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地缺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深藏未出韬
胡僧哈哈一笑:“正是贫僧。”
白衣侍卫心中一翻个儿,只因景教僧人与佛教徒不甚相同,最喜多管闲事。只怕这方济各要对自己拿人一事横加阻拦。
果不其然,方济各说道:“大和尚,我看这位汉僧也无非闲话两句而已,何必非要治他的罪难得今天敬佛节,这种小事便得过且过如何”
侍卫心中老大不痛快,有心不从,又恐怕方济各告到泥菩萨哪里。
泥菩萨为拉拢西域各国,对景教僧礼遇有加,尤其位方主事更是说一不二。因此,他若开口必没有侍卫的好果子吃,反而还可能招来一顿骂。
这侍卫思前想后,实在是嫌麻烦,便抱拳道:“既然方大人开口,小可怎么的也得给个面子不是”
说完又瞪了汉僧一眼:“小子,今天算你走运,下次再敢说宗主的坏话我立刻办了你!”
汉僧吓得一缩脖子,唯唯道:“是,是……”
直到侍卫走远了,方济各才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道:“这位师兄莫怕,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敢问阁下法号,又是在何处修行”
汉僧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走出来,缩了缩脖子道:“贫僧名元觉,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
方济各点点头:“哦!那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敢问住持慧德师父还好吗”
第131章 锦城佛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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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僧摇头道:“慧德禅师已然圆寂,现在的住持与我平辈,名叫元海。”
方济各一愣,随即低下头,手划十字道:“阿门。”
元觉问道:“方主事与慧德禅师是旧识”
方济各叹口气道:“十余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我那时游历中原,在清凉寺与他品茶论禅,不亦乐乎。我本想他日若有机缘,再去与重访故友,但没想到斯人已逝,令人伤怀。”
元觉道:“我佛慈悲,凡事都讲一个缘字。缘份若尽,不可强求。”
方济各黯然道:“正是如此。”他顿了顿却忽然问道:“五台山距锦官城三千余里,元觉师父怎么想着过来观佛展了”
元觉笑道:“还是一个缘字。西域据此别说千里,那真是不远万里,方主事您不还是来了”
这时一个头上梳着总角的小孩从旁边跑过来,一头撞在元觉身上,绊了个跟头,哇哇大哭起来。
元觉忙将他抱起,在怀中安抚道:“噢,不哭不哭。”然后从怀里摸出个糖块,塞进小手儿里,说道:“小朋友,不哭了,佛节安康!”
孩子抓果糖,懵懵懂懂的说了句:“你也安康……”
元觉哈哈一笑,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后,将他轻轻放下。小孩儿两腿一着地,便像鱼儿入水,嗖一声又跑开了。
元觉在后面喊道:“小心点儿……”但小孩儿已然跑远,也不知听见没有。
方济各忽然叹了口道:“元觉师父,我也觉得白虎番有些事坐得过了。他们入川时杀了不少汉人,最近又开始针对我们胡人。真不知道泥菩萨是怎么想的!”
他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相当强硬:“不管谁问我,我也是这么说。”
元觉苦笑着摇头道:“我今晚还等着燃灯呢,可不想再被抓一次了……方主事,别怪我多嘴,我有件事不明白,还想向您请教一二。”
“哦请讲!”
元觉酝酿一下措辞,说道:“据我所知,贵教景教参拜的对象并非是佛,而是……”他挠了挠光头,似乎想不起那个拗口的名字。
方济各一笑,指了指胸前银十字架上的刑徒。“耶和华与耶稣。就是我们的佛和菩萨。”
元觉道:“对,就是这对姓耶的父子。咱们两教的理念和教义可以说完全不同,您为何却对佛节如此感兴趣以至于冒着被‘请’去喝茶的风险也要观瞻一番,莫非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吗”
方济各道:“呵呵,说起来也没什么。佛教和景教譬如老子与孔子,一出世,一入世;一无为,一有为。比对着看,颇为有趣。
况且……在下生平有个疑惑,在我们的经书中得不到消解,故而求之诸佛,希望能找到答案。”
元觉沉吟片刻道:“小僧虽然才疏学浅,但也愿一闻主事的问题——正所谓一切皆有缘,也许困扰方主事许久的难题能正好被我这个小和尚解了呢”
方济各点点头:“言之有理。”但却不急于讲述,而是把目光投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里都是笑脸,番人、胡人、汉人,都没什么区别。这是最欢乐的时刻,也是最平等的时刻。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元觉师父,我们景教的经书说,这人世间不是在一天天变好,而是在慢慢变坏。”
元觉一愣,随即双手合十道:“如今人心不古,几乎是所有出家人的共识。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觉得只要有人行铁腕,以大金刚之力扭转乾坤,这世道还是可以重新变得美好的。”
方济各却叹道:“但是经书上说好不了啦。人间到最后将有一场大劫难,名曰‘末日审判’。届时天上会降下火雨,人间化为废墟。
所有人在耶和华面前受审,有德者往生极乐,罪孽深重者则投入火狱,永世受煎熬之苦。我常常因为梦见那可怕的情景而颤抖。”
元觉半信半疑的问道:“那……那审判又何时降临呢经书上说了吗”
方济各摇摇头:“没说。也许千万年后,也许十天半月后;也许……”他疲倦的笑了笑“也许就在今天。”
“今天”
“嗯,今天。”
方济各指着在绚烂的灯火中相互祝福的人们“也许末日就在今天。”
元觉这次真的愣住了,呆呆的道:“你……”
这时方济各却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只是打个比喻,你别当真。”110文学
元觉松了口气,问道:“那您的疑问是”
方济各道:“我在想,若真到末日审判那天,佛和菩萨见有人受难会不会施以援手到那最后的最后又会是怎样的呢”
元觉听了忽然大笑起来,抚掌道:“妙!妙!”
方济各有些不悦的说道:“这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师兄为何发笑”
元觉擦了擦眼泪道:“贫僧并非笑你,只是恰好知道这一题的答案罢了!”
方济各双眼放光:“真的吗请你一定告诉我答案,我会感激你的!”
元觉忽然望向队伍前用于计时的铜壶滴漏,现在已是亥时。他缓缓道:“不急。佛爱借故事讲缘法,就让贫僧也讲个故事吧。
数十年前有个军汉在凉州失手杀了人,怕吃官司连夜逃了。
虽是误杀,他心中的愧疚却久久不能散去,他仰天问道:我此生还能做个好人吗
但天地无言,没人回答。
他一路逃窜,直跑到五台山清凉寺,忽听一个和尚说法。正说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时,他不禁欢欣鼓舞,拍起手来。
佛能原谅他,他便投身在佛门下了。
但军汉做了十年和尚,这件事却一直憋在心里,始终不得消解。忽然一天,狼烟四起,羽檄遍地。白虎番进逼河湟,战争要开始了。军汉向方丈辞行,他要到最危险,最艰苦的地方去,因为他相信只有那样才能得到救赎。
于是他跋涉几千里,来到湟州。
方主事,你见过战场吗它是那样可怕。残阳如血,黑烟漫空,风卷黄沙,尸骨遍野。地狱也不过如此吧。军汉当时就落泪了,他以前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人,不知道战争竟是如此惨烈。他也不知道多大的愿力才能消解这些仇恨。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一具一具的尸体掩埋,然后诵一段经文。打仗的番汉双方都当他是疯子,谁也没空搭理他。但是佛祖保佑,这人居然活下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一天,他在埋死人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他不怕鬼,过去查看,在一处土堆下面发现了个士兵。
那个战士非常年轻,也就十来岁,几乎还是孩子。他胳膊上中了箭,腿也被砸断了,若是不管他片刻间就会没命。
但还好,他遇见了和尚。
和尚带了草药、绷带,又找了几块破木板作诊台为他医治。但这时对面忽然走来个白衣的番兵。那人看样子是来寻找战利品的。他一看见年轻的士兵,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方济各不明其意,失声问道:“他要做什么”
元觉冷冷一笑:“白虎番的军制效仿秦法,斩人首级者可以升官或换取牛羊。你说他要做什么呢
他拿着弯刀,狞笑着走来,和尚血都凉了。这时他忽然间那番兵头上有几个香疤,原来他是个僧兵,也是出家人。于是和尚大声道:‘喂,你放过他吧!你不持戒吗出家人不能杀生的!’
但番兵哪懂他的话一步步走过来。和尚本来怕得要死,但却想起当年他失手打死的人,忽然觉得救赎的时刻到了。他张开双臂,一字一句说道:‘不许伤他,除非先杀我!’
可僧兵哪管那些,一巴掌把他打得七荤八素,径直朝士兵走过去。和尚爬着抱住他的腿,大叫:‘要杀先杀我!’但僧兵狠狠一肘击中他后背。和尚的脑袋不值钱,僧兵才懒得杀他呢。
和尚在地上望见僧兵举起弯刀,便把心一横,直冲过去。他就是死也要死在那孩子前面。
可怪事发生了,他的手一接触到僧兵的手腕时忽然生出一股巧劲,向下一夺后往外一推,把柄弯刀便插进僧兵的胸膛。
原来和尚本是军汉,他自己忘了而已。他当年杀人,原因是在比武场上失手杀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和尚懊悔极了。他本来是寻求解脱的,但却又杀了个人,这下罪孽永远无法清洗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但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救了我……是佛爷显灵了吗’他回过头去,只见那年轻的士兵双手合十,向他拜道:‘谢佛祖保佑,谢佛祖保佑!’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真的救赎原来在这里。烧香拜佛不顶事,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济各听得眼睛也湿润了,划着十字道:“仁慈的主啊,请宽恕那位僧人吧!”
元觉道:“您也别忙着祝告,故事还没完。和尚救了那士兵,等他伤好了,两人一起却又去救别人。他们来来回回,共救了十个人。加上他们俩,刚好十二个。”
第132章 锦城佛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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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各听到这儿忽然一愣,“十二”恰好是弯刀死士的人数。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对这数字特别敏感。
“不会的,不会的……那些人应该都是西域的……”方济各喃喃自语道。
“您说什么”元觉和尚疑惑的看着他。
方济各道:“哦,没什么。在下失礼了,请您继续讲。”
元觉却笑了笑:“方主事,贫僧已然讲了半天,要不然换您讲讲如何”
方济各又是一愣:“我我只是个普通景教徒,有什么好讲的”
元觉道:“呵呵,只怕未必吧。贫僧昔年游历西域,有一大国名曰拂菻,或曰海西国;极其富强不逊于大梁。其君主亦是教主,被称为‘教皇’。”
方济各叉手道:“元觉师兄,我越来越敬重您的博闻强识了。想不到您人在中土,却对万里外的西域国家了如指掌,在下真是佩服。”
元觉道:“方主事谬赞,贫僧所知还不止于此。那教皇在中枢设七所衙门,各有长官负责,大体相当于汉人的三省六部。但除此之外有个衙门却佼佼独立,只听教皇一人调遣。民间也知之甚少,方主事可知道它的名字吗”
方济各道:“在下虽是神职人员,却也不过一介草民,自然是不清楚。”
元觉道:“那衙门名叫‘裁判所’。是专门缉捕要犯、处决异端的机构。可不受任何部门节制,有先斩后奏之权,端的厉害无比。他们的审判往往伴随无数酷刑,最常见的便是将人架到木头上活活烧死。据说那惨叫声往往要持续半个时辰之久,闻者无不心惊胆裂。”
方济各一皱眉:“和尚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不会以为在下是裁判所的成员吧”
元觉略带神秘的笑笑:“方主事,别急着否定呀,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裁判所中办事最得力的人被称作‘猎人’,视百官与万民如鸟兽尔,张弓结网以待之,真是手到擒来。
但近些年,不知从哪儿冒出些连也他们也搞不定的贼人。那伙儿人共有一十二名,横行西域,来去如风,人称‘弯刀死士’。”
方济各感到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失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时一支游行队打着灯火吵吵嚷嚷的从他们身旁经过,离去时两人手中都已扣上武器。方济各左袖中是枚半尺长的银钉,右手则按着腰后的十字短剑。
元觉则将双手拢进肥大的僧衣,似乎抓着短小的利器。
他笑了笑:“‘缘’这东西真是奇妙,刚才惺惺相惜的两人一旦缘散,便形同水火。方主事,咱们要做敌人有的是时间,还是珍惜眼下这做朋友的最后时光吧。”
诚如所言,方济各乃是拂菻国裁判所中最顶尖的猎人,奉教皇法旨缉捕大盗“弯刀死士”而来。
他具备求道者身上那种特有的执著,循着踪迹从拂菻国不远万里追到中土。但即便如此,方济各教士却没见过弯刀死士的真面目。他做过无数次假设,以为他们会是拂菻人、大月氏人、乌孙人甚至波斯人,但从未想过会是汉人。
这是他心理的盲点。
想来泥菩萨又何尝不是如此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人身上,却没想到这些狡猾的强盗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距她只有百步之遥的队伍里。
方济各的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光,声音也沉了下来:“这么说,足下的确是……”
“哎!说不得,说不得。说破便要动刀了!”
元觉摆着手连连笑道:“让贫僧再把那最后一点因缘讲完。那军汉……咳,不打哑谜了,就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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