三个月,幸得碧珠如左膀右臂,喜儿亦十分得力,方才将府里的诸人诸事都理顺了十之八九。
这一阵忙,已经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豫亲王要预备上苑秋狩之事,所以晚间特意进上房来,湘意正与喜儿吃饭,忽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内官尖细的声音:“王妃,王爷来了。”底下人都留在了门外,只有多顺侍候豫亲王进来,湘意不妨今日他这么早进来,忙笑着站起来:“王爷今日回来得倒早,用过晚膳没有?”豫亲王公事多,十日里头,倒有九日不在府中用膳。偶尔回府中来,多半又是在外头书房里跟属官幕僚应酬,此时只见小几上放着几碟清爽小菜,另有一海碗紫粳米细粥,说:“今天我就在这儿吃吧。”
湘意忙叫喜儿:“叫厨房加几个菜来。”豫亲王道:“不用了,看这几样就很清爽,我就喝碗粥。”
湘意于是拿了牙箸,亲自拨了一碗粥双手捧给他,豫亲王接过了粥,也不过拨了两口,就又撂下了。湘意见他眉头微皱,倒仿佛有心事,不由得叫了声:“王爷。”
“嗯?”豫亲王倒似骤然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一笑,说道,“过几日就要秋狩了,皇上年幼,照旧年的例子都是我代皇上去,这一走就得一个多月。”说到这里,忽又停了一停。湘意道:“王爷放心,这府里的事我虽还不大熟,但有碧珠帮着我,王爷只管忙正事就是了。”
豫亲王忽又一笑,说:“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曜儿还小,我想着从明日起叫他进来跟你住,你也好照应些。”
湘意倒是真心喜欢那孩子,听见豫亲王这样说,很是高兴,立时就命人去收拾屋子。豫亲王吃了半碗粥,脸上倒微有倦色,接了喜儿绞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却将那毛巾握在手里,束成一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掌心。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将毛巾往几案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湘意倒不妨他此时还要出去,于是叫了声:“王爷。”
豫亲王回过头来,有几分歉然地说:“我还有事要去外头,你早些睡。”
湘意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有正事要忙,所以让喜儿剪了灯,又挑了两支线来绣,一直到倦了方睡下,刚睡下没有多大会儿,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拍门,低低地叫了两声“王妃”。
豫亲王不在的时候,喜儿就睡在外间,听见声响忙披衣起来,问:“是谁?”
是后头暄日堂的乳母打发来的人,说是曜公子突然急惊风,瞧那病势凶险,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来回禀王妃。湘意听见说,立时也穿衣起来了,一边穿大衣裳一边吩咐:“快叫人去请大夫,日常给小公子瞧病的是谁?快打发人去请!”急急地打发了人去,又跟喜儿去暄日堂。
一走进屋子,只见乳母抱着孩子,急得直掉眼泪,那孩子裹在被中,只见小脸通红,牙关紧咬,两目上视,呼吸却是急一阵缓一阵。湘意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的事,不由得心里发慌,连催了几遍大夫,又打发人出去禀报豫亲王。幸得不过片刻张太医就赶来了,立时诊脉开方子。
因为太医要诊脉,所以湘意暂且回避了,那西厢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湘意心中着急,坐在那里默默无语,忽然见着人影在外头一晃,喜儿眼尖瞧见了,问:“那不是徐炳?”果然是打发去回禀豫亲王的小内官徐炳,他进来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哭丧着脸说:“回王妃,奴婢没找见王爷。”
湘意虽然着急,可是并不糊涂,不由得一怔,问:“王爷不在外头书房里?”
“各处都找遍了,都没见着王爷。”
湘意不由又是一怔,问:“那去问问门上,王爷是不是出去了?”说了这句话,忽然见喜儿给她递眼色,便说道,“罢了,不必问了,你先下去吧。”
徐炳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丫鬟已经拿了太医开的方子进来给她看,她不懂药理,匆匆看了一眼,说:“拿到外头去给赵先生看了,再煎药。”
那赵先生是豫亲王的心腹,与旁的清客不同,独自住在府外胡同拐角一处跨院里,此时内官来拍门,小厮叫醒了他,将方子拿给他看,他听说是曜公子得了急病,不敢怠慢,立时在灯下细细地看了方子,又问:“王妃怎么打发你上我这儿来了?”
那内官原是上房当差的,比徐炳要机灵许多,悄悄地道:“王妃找不着王爷,一时着了急,叫我先把方子拿来请先生过目。”
赵先生哦了一声,问:“那王爷那里呢?得了信没有?”
“多公公遣人进宫去了,只怕王爷这时已经知道了。”
赵先生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言语,将方子交给他,说道:“就照这个方子煎药吧。”
那药十分灵验有效,吃了药不久,孩子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湘意这才松了口气,喜儿劝她:“王妃还是回屋里躺一躺吧,天都快亮了。”湘意摇了摇头,说:“我再坐一会儿。”又守得片刻,见窗棂上渐渐泛白,而孩子睡得安稳,发热也退了,不由得吁了口气,带着喜儿回上房去。




冷月如霜 第31章 番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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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从暄日堂回去,一路笔直的青砖路,但湘意偏偏从回廊上拐了弯,这一下就绕得远了。天刚刚透出几分光亮,日头还没有出来,天是极薄的青灰色,倒像是薄胎的坻窑花瓶,隐隐透着云意。沿着曲径两侧,皆是搭的花架子,牵藤走蔓,风吹过有露水滴下来,喜儿怕湘意受凉,低声道:“小姐,还是回去歇歇吧,差不多熬了一整夜了。”
湘意被风一吹,倒觉得神气爽快了不少,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说:“不睡了,天都要亮了。”
回到上房里洗漱,喜儿又侍候换了衣裳,正梳头,忽然内官来禀报:“王爷回来了,到后头去看小公子,只怕过会儿就要到王妃这里来了。”
果然过不一会儿,豫亲王便进来了,跟她说了几句小公子的病情,又看了太医拟的方子,因为已经到了时辰,所以换了朝服要上朝去,湘意看三四个丫鬟跪在那里替他换衣裳,忽然道:“王爷什么时候走?”
豫亲王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动身去上苑,于是答:“钦天监挑了吉时,明日离京。”
湘意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又问:“王爷若是无事,今日能不能早些回来?”
豫亲王迟疑了一下,但旋即答应了她。
成亲几个月来,她从未曾特意央求过他什么事,所以他也就搁在了心里。恰恰这日事情也少,下了朝,内阁议了几件要紧的事便散了,豫亲王虽有几件不相干的应酬,亦被他随口推掉了,径直打道回府。谁知刚传了轿,还没有走出宫门,一名内官追上来,一迭声只叫“王爷”。
豫亲王在轿中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慈懿殿的内官秦松,当下并不理会。秦松追上来,喘吁吁地扶着轿杆,一路走,一路隔着轿窗道:“王爷……王爷只当可怜奴婢……王爷这样一走,奴婢们的脑袋可真难保了……王爷……”因为轿夫走得快,秦松越发只是喘着大气哀求,“王爷……求王爷好歹说句话……王爷便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自顾自咬了咬牙,说,“难道王爷真的一辈子不理睬了?”
豫亲王在轿中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心里沉了沉,终于将足一顿。轿子缓缓地降下来,秦松眉开眼笑,亲自上前来打起了轿帘,说道:“就知道王爷最体恤奴婢们。”
慈懿殿素日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幽幽淡淡。秦松引他入了暖阁,悄无声息就退了下去,暖阁之中静悄悄的,唯有崔婉侍在帘前,见着他,默默屈膝行礼,替他拢开帘子,待他进去,亦悄悄地退出去了。
重帘后是十八扇的紫檀泥金屏风,镂金错玉,花鸟人物,色彩缤纷,无一不美。他绕过屏风,帐幔层层,隐隐绰绰可以瞧见帐幔深处的八宝牙床,室中虽未见焚香,却有幽香脉脉细细,如能蚀骨。他在梨花案前坐了,随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默默啜着。
那茶水已经温吞了,喝在口中又苦又涩,正兀自出神,忽然觉得暗香袭人,果然,一双素手伸过来,含笑道:“这茶凉了,王爷仔细伤胃。”
他随手将杯子往桌上一撂,淡淡地道:“我现在也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如霜“哧”地一笑,因刚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只穿了一件夹纱素衣,亦没有梳鬟,长发如墨玉般泻在银白纱衣上,衬得脂粉不施的一张清水脸,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依稀仍有少女的风华。她眼波欲流:“原来你还在生气?早知道我就不打发人请你进来,等你不生气了再说。”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以为没什么要紧事,所以才没叫醒你,你若是为这个怪我,那可冤死我了。”见他仍不做声,于是又道,“其实也是有正经事与你商量,明儿你就要走了,你既然不放心,不如把她也带去上苑,省得你疑心我。”
豫亲王这才看了她一眼:“她是个老实人,你别打旁的主意。”
“哟,”如霜又不禁笑了,“我不过算计了你一遭儿,你就拿我当坏人防着。她是老实人,她要是真老实,怎么会三更半夜打发人四处寻你?”
豫亲王怫然而起,如霜忽然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轻纱烟袖直褪下去,露出象牙也似的一双玉臂,仿佛凝脂一般交缠于他颈中。豫亲王怒道:“快放手,若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她执拗起来:“我不放,她一日不见了你,就能寻你,你还只管回护她。我在这宫里苦挨着,你什么时候替我想过?两三个月了,好容易昨夜来一趟,早上起来为一点小事,还发那样一场脾气。”说着就掉下眼泪来,豫亲王待要将她的手拉开,刚捏住了她手腕,却听见她“唉哟”了一声。秀眉微颦,仿佛吃痛,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如玉皓腕之上一圈乌青,看着煞是吓人。却是今日早晨与她起了争执,拂袖而去的时候硬掰开她的手,终究是自己使力太过,到底伤着她——这么缓得一缓,满腔怒火不由熄了大半。如霜将脸埋在他胸口,如小孩子般啜泣起来。豫亲王只觉得襟口微凉,想必是她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衣裳,叹了口气,终于没有推开她。
因为入秋日子短了,不一会儿天已经黑下来,王府里传了灯,喜儿侍候湘意吃了饭,见湘意独自坐在桌边,托腮对着灯怔怔地出神,不由问:“小姐今儿晚上还做不做针黹?”
湘意形容懒懒的:“罢了,早些睡吧。”
于是喜儿带人铺了床,又放了帐子,湘意原是有心事的人,辗转良久,方才朦胧睡去。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朦朦胧胧仿佛天已经亮了,自己独自在园子里,四面花树婆娑,却连一个人也不见,喜儿亦不在身边,心中想,这丫头又往哪里淘气去了。一路这样想,一路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走,走着走着,假山障子那头突然绕出个人来,唬了她一跳,定晴细看,却是豫亲王。一颗心才落了下来,迎上去叫了声“王爷”,谁知豫亲王一语不发,竟然拔剑就朝她胸口刺来,她又惊又骇,只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长剑已经透胸而过,她痛得惊叫:“王爷!”
“王妃!王妃!”
喜儿唤了好几声,她才渐渐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枕头已经哭湿了冰凉的一片,胸口仍在隐隐作痛,竟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喜儿倒了盏茶来,她慢慢地吃了,方觉得定下神来。喜儿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倒像是魇着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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