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十点五分。大口喘气。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唤。施德立即叮咛:注意,要生产了!可后又伏在了地上哼哼,哭啼如孩子。
十点十分。前爪死死抓住铁栏,一个劲地呻吟。施德讲,大熊猫产仔无规律可言,最短时有七十天,长时可达一百八十天,他们已经两个月监视着后,产房里二十四小时值班,进入临产期就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十点二十五分。后还是呻吟,挣扎。
十点二十九分。后开始使劲。但大力气地呻吟、挣扎、使劲了,竟还没有生出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y体和atp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在zg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s,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呵,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用力!用力!再用力!
一个小东西出现在y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呵,用力,对,再用一把力!噗地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仔滑落在地。他确实太小了,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仔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仔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仔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n。施德由一位光着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
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嚎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将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l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不是有了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而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第六章
(……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酣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酣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酣声了?!”“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狼毛起来啦!”“狼毛?!”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竖的,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你睡吧,睡吧。”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p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
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r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r,你却说:这羊r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姓甚?”
“姓傅。”“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s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这当然。”“可……”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j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人从事一种职业干得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伸手去抓,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r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地不相宜,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d。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
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么,脸都洗了却照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第七章
(……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母大熊猫,要生个仔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巨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的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
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佣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钱,卖下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趴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趴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地,我以为它受伤了,迟疑一下,它就逃窜了。
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趴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专家们听到我的话,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声:”狼,狼!“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搭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仍还有一头猪,胖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几乎是他平时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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