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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匪我思存
豫亲王道:“华妃身份特殊,请皇上且传了张其敏来问得明白,再作处置。”这句话说得坏了,因为他本意是华妃暂摄六宫,体同国母,应该慎重。但皇帝以为他意在提醒自己,华妃之父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华凛镇守宏、颜二州,朝廷颇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种胁迫?”拂袖而起,立时传令起驾去贤德殿。
华妃却不在贤德殿,因为涵妃自皇长子出事,不饮不食,寻死觅活,形若疯癫,华妃只得陪她在静仁殿守灵,竭力安慰。天亮时分皇长子小殓,涵妃又哭又闹,直欲触柱自尽,好容易劝得她下来,门外内官已经一声迭一声地通报进来:“万岁爷驾到——”
华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妆容,自己迎出殿门去接驾,远远已经瞧见内官簇拥着皇帝,疾步而来。见着她由宫女相伴跪在阶下,皇帝睚眦欲裂:“你竟还有脸往这里来?”华妃见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测,听这口风,大觉惊惧,颤声道:“臣妾……”皇帝已经骤然发作:“你这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毒杀皇长子,谋害淑妃,朕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对不住枉死的杼儿。”华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无知,亦不会去谋害皇长子。”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整个人虽立在艳阳之下,声音却冷得如数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时的侧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
华妃眼中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在此时,忽闻身后有人哇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是涵妃挣脱了宫女的搀扶,奔出殿门来。见皇帝伫立阶前,涵妃扑下玉阶,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声大哭。皇帝本就烦躁暴怒,听她哭得惨烈,口口声声唤着儿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恸。内官们忙去搀扶,哪里扶得起来。皇帝冷冷望着华妃,道:“纵不是你的骨肉,亦唤你一声‘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华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绝不会去谋害皇长子。”涵妃神智混乱,指着华妃,尖声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谁知道一并害了我的杼儿,我可怜的杼儿啊……”说完便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杼儿,为娘对不住你,为娘鬼迷心窍,听了这女人的话,任由她去下毒,谁知那天杀的淑妃会给你也吃一碗羹,为娘怎么知道……”她边哭边说,形如疯癫。华妃厉声道:“涵妃!你可真是疯了,我何尝下毒谋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齿地道:“你才是个疯子,你劝我说,淑妃有孕,如果生个儿子,只怕皇上会立为太子,劝我早作计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当日她和臣妾说的话,臣妾记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地痛哭起来,“杼儿啊,都是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随手拔出身边近侍所佩长剑,“呛”一声掷在华妃足下,说道:“你好生了断,朕会依皇妃之礼葬你,不让你父兄蒙羞。”华妃身子一软,昏了过去,宫女内官虽然黑压压跪了一地,竟无一人敢去搀扶。皇帝道:“命乌有义来监刑。”便再不回顾,转身而去。
豫亲王见皇帝大怒而去,已经知道不妙,但他虽是亲藩,亦不便擅入后宫内殿,只得忧心忡忡,在清凉殿候旨。好容易远远望见辂伞招展,内官前呼后拥,簇拥了皇帝返来。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长身而拜:“臣弟请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处甚多,请皇上允定滦查明后再作处置。”
皇帝并没有答话,因为乌有义已经赶回复命,他手捧一柄雪亮长剑,磕了一个头,声音有几分僵硬:“万岁爷,华妃娘娘自裁了。”
豫亲王万没料到短短片刻已经骤然生变,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见乌有义跪在当地,所捧剑锋刃上鲜血兀自滴滴滚落,他缓缓叹了口气,凄然道:“宫中连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亲王本来有一腔话要说,但见他神色落寞,满面憔悴之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叫了声:“四哥。”皇帝道:“难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话,豫亲王却几乎差点落下泪来,忙收敛心神,勉强道:“皇上不必思虑过重,一切善后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谓“善后”的事有很多,皇长子年幼夭折,治丧之事虽有成例,但皇帝悲伤之余,下旨追谥皇长子为“献惠太子”,于是礼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谥太子的丧礼。华妃之死虽然极力遮掩,但朝野间渐渐生了流言,说是她谋害献惠太子,故为皇帝赐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华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桩急需“善后”之事。还有皇长子生母涵妃,自从皇长子殁后便神智失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之时就痛骂华妃,诅咒她害死儿子,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糊涂之时便抱着枕头死也不肯放手,将枕头唤作“杼儿”,起居饮食,无时无刻不要抱在手里,至此无一日安宁。皇帝只得命人将涵妃遣回西长京,这便又是一桩“善后”。而淑妃慕氏虽然自鬼门关上捡回条性命,但身体至为虚弱,御医每日换更轮侍,屡见凶险。
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张脸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双眸渐开,亦无半分往日的华彩。皇帝见她终于醒来,欣喜万分。如霜神色恍惚,见他面容憔悴,欲抬起手来,可是无力而为。皇帝忙俯下身来,只见她凄然一笑,过了许久,方才说:“你瘦了。”这三个字如绵似絮,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缠缠绕绕到心腑间去,软软薄薄,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惶然无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阖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惊醒了她,正待要悄然离去,忽听她语声极低,唤了他一声“定淳”,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敢出声答应,她如梦呓一般:“我对不住你。”
定淳,我对不住你。
是谁?曾盈盈有泪,那样凄楚无望,就那样望着他。
大雨腾起细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仿佛带着雨意的微凉,轻触在她的脸庞上。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这么些时日以来,难道你半点真心也无?”
她并不答话。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她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转身,终于投入他怀中。
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地,拥有过幸福。
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
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铭记永痛。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如霜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己被风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搂着她,她瘦削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他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咱们就回家去——回宫去。”





冷月如霜 第17章 秋水【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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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上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地控着马。
“狗娘养的天气。”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哧!”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副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粉面郎君”,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多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敬亲王甚是懊恼,“想想就觉得没劲。”
“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嬉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忡忡,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凉快。”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围浓荫匝地,厅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似火骄阳下赶路,到了此时,方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爽。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东望城郭遥迢无数人家,隐约雾霭,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连忙赔笑行礼:“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分。”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一团绚烂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交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好像都是女眷。”敬亲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何处……”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怎么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凡事忍耐些。”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候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眯眯地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
清风明月阁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候,见殿内殿外肃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支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汽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划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地擦过船舷,纷乱地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支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浪漫,心生好感,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地道:“不能告诉王爷。”她唇边笑颜极是顽皮:“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所以咱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回头要告诉了人,咱们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娇俏甜美,这样说话亦不让人觉得讨厌。敬亲王不由道:“我自然不会告诉旁人。”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谢十一爷。”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随手拨弄湖水。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从来喻美人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华。
正是心旌摇动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皇帝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他心中一凛,想到此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衣女子笑而不答,随手拾起适才掷落水中的一朵红莲,遥遥抛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凉的湖水,纷纷滴落,濡湿他的掌心,顺着手腕缓缓淌落袖间。那感觉奇妙而新鲜,仿佛有什么流动在心上。艇后的少女已经扳动船桨,小艇调过船头,重新划入荷叶深处。但见荷叶纷乱摇动,小艇渐去渐远,远远却望见那绿衣女子回过头来,向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真个是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他无限惆怅,只可恨皆是那执桨女子说话,而自己竟连绿衣女子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若是能听见她说一句半句话,那一种欢喜,该又当如何?他这样暗自揣摩,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后拥的御驾到时,跪拜行礼之时,犹有几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来不甚喜欢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两人差了七岁年纪,所以自幼并不甚亲密,年纪渐长,两人的性子又差得十万八千里。此时皇帝皱着眉头,看敬亲王行完见驾的大礼,淡淡地道:“免了吧。”
皇帝略问了问关外的情形,便说道:“朕命你去关外,是存了磨砺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来,真真毫无起色,瞧瞧你这样子,倒是越发心浮气躁,白白枉费朕的一番苦心。”
敬亲王记着徐长治的嘱咐,只是垂首聆训,听着皇帝的严饬,心里却在想,适才那两个女子并不肯说是在哪一宫中当差,自己又不知晓她的名字,这宫中数万宫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机缘再见。一想到此处,心中烦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皇帝听他喟然长叹,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心下恼怒已极,口气却仍淡然:“关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没用,依朕看,你还是留在京里,跟着你七哥好生学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历练出来。”
敬亲王听说不让自己回军中去,已经老大不痛快,他素来又与豫亲王最为不睦,皇帝竟然要将自己交到“宿仇”手里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立刻道:“还是请皇上放臣弟回关外去,臣弟愚钝,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气,臣弟宁可离皇上远远的。”
皇帝冷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灵,知道了伤心。”
敬亲王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难抑,大声道:“别跟我提母后!你别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愤怒之下,已经根本不顾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镇定:“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有没有半分体统?不孝的人是你,朕从来没有让母后蒙羞。”敬亲王伤心、愤怒、失望,交织成一片,只道:“母后纵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养你,你却私心里记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绪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上前一步,赵有智见势不妙,急忙叫了声:“王爷!”
敬亲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场争执,其实伤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忆起母亲病重,自己却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责,令得母亲重病之中亦伤心难过,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会那样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想到此处顿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瞪着皇帝,皇帝被他气得狠了,反倒一时不能发作。敬亲王终于垂下手去,往后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应有的谦恭亦没有,皇帝气得极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赵有智赶紧道:“万岁爷,王爷一路辛苦,有话明日再传王爷来问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处置敬亲王,必会大失常态,所以挥了挥手。赵有智连忙向敬亲王递眼色,敬亲王却不领情,瞪了赵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礼,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见他如此,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殿中静悄悄的,凉风吹起殿中竹帘,隐约传来一阵荷香。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后湖上传来女子隐约柔婉的歌声。
皇帝正在气头上,“啪”一掌击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谁在吵闹,将这等无礼犯驾的奴婢关起来,先杖二十。”
赵有智忙亲自去了,过不一会儿,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旖旎动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冷月如霜 第18章 秋水【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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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清凉如风,传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着的气渐渐平了,赵有智进来,见他脸色稍缓,笑嘻嘻地请了个安:“万岁爷,是名应选的秀女,方入了宫,还不懂规矩,并不知御驾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哗。奴婢已经将她带过来了,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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