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9(1)
宝琛从庆港回来了,带来了四岁的儿子老虎。这孩子头倒不歪,但生x顽劣。浑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锃亮。身上只穿一条大红的短裤,跑起来就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园子里到处都是他闪电般的身影,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由于长年缺乏父亲的管教,初来普济,免不了惹出种种事端。刚来没几天,他就把邻居家的两只芦花大公j掐断了脖子,拎到厨房里,往地下一摔,对喜鹊说:“炖汤来我喝。”第二天,他钻到翠莲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莲成天抱怨家里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儿。他还把花二娘屋檐下的马蜂捅得炸了窝,他自己毫发无伤,花二娘的脸倒是肿了足足一个月。 那些r子,宝琛每天都忙着在村里挨家挨户地登门道歉,口口声声要把儿子勒死,可他就是舍不得碰他一个指头,趁他睡着的时候,还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在他的p股上亲上好几口。可是终于有一天,宝琛还真的差一点就把他给弄死了。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莲都在母亲的房里,几个人凑在一块做针线,忽然看到喜鹊神s慌张地跑上楼来,嘴里叫道:“不好,不好,宝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满屋子找绳子呢。我拦不住他,你们赶紧去个人劝一劝。” 翠莲一听,搁下剪刀就要走,母亲喝道:“谁都不许去!”吓得翠莲直吐舌头。喜鹊也怔了一下,僵在门槛边。 “这孩子,也真该好好管教管教,再不听话,哪里来的,还请他回哪里去!” 母亲又说。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楼下宝琛听的,而宝琛在院子里也果真听到了。除了更加卖力地折磨自己的儿子以示忠顺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把老虎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抡起了皮鞭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打得那小东西哭爹叫娘,咿呀乱叫。直到那孩子的哭叫一声弱似一声,渐渐地没了动静,母亲才朝翠莲努努嘴。 秀米跟着翠莲来到楼下,看见老虎的脑袋已经明显软绵绵地耷拉下来。那宝琛还是打个不停,就像疯子一般。翠莲赶紧过去抢下鞭子,把孩子解下来。那孩子满脸都是血,鼻子一张一翕,眼看着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了。秀米看见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叫他打得落了一地。翠莲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好不容易,老虎才喘出一口气来,叫道:“爹呀!” 宝琛也被吓傻了。听到儿子叫爹,他的眼泪哗哗直流。他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儿子的胸口呜呜地哭。 秀米不知道宝琛和母亲为何生这么大的气。但既然宝琛下得了如此狠手,一定是小东西闯下了什么大祸。她去问喜鹊和翠莲,都推说不知道。喜鹊说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可翠莲明显是欲言又止,嘴角还挂着笑,末了说了一句: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省点儿心吧。” 第二天家里就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母亲甚至还让宝琛把孩子的脚量了尺寸,她要亲手给他做一双布鞋穿。秀米觉得这个村庄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对她缄口不语。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马驹,已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不由她做主,就会撒蹄狂奔。她发誓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半个月后的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吹笛子卖糖饼的人来到了村中。老虎正蹲在池塘边玩,看着那个卖糖饼的人直咽口水。自从遭到父亲暴打之后,这孩子忽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天蔫不唧的,到哪儿都是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吭气。秀米走到他身边,也蹲下身来,对老虎说:“想不想让姐姐给你买麦糖吃?”老虎就咧开嘴笑了。他仍不吱声。秀米就过去买了一块糖芽儿来,放在他鼻子前。老虎伸手来拿,秀米手一抖,就闪开了。 “告诉我,那天你父亲为何下死力气打你。”秀米朝他眨眼睛。 “爸爸不让告诉人,死也不能说。”老虎道。 秀米又把糖芽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东西的口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老虎想了想,终于松了口。 “我谁也不说。”秀米拍着胸脯说。 “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是真的。” “你可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我们拉钩。”秀米和他拉了钩,“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你先把糖给我,我才能告诉你。”老虎说。 秀米就把糖给他。那孩子接过糖来,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缩,就咽下去了。随后,他拍拍p股,站起来就要走。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没拽住,让他跑了。 “没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着天,冲着她喊道,“没啦!变成鸟儿飞啦!” 宝琛这次回庆港接孩子,顺道还去了上党、浦口,青州的一些地方,寻访父亲的下落。他几乎把这个州县附近的小村镇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半点关于父亲的消息。 眼看着就到了九月末。父亲出走的时候,地里的棉花才刚刚开花儿,现在,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弹棉花的声音。有一天,母亲和宝琛商量,是不是可以给父亲造一座衣冠冢。宝琛说:“不忙修坟,老爷虽说是疯子,可也不能说他一准就死了。更何况,他临出门带了箱子,还拿走了家中不少银票,明摆着不是寻死。”“可我们也不能成天被他这事吊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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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9(2)
“夫人不要着急,等到了农闲时,我再请人细细查访便了。只要老爷还活着就好。你若是无端修出这么一座坟来,老爷突然拎着箱子又回来了,那不是让人看笑话?” 母亲说,她已经问过菩萨了,此事倒也无妨。再说,依照普济旧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坟修墓,死活即可不论,“况他是个疯子,这世道又乱。即便是活着,山高水远,你又能知道他在哪里?替他造座坟,这事就算了了。” 宝琛还想争辩,母亲就把脸放了下来,“你只管雇人去修,其余无需c心。”吓得宝琛连忙改口:“修,修,我这就去张罗。” 最终迫使母亲放弃修坟决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长洲陈记米店的老板派伙计来普济送信。这名伙计坐船来到普济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他说今天早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位青衣僧人,到店里买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长相与你家老爷一般无二。我家老板曾来普济收稻,见过陆老爷一面。又听说陆老爷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访,因此一见僧人,便留了个心眼。我家主人问他是哪个庙里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里,两人都不言语,只是催促买米。因年头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爷,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断定。正巧那天店里米已售完,新米还没有舂出来,因此约好先付定金,两r后再来取米。他们一走,我家主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r,就命小的速来报与你们知道。我家老板的意思,到了明天,贵府去几个人,预先躲在店内,后天僧人一到,你们就可以隔窗相认。如果真是你家老爷,我家主人不枉这一番c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爷,幸勿怪罪。” 母亲赶紧让喜鹊弄火做饭,款待伙计。来人也不推辞,用过酒饭,也不耽搁,讨了松油,打着火把连夜赶回长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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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10(1)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来,带着秀米、翠莲和宝琛赶往长江对岸的长洲。喜鹊和老虎留下来看家。临走时,张季元冷不防从后院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样子。脸也没洗,却揉着眼屎,拍着宝琛的肩膀说:“我与你们一同前去,如何?”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问道:“大舅,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知道,你们不是要去长洲买米吗?”张季元道。 一席话说得母亲和翠莲都笑了起来。翠莲对秀米低声道:“买米?咱家每年佃户收上来的稻子,卖还来不及呢,这白痴竟然还要咱们去买米!” 宝琛笑道:“我们去买米,你去做什么?” 张季元说:“我去逛逛,这几天心里闷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万一老爷发起疯来,我一个人真怕是弄他不住。”宝琛道。又回头看看母亲,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亲想了想,皱着眉头道。 母亲话音刚落,秀米突然把手里的一只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 “我早就说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块去,到了这会儿,又不让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叫,自己也吓了一跳。母亲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
人面桃花 第 4 部分
会儿,又不让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叫,自己也吓了一跳。母亲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眼光就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母女俩目光相遇,就如刀锋相接,闪避不及,两双眼睛像是镜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内心,两人都是一愣。 翠莲赶紧过来劝解道:“一块去吧。老爷果真出家当了和尚,只怕是也劝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一个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说:这小蹄子!竟敢当众与我顶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后再不能把她当孩子看…… 翠莲过来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张季元嘻皮笑脸地从地上拾起那个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尘土,递给秀米,给她做鬼脸: “我来给你学个毛驴叫怎么样?” 说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乱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和宝琛走在最前面,翠莲和张季元走在中间,只有秀米一个人落了单。普济地势低洼,长江在村南二三里远的地方通过,远远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悬在头顶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见江中打着补丁的布帆了,江水哗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天空y沉沉的,空气中已经透出一丝微微的凉意。大堤下开阔的港汊和水田里长满了菱角和铁锈般的菖蒲。成群的白鹭扑棱着翅膀,点水而飞。秀米不知道翠莲和张季元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时传出笑声来,翠莲还时不时地捶上他一拳。每当这时,张季元就掉过头来看她。 秀米心头的那股火气又在往上蹿,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节,却无法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说,张季元和翠莲在说笑,她只能听见他们笑,却不知他们为什么笑,等到她走近了,那两个人却突然不说话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赌气似的,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前头两个人见她落得远了,又会站在那儿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们也不理会她,仍旧往前走,说着话,不时回头看她一两眼。快到渡口的时候,秀米忽然看见两个人站住不动了。在他们前面,母亲和宝琛已经走上了高高的堤坝。她看见翠莲将一只手搭在张季元的肩膀上,将鞋子脱下来,倒掉里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张季元竟然也用一只手托起她的胳膊,他们竟然还在笑。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存在,他们又接着往前走了。她开始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念头诅咒他们,而每一个念头都会触及到她内心最隐秘的黑暗。 渡口上风高浪急,混浊的水流层层叠叠涌向岸边,簌簌有声。谭水金已经在船上挂帆了,宝琛也在那帮忙。小黄毛谭四正从屋里搬出板凳来,请母亲坐着歇息。高彩霞手里端着一只盘子,请母亲尝一尝她刚蒸出来的米糕。翠莲和张季元隔着一艘倒扣的小木筏,两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说话。看见秀米从大堤上下来,翠莲就向她招手。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翠莲说。 秀米没有接话。她发现翠莲说话的语调不一样了。她红扑扑的脸晕不一样了。她的畅快而兴奋的神s不一样了。 秀米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往下沉。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傻瓜。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傻瓜。秀米手里捏弄着衣襟,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好在高彩霞端着米糕朝她走来了。她让秀米吃米糕,又让谭四叫她姐姐,那小黄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们上船了。当时江面上东南风正急,渡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秀米走上跳板,张季元就从身后过来扶她,秀米恼怒地将他的手甩开,嘴里叫道: “不要你管!” 她这一叫,弄的满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一路上谁都不说话。船到江心,太y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脸,透过帆船的竹篷,像铜钱一样在船舱里跳跃。张季元背对着她。y光将一道道水纹投s在他的青布长衫上,随着船体的颠簸而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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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10(2)
他们抵达长洲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陈记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冲刷而成的深潭边。潭水清澈,水雾弥漫。一座老旧的水车吱吱转动,四周一片静谧。潭边一处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板陈修己和那个伙计早早迎候在店门前。母亲让宝琛拿出预先备好的一锭银子,j与陈老板,权作谢礼。那陈老板与宝琛谦来让去费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几个人寒暄多时,陈修己就带着他们穿过那片竹林,来到竹林后边的小院歇脚。 这是一座幽僻精致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个木架长廊,廊架上缀着几只红透了的大南瓜。他们在堂前待茶。老板说,这座小院已经空关了一年多了,屋顶上挂满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刚叫人打扫了一遍,“你们权且凑合着对付一两个晚上。” 翠莲问起,这座小院倒也g净别致,怎么会没人住?老板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长叹了一声,就抬起衣袖来拭泪。母亲见状赶紧瞪了翠莲一眼,岔开话头,问起了米店的生意。老板看来悲不自胜,胡乱答了几句话,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秀米和翠莲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户通向院子。窗下有一个五斗橱,橱子上摆着各种物件,但被一块红绸布遮住了。她正想揭开绸布看看,忽然看见张季元一个人探头探脑的走到了院子里。 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悬在头顶的南瓜。然后,他看见木架下搁着一张孩子用的竹制摇床,就用脚踢了踢。厨房边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张季元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看。最后,他来到那口井边,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这个白痴,一个人在院子里东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翠莲倒在床上,没话找话地跟秀米唠叨。秀米似乎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因此对她不理不睬,勉强说上一两句,也是话里带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翠莲倒是步步地退让,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歪在床上看着她笑。母亲进屋来找梳子,她连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是摸她的头,又是捏她的手,最后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里去陪我说说话。你别说,住在这么个小院里真还有点 人呢。” 晚饭就安排在米店里。一张八仙桌紧挨着扬秕谷的风箱。在风箱的另一侧,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网筛和竹匾,墙角有一个稻箱,一撂巴斗。空气中飘满了细细的糠粒,呛得人直咳嗽。饭菜还算丰盛,陈老板还特地弄来了一只山j。母亲一边和老板说着话,一边往秀米的碗里夹菜,同时拿眼角的余光斜斜地兜着她。母亲对她这么好,还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她的眼睛里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饭,张季元一个人先走了。母亲和宝琛陪着陈老板没完没了地说话,秀米问翠莲走不走。翠莲手里抓着一只j脑袋,正在用力地吮吸着,她说她呆会儿要帮着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个人出来。她担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张季元,就站在门外的一棵松树下,无所用心地看着山坳里的灯火,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白天的事。那灯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得她的心都浮起来了。她的心更乱了。 她估计张季元差不多已经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着米店山墙下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走到那个黑森森的竹林边上,她看见张季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烟。他果然在那儿等她。跟她隐隐约约的预感一样。天哪,他真的在这儿!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屏住呼吸,从他的身边经过。那白痴还在那儿吸烟,红红的烟火一闪一灭。她走得再慢也没有用。那白痴什么话也没说。他难道没有看见我吗? 就在秀米走过竹林的同时,张季元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 “这陈老板,家里刚死了人。” 就这样,秀米站住了。她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表哥,问道:“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张季元朝她走过来。 “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张季元说,“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 “你自己胡编罢了,你凭什么说人家死了人?” “我来说给你听,你看看有没有道理。” 他们在这么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并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经有了露水,湿湿的竹枝不时碰到她的头,她就用手格开。因为说起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安宁下来。张季元说:“你还记得翠莲问那陈修己,这么好的小院为什么没人住,老板抬手拭泪吗?” “记得……”秀米低声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着她,她也不害羞。 “我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南瓜架下搁着一只孩子睡过的摇床,说明这个院子里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里去了?” “死了。”张季元说。 “怎么会呢?”秀米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表哥。 “你听我慢慢说。”张季元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们俩又接着往前走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细地察看过,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头填平了。”张季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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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10(3)
“可他们g吗要把井填死了呢?” “这井里死过人。” “你是说那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盖,井盖上压着大石头,孩子是不可能掉进去的。”张季元伸手替秀米挡住纷披的竹枝,却碰到了她的发髻。 “那你说,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张季元说,“我和宝琛住的那间厢房,墙上贴着祛病符,说明孩子病很重,陈老板还替他做了降神会,请了巫婆来驱鬼。但那孩子还是死了。” “那死在井里的又是谁?” “孩子的母亲。她是投井死的。” “后来,陈老板就把井填实了。”秀米说。 “是这样。” “后来,陈老板在这座房子里也住不下去了。” “是这样。”张季元说。 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他们眼看着就要走出这片幽暗的竹林了。月亮已褪去了赤红s的浮晕,像被水洗过一般。她听见流水不知在什么地方响着。 “你害不害怕?”张季元柔声问她。他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害怕。”她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张季元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怕。” 在这一刹那,她又闻到了他腋窝下的那股烟味。她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响。任凭她怎样凝神屏息,她的喘息声还是加重了。竹林的喧响,清朗的月s,石缝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变成了能够听懂的语言。她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表哥说什么,她都答应;不管表哥做什么,她的眼睛和心都将保持沉默。她又想了许多天前的那个梦。她在梦中问他,门在哪儿?表哥把手放在她的裙子里,喃喃地说,门在这儿…… “妹妹……”张季元看着她的脸,似乎正在作一个重大的决定。秀米看见他眉头紧锁,神情骇异,在月光下,那张脸显得痛苦而忧郁。 “嗯。”秀米应了一声,抬头望着他。 “不要怕。”终于,张季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只手挪开了。 他们走出了那片竹林,来到了小院的门前。 表哥迟疑了一会儿,问她想不想在门口坐一会儿,秀米就说:“好。” 两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张季元又在往烟斗里装烟丝。秀米将双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两腮。山风吹在她脸上,既忧伤又畅快。表哥问她平时读什么书,有没有去过梅城,又问她为什么平时总是愁眉不展,满脸心事。他问什么,她答什么。可凡是秀米问他的问题,张季元一概避而不答。秀米问他到底是哪里人,到普济g什么来了,因何要去找那个六个指头的人,那天在夏庄薛举人家g什么。张季元不是答非所问,就是嘿嘿地笑,什么话都不说。 不过,当秀米说起那天在池塘边看见一个钓鱼的人时,张季元的脸突然就变了。 他仔细地询问了每一个细节,嘴里狐疑道:奇怪,他既是在那儿钓鱼,钓竿上怎么会没有钩线呢? “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吗?”张季元急切地问道,一下子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把秀米吓了一跳。 “穿着黑布道袍,头戴一顶旧毡帽,是个驼背。”秀米回忆说,“我见他蹲在苇丛中探头探脑……” “糟糕!”张季元的嘴里支支吾吾,“难道是他?” “你认识他?”秀米问。现在,她真的有点害怕了。 “这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张季元黑着脸道。这时,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秀米没有吱声。她知道,对张季元来说,此事显然关系重大。 “不行,”张季元自语道,“不行,我得马上赶回去。” “可这会儿渡口已经没有船啦。”秀米道。 “糟糕,恐怕要出事……”张季元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见了竹林里的说话声,马灯的光亮忽明忽暗。母亲和宝琛他们回来了。张季元y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独自进屋去了。 这个白痴!怎么会忽然跟人翻起脸来?秀米怅然若失地回到房中,点了灯,兀自站在窗口。心里恨恨的,可她的脸还是那么烫。她有些后悔,不该提起那个钓鱼的驼背。翠莲端来了一盆水,让她洗脸,秀米也不理她。翠莲道:“你睡不睡?今天走了一天的路,累得像死狗一样。你不睡,我可要先睡了。”说完,她脱去衣裳,倒在床上睡了。 秀米手无意中触碰到了五斗橱上红布盖着一件什么东西。这个陈老板也真是蹊跷,好端端的东西,盖上红绸布g什么?她轻轻地碰了碰红布下的那个东西,软软的,像是女人梳妆用的香囊。她揭开绸布一看,吓得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是一双小孩穿的老虎鞋。 翠莲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吓得也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半天,秀米才对翠莲道:“你说,这房子里到了晚上会不会闹鬼?” “闹鬼?好好的,闹什么鬼!”翠莲一脸惊愕地看着她,目光也有点飘忽起来。 “这房子里,不久前刚死过一个孩子。”秀米道。她觉得满屋子都是那个病孩的影子。秀米连脸也没洗,就跳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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