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日春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风荷游月
淼淼那个傻丫头,不但被他捉去了,还至今下落不明。卫泠眸光一冷,差一点就拧断了他的脖子,念在他是太子的份上,最终还是手下留情了。卫泠手一松,杨谌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呼吸,模样狼狈。
只消一想到他对淼淼动手,卫泠怒火便忍不住上涌,抬脚踩着他胸口:“她的血石呢?”
杨谌惊愕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卫泠微微一笑,“那是我送的东西。”
床头杨复微滞,清冷的眸子睇向他。
杨谌始终不肯交出来,卫泠没有耐心,索性在他身上搜寻起来。只是找了一遍都没有,杨谌得意地笑,“本王说了,不在身上。”
他怎么可能贴身带着,肯定是留在府里了。
卫泠直起身,没有多言,竖起手掌在他脖颈处砍下,他行将啊一声,翻了个白眼软倒在地。室内总算安静下来,卫泠偏头看向床榻,杨复立在几步开外,面无微澜。
卫泠拾起地上长剑,一步步走近,最终架在他肩上:“把这丫鬟交给我。”
杨复肩膀受伤,方才跟侍卫交战时,身上多处大大小小的伤痕,月白长袍都被血水浸透了。他唇色苍白,饶是如此,仍旧一动不动:“休想。”
卫泠眯眸:“你将淼淼害得如此,连死后都不能让她清净么?”
他是故意拿话刺激他,情知他的软肋在哪儿,非要往他伤口上撒盐。果见杨复脸色一白,眸中悲恸,连卫泠的剑刃逼近都未曾察觉。
锋利的剑尖划开皮肤,殷红血液顺着伤口流出,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卫泠冷笑,趁他没有防备时,并起两指在他肩胛一点,“我不打算取你性命,只不过淼淼,她是我的。”
这是他头一回大方地表明决意,杨复不能动弹,黢黑双眸却紧紧锁着他。
卫泠抱起床上的人,路过被吓傻的姜太傅身旁,语气颇有几分愉悦:“老东西,告诉你们圣人,这丫鬟我带走了,安葬一事,不劳他费心。”
言讫从槛窗一跃而起,眨眼便没了踪影。
*
自打发生落水事件后,太清湖这几日甚是冷清,百姓都不敢到跟前来,以免发生无妄之灾。
更有甚者,传言湖里有水怪,这几天都能听到幽幽歌声从水底传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便分外渗人,有些胆大的特意去水里找过,除了鱼儿什么都没有。事后才知是想多了,湖对岸才开了一家秦楼楚馆,一天到晚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这一天长空如洗,明月皎皎,街上行人大都回家歇息了,只有少数痴人,还在留恋温柔乡。
太清湖里颇为清冷,以往还会有画舫停泊,雕栏朱窗,弄玉吹箫,画面和谐;如今湖面仅剩一小舟,飘飘荡荡,甚为孤寂。
舟上的人一身斗笠蓑衣,他撑着竹篙缓缓前行,时不时往水里看一眼,轻唤道:“六水?”
湖里找了一大半,也没得到回应。卫泠把小舟停在岸边,此处靠近柳树林,是上元节那晚淼淼带他来的地方。他立于船头,摘下斗笠,从袖中掏出血石,拿在手心慢慢婆娑:“去哪儿了?”
话音将落,便听脚下水声一动,淡淡涟漪从船底漾开,哗啦一声,从水下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这儿呢!”
卫泠下意识后退,凝视前方的人。
淼淼披离而出,双臂攀着船头支起上身,乌发水藻般浮在水面,皎洁月光照在她桃李般的小脸上,明眸皓齿,秋水盈盈。下半身鱼尾露出水面,懒洋洋地拍打着水花,她见到卫泠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卫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两天的烦恼一扫而空,好像看到卫泠,所有的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卫泠坐在船上与她平视,“我到王府去了一趟,猜到你应该还在此处。”言讫,皱了皱眉,“你和那个丫鬟怎么分开的?”
淼淼总算找到人倾述,她气愤地握了握拳头,“还不是那个混蛋太子!”
一壁埋怨一壁将这几天的事说与他听,从王府到太子府,还有和尚符水一干琐事,她都毫无遗漏地说了。提及昨日船上一事,她至今都窝了一肚子火:“他忽然把我推进水里,还不许人来救我,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也不知怎么的,当时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皮肤在剥落似的,等到清醒时,已经跟那丫鬟分开了……”
卫泠以手支颐,若有所思,“他还喂你喝了符水?”
淼淼颔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灰味儿:“我不愿意喝,太子就硬灌着我喝。”说着气鼓鼓地撅嘴。
卫泠拍了拍她的脑袋,心中大约清明:“应当同那符水脱不了干系。”
淼淼抿唇,忍不住问:“那我还能变回去吗?我……我还没到九十天呢……”
这两天她藏在湖里,哪儿都不能去,更不知杨复情况如何。那个小丫鬟早就死了,他若是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淼淼一遍一遍地猜想,始终不能放心,更加舍不得就此离开。这才四十天,一半都没到,她好不容易才拿下杨复,怎么能甘心呢?
熟料卫泠一偏头,残忍地打消她的念想,“那药我只有一颗,要得到十分不易。何况那个丫鬟的身体受了伤害,近几日不适宜附身。”
淼淼失望地垂落睫羽,“那……那我……”
等了半响,没等到卫泠回应,她欲言又止,最终垂头丧气地沉入水中,水面咕噜噜冒出一串泡泡。没片刻又自己浮了上来,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角,“那你去王府,看到了什么?杨复还好吗,他现在怎么样?”
卫泠掀唇,“不好,他已经疯了。”
淼淼吃惊地翕了翕唇,“什么?”她不管旁人是否会看见,索性坐在船上,下半身银白鱼尾泛着粼粼微光,“为何会疯了,你……你快告诉我。”
卫泠想起他将淼淼抱走时,杨复看他的眼神,阴鸷冷寂,带着无能为力的挣扎……还掺杂着一丝绝望。他是真把六水爱到了骨子里,这个丫头可真有本事,短短一个多月,便让神祗般的王爷,甘愿为她低到尘埃里。
九十日春光 第四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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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躺着小丫鬟的身体,淼淼呆呆地看着,这是她用了一个多月的身体,目下以旁观者的身份凝望,颇有些不习惯。
“身体都僵硬了……”淼淼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遗憾地叹息,“这皮肤我养了很久的,现在总算勉强能入眼了。”可惜她们却不得不分开了,她现在惆怅得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都以为小丫鬟死了,如果她再俯身回去,是不是会吓坏他们?
淼淼依偎着船舱沉思,临近子时,家家户户业已熄灯睡下,街上偶尔有巡察的官兵走过,无人注意湖面情况。她半条尾巴浸在水里,时不时扑腾出几朵浪花,一刻都不肯老实。
她仰头求助卫泠:“那我怎么办呢?以后都要待在这片湖里吗?”
卫泠凉凉地提醒:“太清湖与运河相连,你顺着运河往下游,说不定还能回到王府别院。”
淼淼大惊失色:“那怎么行?”
她都走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回去别院过以前的日子吗?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淼淼抿了下唇,扶着小丫鬟的身体试图往里头钻,奈何一点变化也无,她还是她,丫鬟还是丫鬟。
淼淼沮丧极了,“都怪那个混蛋太子……”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
忽而想起一事,她静静揪着卫泠的衣摆,“我的血石被他抢走了,我一直没法联系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卫泠坦言:“我去了王府一趟,恰好听见杨复和太子的对话,得知你是在此处落水,料想你应该还在这儿。”
顿了顿,他终究没把杨复受伤的事告诉她,直说太子要抢夺这具身体。“我将他打昏了,顺道将这丫鬟带了过来。”
淼淼义愤填膺:“你怎么没狠狠教训他?”
卫泠轻笑,“他是太子,若是出了好歹,你当我能逃得过?”
也是,朝廷的人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逮捕他,到时候他可有大麻烦了。淼淼心有戚戚焉,很快释然:“他这么坏,迟早会有报应的。”
卫泠笑而不语,不用他出手,想必便有人忍不住了。
淼淼恍然,支支吾吾地开口:“那、那你把她带出来,王爷答应了吗?”
他别过头,“不需要他同意。”
“……”
那便是硬抢来的了!淼淼一噎,立即慌张起来:“那怎么行呢?他……他会不会难过?”
她原本想说“他一定会难过的”,话到嘴边忽然打住,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万一他也没那么难过呢,否则当初太子向他要人时,他怎么给的那样干脆?
卫泠若无其事地哦一声,“或许吧。”
淼淼不满地仰视他,这算什么回答?卫泠当时在场,一定知道很多情况,可他不大愿意告诉她的模样,她手指头缠着他的衣裳,见他始终没反应,最终只好可怜巴巴地放下。
“如果我死了,他会难过吗?”淼淼低着头。
卫泠垂眸,只能看到她乌黑头顶,猫儿似地轻声呢喃,大约是在询问他,可又像极了自言自语。
蝉翼般的薄衫披在肩上,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夜风一吹,薄衫浮在湖面层层漾开。淼淼蓦地绽开一笑,眉眼弯弯,“他最好不要难过,因为我也会不开心的。”
卫泠怔住,定定地看着她。
淼淼顺势滑入水中,青丝在水面绽开,有如一朵巨大的莲蓬,绚烂到了极致。她只露出个脑袋,双目皎洁如月,“如果那个药物很难找,我就自己去东海找,只要能变回去,多一天是一天。”
言讫,拜托卫泠:“卫泠,你先帮我看着她的身体行吗?别让其他人抢走了。”
卫泠许久没出声,过了半响才低声:“东海那么大,你知道在哪吗?”
淼淼老实地摇头,“你告诉我位置,我可以找。”
卫泠毫不客气地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脸色一滞,受伤地看向他。
就是这双清明澄澈的妙目,看得人无法拒绝。卫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可算是拿她没辙了,“先别去,我明日要取回一样东西。”
淼淼下意识地:“什么东西?”
他睨她一眼:“血石。”
淼淼咬唇哦一声,彻底不吭声了。
*
太清湖白天人多,淼淼不敢出现在众人视线内,便躲在水底下观望。
从水下能看到众生百态,她闲来无事,就喜欢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猜测他们的心情行动。曾经她用这种方式,偷偷观察了杨复十来年,百看不厌。
卫泠一早叮嘱她不能出来,他去太子府一趟,她便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着。
血石在太子那儿,即便淼淼不要了,也不能落入杨谌手中,毕竟里头是卫泠的血液,指不定他拿去做什么事。淼淼一想到杨谌的脸,脑海里便闪现他将自己推落水的场景,忍不住咬牙切齿,“坏蛋。”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故意把她推进水里。淼淼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吩咐仆从不准下水,直到过去许久,才有人下去打捞她。
他怎么会知道的?难道跟血石有关系?
淼淼百思不解,一直等待卫泠回来。
晌午过去了,日头渐渐西斜,仍旧不见他出现。淼淼逐渐变得不安,该不是出事了?太子府戒备森严,她去过一次,知道里头的情况,卫泠孤身一人前往,能否应付得来?
淼淼越发不安,忍不住从水底石堆浮上来,隔着一层水面,看到岸上的人都陆续回家了。
霞光照得湖面一片橘红,像染了满湖血色,美艳绮丽。她在的这儿人烟稀少,又有一片柳树林掩映,几乎没人在意。淼淼悄悄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下,不见卫泠身影。
视线一转,落在前方一颗树下,她霍地僵住了。
只见树下孑然立着一人,宛如寒山修竹,白衣玉冠,衣袂轻飏。他一动不动地眺望湖心,眸色黝深,神情憔悴,无端透出几许萧索凄怆之感。短短几日光景,他便瘦了一大圈,很是虚弱,全无以前淡雅洒脱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
淼淼悄悄潜在不远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心疼。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跟她认识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仿佛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从云端狠狠跌入泥土中,摔得一身狼藉。
是因为她不在吗?淼淼不敢奢望,他以后能记得她,她便心满意足了。可如若不然,他为何会这样呢?
淼淼多想上前,告诉他别担心,她还好好的,只是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润了,淼淼捂着眼睛无声哽咽。不能哭,哭了又要掉珍珠了,她瘪瘪嘴一直憋着,直至眼眶通红,才嘤咛一声钻入水中。
*
淼淼在水底哭得形容凄惨,湖底沉了一地的珍珠豆子,她还在不断地掉眼泪,口中呜咽不休。
“我……我没死……”
杨复自然听不到,她声音小得很,跟自己说话似的。
卫泠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委屈。“怎么了?”
淼淼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眨了又眨,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罢睁大眼,看着他身后的长鱼尾,“你怎么……也?”
卫泠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块血石,“以后好好收着,别再让人抢走了。”
淼淼露出惊喜,拿过重新戴在脖子上,点头不迭:“嗯嗯!”
她悲喜交加,是以没注意卫泠的脸色,他模样很疲惫,对于突然变回鲛人一事避而不答。淼淼是个缺心眼儿,再加上水底光线不好,她一直都没发现,还当他只是出去一天累了。
卫泠没有忘记:“方才为何哭了?”
淼淼踟蹰良久,“我……刚才在湖岸,看见了王爷。”
卫泠抬眸。
她忸怩两下,抬头看向水面,清澈水流从头顶淌过,初春的水温冰冰凉凉,对他们来说很是惬意。一条红尾鲶慢悠悠地游过,淼淼想了想,“他似乎过得不好。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卫泠看也不看,“他不知道。”
淼淼失落地垂下眼睑,“是吗。”
杨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淼淼在此处落水,又在此处打捞上来。
他连守着她的躯壳都不能了,唯有到这里来。
*
底下丫鬟收拾淼淼的遗物,在她竹簟底下找出来一个穿花钱袋,里面有一块玉佩,和半袋子珍珠。
玉佩是他在别院丢失的双鱼玉佩,彼时找了许久未果,还当是遗落在了某处,未料想竟被这小丫鬟藏了起来。剩下的半袋子珍珠,色泽晶莹圆润,是为上品。
管事拿给他的时候,神情很有几分复杂,那脸上分明写着,这样一个丫鬟,怎会有恁多珍珠?杨复敛眸,他这才知道,他对她知之甚少。
府里近来并未入库珍珠,那她是打哪来的?杨复眉宇深沉,另有一事也参不透,太子请她去府上,当真是因为被她冒犯了吗?
若真如此,为何要请和尚诵经,并给淼淼喝下符水?
春风吹皱湖心,残阳逐渐消失在远处山边,晚霞如血。他伤口未愈,又吹了一下午冷风,这会儿早已体力不支了。
脚边水面传来动静,水声咕噜作响,光影晃动。
杨复循声低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鱼尾一闪而过,被夕阳映照得璀璨生辉,照亮了他眼底的黯淡。
九十日春光 第四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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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芒晃花了他的眼,在冷清的河畔显得格外夺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杨复失神片刻,旋即轻笑,大抵是他伤得太重,连脑子都糊涂了。
他身上有多处剑伤,那几个侍卫不敢对他动真格,顶多只是皮外伤。关键在于杨谌的那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索性没有伤及要害,否则恐怕整条胳膊便废了。饶是如此,太医还是叮嘱要好好静养,最好躺在床上,不要随意走动。
杨复没有听,第二天便来了太清湖,一站便是一整天。
目下头脑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太阳落山后,湖岸透着些许凉意,吹得他体温越来越高。
昨日太子来王府大闹了一场,此事传到圣人耳中,免不了一番震怒。他最主张兄友弟恭,太子以公谋私,伤了四王,无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圣人对两人不无失望,下令禁了太子一个月的足,命其在家好生反省。至于杨复,他有伤在身,况且那丫鬟都不在了,便没什么好追究的,留在府里安生养伤便是。
杨复不知道的是,因为这次原因,卫皇后为他操办婚事的心情,更加急切了些。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徐徐燃起,影影绰绰照亮了京城。杨复始终没有移动,平常这时候乐山乐水早该出现了,可是今日一直不见踪影,淼淼躲在暗处,偷偷摸摸观察他的情况。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色差得很,淼淼忍不住靠近了些,隐匿在一颗岸边生长的柳树后。他眼神空洞洞的,一身寂寥,淼淼挣扎良久,始终没有上前。
就这么看了半个时辰,天已经黑透了,杨复忽而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王爷!”
淼淼惊愕出声,忙扑上前去营救。
可惜为时已晚,杨复正站在湖岸边,他失神栽入水中,就在淼淼眼前落水。
水花溅了她一脸,淼淼焦急地潜入水中,将杨复从水里救了出来。他神智不甚清楚,一探额头,居然滚烫得惊人。非但如此,连肩上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丝丝血迹。
淼淼着急坏了,“王爷,王爷你怎么样?”
一时间顾不得身份被发现,她几乎全身都来到岸上,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她不敢随意碰他,万一碰着了伤口,会让他更加疼痛。
猛然间被他攒住手腕,他断断续续地:“淼淼……淼淼……”
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听见了淼淼的声音。只有那个小丫鬟,才会如此焦虑关切地唤他王爷,也只有她,敢张口就叫他的名字。
淼淼回来了?她没有死?
方才落水的刹那,他似乎看到有人从树后出来,一头泼墨长发,迤逦在湖面上,像一团茂盛的海藻,衬得月光下的脸蛋格外洁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刚才一闪而过的鱼尾再次闯入他视线,隔着水幕,杨复缓缓阖上双目。
头疼得厉害,他极力想睁开双目,偏偏力不从心。
只能听到一个模糊声音响在耳边:“王爷,你快醒醒,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很难受……”
真的是淼淼吗?
杨复全力握住手中皓腕,不容她挣脱,“淼淼,别走……别让我愧疚一辈子。”
一句话花光了他所有力气,后来他不再开口,只是仍旧不松手,就这么躺在湖畔,眉心深蹙。
淼淼怔楞地看着他,脑子里乱哄哄地,不停地思考他刚才的话。
然而总不能一直躺着,杨复正在发热,若不及时就医,唯恐身体出现危险。淼淼握着血石求助:“卫泠,你在哪里?”
血石渐渐发烫,卫泠的声音很轻,“水底下。”
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她打扰了休息,语气并不好。淼淼瑟缩了下,求救的话哽在嗓子眼儿,竟有些说不出口:“……哦。”
等了一会儿,卫泠问道:“何事?”
她凝视着杨复,许久才道:“没事,你先休息。”
卫泠不再开口,没多久血石的光亮便黯了下去。
淼淼没有多想,解开杨复的衣衫,就着月色查看他的伤口。他的衣服都浸着血,淼淼撕下自己的薄衫给他重新包扎了一遍,又拿布条沾水,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脖子、身体。
好在此处无人,否则看到这一幕,还不得吓死。
一条半人半鱼的鲛人在湖里和岸上来回,不断地给一名男子降温,她行动不便,远远看去很有些滑稽。
没多时杨复开始发冷,这可让淼淼犯了难,幕天席地的,上哪儿给他找被褥?
淼淼咬咬牙,索性张开怀抱抱住他,以体温供他取暖。她翘臀微微后移,不想让他触到自己的鱼鳞。抬头便是灿烂星空,星子熠熠发光,映入她的眼中,汇聚成一条皎皎星河。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头一回,并排躺着拥抱。
杨复紧紧搂着她,不只是汲取她身上的温暖,更多的,是叫淼淼的味道。清冽纯净,青草露水的香味,百闻不厌。
“别走……”
杨复埋在她颈窝,不是叫她的名字,就是重复这句话,反反复复地,也不嫌啰嗦。
淼淼的体温也不算高,但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聊胜于无。身下砂石硌得她尾巴有些疼,淼淼皱眉挪了挪,谁知被杨复抱得更紧。
他几乎是恳求地:“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嗓音黯哑生涩,哪有平时低醇的镇静。
他以为是在做梦吗?
淼淼蹭了蹭他的胸口,充满眷恋,“王爷,我是淼淼……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
她现在才知道后怕,若是有人忽然出现,看到了她,那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说不定还会连累卫泠,他们鲛人本就稀少,这两年已经鲜少能见到同类了。
既然他瞧着没有大碍,淼淼狠了狠心,掰开他禁锢在腰上的手臂,起身挪回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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