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林子律
唐青崖暗道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酒壶,拔开塞子正要倒酒,半途被苏锦截走了。
他见苏锦眼睫低垂,就着那窄小的壶口饮了好几口酒,这才还给他。
唐青崖也还没气过,此时心里无比的憋屈,于是冷嘲热讽道:“你装样子给谁看?你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么?”
一张嘴像是有毒往外喷,他心头那股气拧成了绳,把理智五花大绑起来禁锢在深处,此时一见苏锦,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失态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以前脾气再好也不会平白受气的苏锦这天却没吭声,他一只手摩挲着凌霄剑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浪。
唐青崖见他不妙,突然记起此人受不得刺激,心道,“他不会想直接砍了我吧?”
他脑内天人交战,不知何时苏锦抬起头来望他。眼中一片暗色,仿佛最后一点光都被唐青崖方才阴阳怪气的几个字掐灭了,干枯如井,从黑沉沉的边缘还能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红痕,行将有什么翻江倒海。
苏锦蓦然站起来,唐青崖冷不防被他骇住,本能地后退。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喉咙却被快如闪电的掐住了。
唐青崖惊悚地想:“真要砍了我?”
上次被这么凶险地掐住,还是成都府中,那人……仍是苏锦。
只是他那时带了七分旖旎和三分求而不得苦,没有下狠手,还不容唐青崖回应便七荤八素地亲得他找不着北。
现在他手下发狠,唐青崖登时觉得呼吸困难,手脚无力,酸软地盘上他扼喉的手。那上头青筋暴起,那人唇角紧抿,几乎成了一条线。
燕随云说他最忌讳心绪不宁,最近的风波估计让苏锦都快心力交瘁,此时一被激怒,即刻要疯了——罪魁祸首都找不出一个,唐青崖暗叹不好,担忧即刻冲散了愠怒,甚至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有生命危险。
他的指头轻轻搭在苏锦手腕上,只能一字一顿,困难万分:“苏锦……你……放开,看我是谁——放开!”
最后一语出来时,却不顾自己细弱的脖子了,唐青崖在他手腕大穴上一扣。苏锦旋即从失控的暗色混沌中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他手掌条件放射地松开,唐青崖捂着喉咙半跪在地上,摸着都火辣辣的疼。
他好不容易爬起来,苏锦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戳在原地的样,看不出个好歹,唐青崖心一横,索性将人抱了个满怀。
莫名的争执仿佛就在这一抱之下,从唐青崖那针尖大的心眼中彻底烟消云散了。
苏锦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被动地贴上他单薄的肩膀,感觉到温暖的热源。他终是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下意识地回抱住唐青崖。
他抓紧了唐青崖,语无伦次道:“阿青我错了……”
唐青崖想拿白眼翻他,心道,“是啊,是你的错,但我还敢跟你生气吗?自己宠的自己认栽,算了算了。”
他蹭了蹭苏锦散乱的长发,觉得那一把乌丝凉得透彻,温声道:“不生你气。”他想了想,又放低了声音,软软地补充道:“也不嫌弃你。”
这五个字仿佛能宽慰天大的孽债,苏锦只觉胸口困囿的委屈猛然决了堤。他恨过也怨过,下定决心要坚守住自己的心意,却又遭遇当头棒喝,觉得人生二十年,没有一处顺当,随时都在被算计,被当做工具。
谢凌没骗他,人性本恶,所有人都自私,可也都有着不肯被摆布的坚决。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路活得心惊胆战。
幼时被钱豹的炼血蛊纠缠,少年时习惯孤独与冷淡的师父,随时都要自作多情到底哪里不对,等到成了人,自小长大的地方没了,至亲也没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挚爱,以为从此真如唐青崖所说“过了低谷,能够扶摇直上”,对漫漫人生充满期待,却被“炼血蛊”三个冰冷的大字打了下来。
于是狠狠坠地,摔得灰头土脸,连带着险些摔干净了他那点希冀与憧憬。
再年轻气盛,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妄之灾中被磨灭掉曾经引以为傲的全部轻狂。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可饶是这样的他,仿佛一无是处,前途未卜,三番两次地被自己的恶毒逼得不想活了。仍旧有个人把他笼在怀里,温温柔柔对他说,“不嫌弃你。”
苏锦清醒过来,蓦然把唐青崖抱紧了,整个人埋在他肩上。他骨子里其实自卑得很,竭力伪装到最后也是自欺欺人,漂泊多年,现下仿佛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于是抓得死死地,鼻尖一阵酸楚。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不轻易示弱的凌霄剑传人,竟然在这一方客栈厢房的尺寸之地,抱着人嚎啕大哭。
经年闷在深处的创伤结痂太久,此时血淋淋地揭开,不了一阵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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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情绪崩溃得太快,像是被揠苗助长的孩子一朝回望,替自己觉得不值,委屈聚集在一起,掺杂愤恨,立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
唐青崖感觉这人哭得站不住脚,用力搂着他的腰,最终徒劳,只得和上气不接下气的苏锦一道坐在地上。他被蹭了一肩膀的鼻涕眼泪,还不知道到底说的哪个字招惹来这么惊天动地的一阵梨花带雨。
苏锦哭得十分难看,整个人原地化成一只双眼通红的兔子,在泥里滚过一圈,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唐青崖看清了他悲戚的表情,心头坚冰立时稀里哗啦地融成了一江春水,手足无措,一如当年不知道如何去哄。
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苏锦放任自流了,连忙生疏地捧住他的脸,一双星眸此时盛满了担忧。唐青崖将嘴唇印上苏锦的,片刻后放开,朝他笑了:“别怕。”
这两个字的安抚来得无比迅捷,苏锦当真慢慢止住了抽噎,正要开口说话,一张嘴,脆生生地打了个哭嗝儿。
苏锦:“……”
唐青崖不给面子地大笑。
苏锦只得恼羞成怒地看向他,心底那点怨念平复下去,开始觉得眼前这人有点烦——不合时宜的好,不合时宜的怒,却总能安抚他。
唐青崖笑够了,从怀里摸出个物件来,塞进了苏锦手里,唇角微扬道:“我后来去擂台附近找,最终在朱雀帮一个弟子那儿抢回了这个玉佩……可惜上面有了裂痕,今天无心观战,拿了一支梅花镖慢慢刻——这么多年不活动,所幸功夫未曾落下,你拿好。”
入手仍是熟悉的温润,仿佛随时都捧着一抔暖意。
苏锦愣愣地低头,掌心摊开,还是那块玉佩。只是原来的鹿饮溪水被磨掉了,裂痕尚在,巧夺天工地顺着那残缺刻出个字来。
是个“锦”。
最上头一点仿若青白玉石中裹了红,苏锦认得,那是他胸口一点心头血。
☆、第五十九章
暮色四合,洛阳城还残留着昔年贵为东都的繁荣,如今却也日薄西山了。
鸣泉山庄潜伏于这旧日东都的城西,连接几日群英会的动静都无法惊起里头一只鸟雀,这一夜却先有了不寻常的气氛。
一扇角门“嘎吱”地在夜色中划出痕迹,旋即自里头拐出一队黑衣人来。他们聚集在门口,竟然有数十人之众。互相点了个头,这队黑衣人立刻兵分两路,其中一队原地待命,另一队则目的性极强地朝向那些武林人士聚集的客栈而去。
领头的黑衣人是个瘦高条,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他蒙面,只露一双眼睛出来,此时冒着光,指挥一队人在楼下等着。
那客栈修得极其讨巧,背后是山,中间留着一条小道,却是没有后院。客栈房间中床都靠着最里,此时从后往前,随随便便就能摸到房内人的脊梁骨。
黑衣人抬起头,望了片刻其中一扇窗户,打了个手势。那队人中即刻蹿出几个,这些人训练有素,片刻便以血肉之躯搭起了一座“人梯”,而最为灵巧的两个人顺着那梯子爬了上去,眼看就能破窗而入。
窗户本就半开,那黑衣人跳了进去,落地无声。
床上隆起一团小山包似的影子,状似两个人叠在一处。那人嗤笑一声,心道,“诚不欺我,这两人居然在一起,那更好一网打尽了。”
他暗自过去,手中匕首雪亮地反射了一道月光。屋内呼吸声清浅平稳,并未察觉似的。黑衣人心下一喜,连忙伸手就要掀开被子——
露出张惨白大脸,双目圆睁,唇角诡异地上翘,涂得鲜红。
黑衣人显然是个心理素质不怎么过关的,吓得肝胆俱裂,险些往后一栽,尊臀和地板亲密接触。只是他嗷的一嗓子没到效果,那人一骨碌爬起,终于发现床上把他唬住的鬼脸并不是个活人……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那两个人呢?
黑衣人掐着自己掌心,握住匕首走近,对上那惨白的笑脸,硬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揪住一个被角,将被子掷在地上。
床上只剩下垫底的木板,从头到脚硬邦邦的一个木傀儡安然平躺,脚下一点红光闪过,一条引线越燃越短。
那黑衣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到窗户,几乎是在哀鸣:“撤!快撤!他跑了,有埋——”
他的半个“伏”字最终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刹那间客栈的厢房炸开一道炫目的光,接着轰然如春雷,从里面爆开,把外面的“人梯”晃了个七倒八歪。房顶的石头瓦片倏忽落下,把这些踌躇满志的黑衣刺客砸了个万紫千红总是春!
领头人见状想溜,刚跑出去两步,小腿突然被勾住,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拖在地上朝后退了十几丈,磨得面目全非,满身是血。
他吊着一口气抬起头,那本该在房间中安睡的青衣人此时含着点笑,蹲下身往他嘴里塞了个冰凉的乌金丸子,一声“替我问大师兄好”还未说完,人已在二十步开外——
那黑衣领头人从里到外炸得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只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残块。
客栈石破天惊的一盏火树银花,撼动了另一队黑衣人。那领队摘下面罩,竟是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宋如晦。
只见宋如晦十分嫌弃地抽了抽鼻子:“唐玄翊这个成事不足的东西!”
他评价完唐门前任劳苦功高的大师兄,朝后面努了努嘴,立刻有人出列道:“宋先生,齐宗主……不,齐宣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等您一句话。”
宋如晦笑了笑,成竹在胸道:“老夫等了这许多年……齐家人目光太过短浅,可阵法着实湛。这‘天雷无妄’阵山水为骨,要想破阵,只能……哼,就算找到阵眼所在,齐家小子也不足为惧!如今《人间世》四卷已经到齐,只待那边捉了苏锦,庄主韬光养晦十余年,眼看便可大成——跟我走!”
黑衣人整肃应答,超前而去,包围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门廊。
宋如晦打细算地想好,齐宣本就是个病秧子,那点傍身武艺还比不上普通门生,如今这么大一群人,锦绣丛中长大的少爷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还不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越想越激动,只觉当年齐家家主看不上眼,只让自己做个教书夫子实在大材小用,今日能够全部报回去——
宋如晦举起的手轻轻放下,口中正要发出最后的命令。忽然四周异动,他如梦初醒地回头,却见那杨树摇曳,状似鬼魅。
宋如晦额角一跳。
他恍然四顾,却见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客栈,竟是一片荒土,得见不远处洛阳城郊的杨柳依依,空中一轮孤月。
杨柳之下一位白衣公子萧然而立,手中拿着一柄白玉|洞箫——比寻常的短上一截。他眼见宋如晦发现自己,却并不动,甚至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举起洞箫凑在唇边,吹出几个干瘪又悠远的音节,听在苍凉夜色中格外骇人诡异。
宋如晦大惊失色:“齐宣?!”
他出现在这里,难道计划已经全部告破了?可齐家人不在,他方才这一招以假乱真的变阵,又是谁促成的?出了叛徒?
宋如晦慌忙望向背后的黑衣人,他们一脸恐惧与茫然,并不知怎么突然就走错了路。
四周蓦然出现人声,齐宣本在远处,应和着这人声,仿佛踩着云间月一般,他自是翩翩佳公子,面上没有一点波澜。
黑衣人这时才惊恐万状地发现,他们不知何时陷入了一个包围圈中!
这包围圈以林木为基,霎时涌出无数布衣,却个个悍壮实,手执兵刃——不似齐家的门生,反倒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齐宣身后施施然走出一个青年,夜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隐约瞥见个七八分。宋如晦只觉得天灵盖炸开般,他在洞庭见过这人,彼时手执长剑浴血而立,仿佛阎罗现世。
他双唇颤抖着想要吐出一个名字:“苏苏苏……”
可惜“苏”了半晌,也没“苏”出个名堂。
那青年似笑非笑,眉宇间戾气浓重。他声音很有些清越,此时说出来,却听得人毛骨悚然:“齐宗主,他认错人了吧?这些人你打算如何?”
“都是齐家旧部。”齐宣淡然开口,在一群人眼中看到“生机”之后,毫不留情地亲手连根拔起,“不过我家不留废物,杀了吧。”
他留下这句轻飘飘的话,隐约体会到一种报复的快意,侧头望向那青年道:“多谢你借人手给我,否则如今没落世家门可罗雀,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决。”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原本也只趁此次轮换偷偷地过来,明日一早便走了。”
齐宣听了这话,青灯古佛般肃静的脸上显出片刻的忐忑,他突然道:“其实你上次托我查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
只是人家不明就里,未必会认你。
那青年卸甲之后,身形还有些没长开的单薄,他轻轻一笑,那深重的杀伐戾气即刻无影无踪:“那便好,静候佳音。”
齐宣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不由得叹了口气,懒得去看身后血腥。
夜色正浓,唐青崖拂去肩上灰尘,往城墙上一翻,身轻如燕地落到一个角落。本该在客栈的苏锦从地上起来,低声道:“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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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崖摇摇头,道:“唐玄翊没来。但那些人身法我一看便知,都是从前在锁魂堂的师兄们,还有些,约莫是跟着唐弃的,如今唐玄翊逃到乌霆麾下,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还能比以前更加‘名正言顺’。”
苏锦低头不语,他思来想去,问道:“你如何得知他们会夜袭?”
“白天你始终没有出现,那位大概以为你受了伤命不久矣。这‘天雷无妄阵’是专门给你对症下药的,配合杜若那一下激发你体内的炼血蛊,他以为真气乱走,搞不好你承受不住,直接就一命呜呼了。”唐青崖解下苏锦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宋如晦要应付齐宣,唐玄翊还是想要对付我,于是有了兵分两路的这一出。恐怕现在宋如晦已经无力回天,只是唐玄翊……他还在呢。”
苏锦奇道:“阵法我是知道的,但三方势力这么快就——”
唐青崖打断他道:“他们一方面没有瞒住高若谷,另一方面……唐玄翊身边,一直有我父亲安插的一个钉子。我以为起码拖到群英会结束……他到底想做什么?”
苏锦:“你是说乌霆吗?”
唐青崖正色道:“他知道你已经找到了《归元心经》——如今天雷无妄阵被高若谷从鸣泉山庄内毁掉阵眼,立刻就破了,乌霆纵是个傻子也当明白他们出了内鬼……高先生,怕是保不住了。”
他脑中蓦然浮现那日高若谷风烛残年的样子,垂垂老矣的皇城暗卫,最终落到晚景凄凉的下场,甚至以身殉难——
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个什么,归根结底,不过一腔赤诚。
唐青崖见苏锦有些发抖,问道:“快到时辰扎针了,你要不要先回去?……索性厢房被我炸了彻底,那些武林人士再蠢再笨也该明白过来。燕姐姐里应外合,决不能让鸣泉山庄继续欺世盗名,假以时日那里必会成为第二个魔窟!”
苏锦点点头,朝向洛阳城内走。
他们自前一夜推心置腹之后,两边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苏锦自不会承认他哭得如丧考妣,唐青崖本想拿这个取笑他一年半载,最终也悻悻作罢。
唐白羽派人去验了杜若尸骨,当中死状凄惨,已是穷途末路,苏锦不打那一掌她也活不长。唐门弟子熟谙巫医,红竹对魔教的东西有种复杂的向往,自己钻研了好几年,如今一见杜若,即刻判定,是炼血蛊无疑。
而后齐宣神不知鬼不觉地飘然而至,张嘴就把这两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吓了一跳。
他不知何处来的线索,言语间竟和盘托出了乌霆的半边计划,虽然话里没有刀子也并未失礼,听着就是充满鄙夷。若不是这位齐宗主实在是个冰雕玉刻,冷面冷心的人才,就凭他和乌霆那沾亲带故的关系,唐青崖很难信了他。
燕随云充当和事老,她打理丐帮多年,得心应手,立时决定两手准备。一边让苏锦和唐青崖先搬出去,而后放点似是而非的消息给多疑的武林中人——就不信注意打到他们身上,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那些人送上门来,是正中下怀;如果不来,最多虚惊一场。
这过程中唐青崖一言不发,全然交给苏锦去布置。他只在床褥上准备了一份大礼,火药填在傀儡脚部,掐着时间引燃。
最终事实证明,乌霆想要一口吞下好几块。一旦齐家、唐门都折损在此处,剩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只怕会唯鸣泉山庄马首是瞻,届时真说不清是大祸还是小祸。
苏锦身上还有炼血蛊,他恍如当初才知道步步生莲一般,逼着自己清心静气,将一切杂念都抛开。程九歌阅过唐红竹写的方子,动手改了改,每天扎一次针,服三次药,能够逐渐压制蛊的发作——毕竟这蛊不像七夜奈何是剧毒,还能为人所用。
只是苏锦毕竟幼时遭害,过去这么久,已经拖成了沉疴。
“能治是能治。”程九歌一边给他肩头扎满银针一边道,“可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治。他的骨血已经被同化了,只能徐徐图之,从内里解决。倘若得到炼血蛊的具体法子,我还可以对症……但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青崖耳边“嗡”的一声:“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唐红竹却接过了程九歌的话,说道:“意思是阿锦哥哥死不了,可炼血蛊的事牵扯甚广,不知道还有多少‘引子’能激发它。阴阳生灭反复作乱,如果分不出孰强孰弱,肯定没有好下场……师兄,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唐青崖脸色白中带灰,定格成一个难以置信的纠结:“你怎么不干脆说《人间世》分裂为四个心法,妄想以人为载体彼此吞噬呢?”
唐红竹信誓旦旦道:“我就是那个意思。”
唐青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痛苦地蹲在厢房一角。
《人间世》消失百年,如今总算从记忆的废墟里重见天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青城派的天苍子道长,但这老牛鼻子活得久,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况且当初俞山川作为弃徒,是他们青城派首先赶出去的,他想要了解内情,显得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莫向晚知道一些大概,程九歌与他同行一段时间,对这个心思单纯好骗的小道士非常有好感,于是喊了他来,替自己誊抄整理。而莫向晚也不负所托,不多时便发现《人间世》的渊源——多亏《归元心经》。
一卷古书残破不堪,最终在今人日以继夜的呕心沥血中整理成册。
程九歌抚摸过封皮上古朴的“人间世”,突然生出一丝酸楚。苏锦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喃喃自语道:“他是想说……人生在世,不过苦海无边吗?无论如何,天命强加于己的束缚始终无法逃脱。”
他几日克己复礼得过头,此时宠辱不惊,却也有些气闷。
可苏锦一扭头,见唐青崖在栏杆上坐得歪歪扭扭,正仔细给几枚暗器抛光,又觉得仿佛高人说的也不太对。
活着的确是苦难,可若有执念在心,所谓命定罪孽也不过苦尽甘来。
客栈重新修葺时,乌霆没有说话;燕随云忙着安抚各方势力,焦头烂额之时,鸣泉山庄屁都不放一个。
这日却传来了消息——
高若谷先生寿终正寝,庄主乌霆哀痛过度,正如火如荼的群英会暂停三日。
☆、第六十章
高若谷究竟是无疾而终,还是被人害死的,鸣泉山庄外的人一无所知。
燕随云大大咧咧地往桌上一坐,此时还是仲春,洛阳又处长江以北,天气乍暖还寒,阴晴不定,她却已经露出了胳膊上艳丽的桃杏纹身,十分的不拘小节。
“这到底怎么回事,高若谷怎么突然死了?”
此言一出,屋内其他人噤若寒蝉。良久,只有角落里的齐宣缓慢开口:“天雷无妄阵,本是更改自然格局的下下阵,当中有一阵眼,必须要深水,方才能带动四周山川,使之达到布阵人的目的,故而有……”
唐青崖掏了掏耳朵,道:“齐兄,他们没几个听得懂,你说重点。”
齐宣被他噎住,一张小白脸悄无声息地红了须臾,道:“我的意思是,阵眼是鸣泉山庄西北角上一处泉眼。那里引自郊区前朝行宫开凿的天然温泉,宋如晦选了这里,以天雷无妄阵压制苏锦。高先生应当设法毁了它,才……”
燕行风大喜道:“那不是说,阿锦现在没事儿了?”
唐红竹:“引出了浸染十二年的炼血蛊,是啊,一点事儿都没了。”
燕行风紧紧地闭上了嘴。
齐宣轻咳一声,继续道:“高先生此次以身殉难,定是乌霆发现了他的‘异心’。我怀疑乌霆暗中修行炼血蛊,如今迫不及待……冲着苏锦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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