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韩江
过了十多年,钟家一个邻舍,叫做金德性。钟生救小狗子时即有此人姓名,不过以为随手编一姓名,为小狗子得父母之消息耳。不意伏到此时,谓钟生一去十多年方得信息。编书原要首尾相照,贯串得宜,阅者方不释手。往浙江台州府去探亲。因慕雁宕之胜,到那里去游赏。偶见老僧岩下有一间茅庵,进去歇脚。见一道人在里面独坐,见有人来,也就起身让坐,却不交谈。金德性觉这道人好生面善,目不转睛看了一会,猛然想起,道:“这人酷像钟老爷,他出来了十多年,原来在这里出家。”犹恐怕不是,不住的仔细端详。那道人道:“居士为何只管看我”金德性听得声音更熟,忍不住问道:“你可是钟老爷么”那道人笑道:“既是钟老爷,他如何到得这里”金德性道:“钟老爷虽离家十多年,我是紧邻,认得很熟。尊面相似得很,只是反丰嫩了些。”那道人笑而不答。金德性注视良久,越看越是。暗想道:“他形貌虽然略少,而声音不能改变,定然是他无疑。”遂站起说道:“老汉同老爷一墙之隔,住了多年,常常相见,岂有不认得之理老爷何必瞒我”钟生见他认破,也立起笑道:“高邻,你好眼力,我便是钟丽生。”拉着他的手让坐下。金德性道:“自老爷出来之后,府上奶奶相公至今想念。老爷难道就不忆念家乡么”钟生笑道:“我已弃家为方外野人,复何记念之有”金德性道:“老爷这些年在何处居住今何孤身在此”钟生知他是个盛德老实人,也将数年所历之处细细相告。天色将暮,钟生道:“日已衔山,老丈请回贵寓,此地不堪留宿,明日再来相晤罢。”金德性也就辞了回寓。次日早饭后,又到庵中来,只得一间茅屋而已,内中已空空如也,一丝他物皆无。正合了古诗二句,道:又被世人寻讨着,移家不免更深居。
那金德性叹息了一会,也还在左近访觅了两日,并无踪影。知他又远避去了。后来回到南京,把这信详细说与钟家。钱贵大家又哭了几场,钟文、钟武此时俱已婚娶,定要去找寻父亲,钟自新也要去寻叔叔。钱贵起先不肯,道:“你们虽去,决定寻不着。就侥幸寻着了,他也定不肯回来。你父亲叔叔的天性,可是肯做冯妇的么”他弟兄三人见钱贵不允,终日号泣。钱贵叫他们到跟前,说道:“我岂不愿你们去见一面,但恐空费跋涉,不能相会,徒劳往返。”也就哭起来,道:“妙笔入神。不叫他们去者,是深知钟生。然而夫妻之情,岂不记忆,焉有不哭者情节肖然。你们既如此思慕,我安忍阻你们的孝思。钟武在家罢,你兄弟二人同去,寻得着,寻不着,要早早回来,不要叫你母亲同我在家倚门悬望。”钟武道:“同是父母遗体,大哥哥是侄儿,倒还去呢,我难道不是儿子我定要去。”钟用也哭禀要跟了去寻主人,钱贵只得都依了。
他们收拾一肩行李,带些途费,星夜去了。到了雁宕,寻了半月有余,杳无影响。访问附近居人,皆云不知。三人恐母在家悬望,号哭而返。到家说了备细,鄂氏、钱贵、代目合家大小又哭了几常你道金德性遇见钟生,他缘何到了那里他当年在虎丘店中哄那小童回去之后,即改了道装,次日就泛海到了崇明。地僻海陬,住了月余。来游江阴,赏澄江风景。见城西白石山幽静可居,自号白石山樵,复返儒服衣裳,训徒自食。大清天兵南下,维扬失守,史阁部自刎。弘光听知这信,也不与众臣商议,同了十多个内监,十数个宫嫔,共三十余骑,半夜开城向采石而遁,数十里外即为我兵所获。次早宫门大开,宫娥内竖纷纷逃散。百官进朝,方知圣驾已蒙尘在外了。正是:九重尚有逃天子,朝内焉无遁大夫。
大家一哄而散。先是,韩赞、周养子、李国辅提督勇卫营,操练禁旅,尽心为国。马士英奏弘光,遣彼往浙江开矿。夺其营篆。把他那呆儿子马台改名马锡,提督营务,以此呆物绾兵柄,时人无不笑骂。马士英年前特往贵州,调了数百苗兵来京,充当禁军。他此时带领,将他妻子蹇氏假充太后,同着家眷,向浙江逃去。浙人登城诟骂,闭门不纳,只得逃往福建。因家赀重了,不能速行。那些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虽不能带,尚有数十万零碎之赀,日行十数里。过了仙霞岭,那时郑芝龙正在闽中猖獗。他听了这信,遣将领兵,中途邀截。马士英夫妇,同那呆子马台,假孙马加卢,皆死于兵刃之下。媳妇香姑同他的妾婢,皆被众卒抢去,不知所终。一生宦蓄悉为贼有。那阮大司马更是在行,才听得清兵一到,即匍匐营门拜降。营内诸公久闻他有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春灯谜诸剧,问他能自度曲否他欣然即起,执板蹬足,唱以侑酒,无耻到这个地步。他更算计的妙,想脚踏两头船,做两朝的功臣。一面投顺了我朝,一面着人私通隆武。后大兵追隆武,到赣州擒获,在文书箱中收得阮大铖密本,差兵擒拿。他正在中首献花岩饮酒拨闷,闻得此信,自上投下,头颅粉碎,骨肉如泥。阮大铖向日曾以私隙杀雷縯祚于狱,此日早间忽见縯祚以斧击其脑。大铖頫手道:“介公饶我。”介公,縯祚之字也。他因心悸,故出外闲游,是日果碎脑而死。有几句赠他,道: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祗。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行凶毕竟逢凶,恃势终须失势。
劝人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他自阮最、阮优死后,并无余子。此时毛氏也花甲初度了,也不想立嗣。着拥重赀,同庞周利朝夕行乐。别的妾见夫人如此,都效颦马氏当日所为,都各相厚了个健仆逃去,莫知所往。后因阮姓族间众口哓哓,毛氏无奈,方继了一子。当日阮大铖在日,毛氏虽同庞周利常常作乐,还不过是鼠窃狗偷的事。自阮大铖死后,他无可畏之人,竟大张旗鼓,日夜叫庞周利到上边,如同伉俪。他愈老愈淫,夜间弄了不算,日间还要找零。庞周利虽一个壮年,当日偶然应差还不觉。如今要日夜应付起来,如何有此力量又恐失了主母之欢。他有同盟的三个家人,一个叫盛苟,一个叫司敷,二名前已见过。一个叫杨壮,此系新见。都知他是主母的嬖幸,常常求他介绍。庞周利一则不负众人之托,二则实有些支撑不来,要荐贤自代。
一夜,正同毛氏干着,趁毛氏欢喜的时候。说道:“小的有一句话要说,奶奶不要见怪,方敢开口。”毛氏将他搂住,亲了个嘴,道:“怪奴才,我同你的恩情像夫妻一样子,有甚么话不许你说还舍得怪你么”一部书中,淫妇甚多,有丑如毛氏者乎恨阮大铖不知耳。庞周利一面抽,一面笑说道:“小的蒙奶奶的恩,粉身碎骨也报不尽的了。但小的觉得近来的力量不能如当日了,恐怕服事奶奶不遂心,小的心想要荐举两三个人同来服事的意思。不知奶奶的恩典可要么”毛氏听了,欢喜得了不得,假说道:“我看你的本事还好,况且我同你这样相厚,怎好又要别人来的你且说你要推荐谁”语语是不要之要,妙。庞周利道:“这是小的无可报恩,出自小的的一点孝心。好义仆,非阮大铖这样忠臣家不能有。俗语说,船多不碍港,不要说小的荐来服侍奶奶,就是奶奶此时要叫人来服事,小的还敢争说半个字么小的荐的是自家家里的三个,就是盛苟、司敷、杨壮。他三个年轻力壮,可充此任。此谓毛氏爱庞周利胜于苟雄,以之为私夫,为其阳壮耳。细阅方明,大有趣甚。小的看他三个的汉仗力量都好,即下身的东西,只有强似小的的,惟盛苟的,比当日苟雄的还旺个半寸,不瞒奶奶说,当年小的们大家往桁桁里去打钉,都曾比较过。”说得毛氏心花都开,搂住他不住亲嘴,笑嘻嘻的道:“我的身子已是你的了,你说的话,我还有个不依的么真可谓纳谏如流。只管叫他们来罢。”庞周利道:“奶奶这样施恩,他们感激不尽了。凭奶奶吩咐,叫那个来服侍”毛氏道:“哎哟,你既举荐他们一场,要叫,少不得都一齐叫了来。若分个先后,不要说他们说我的恩偏,还要说你待他们的意有厚薄呢。”庞周利道:“奶奶恩典,既这样说,小的明日晚上同他们一齐来。”毛氏听说他三个人雄壮,盛苟阳道胜似苟雄,心中火发,恨不得此时就到跟前,尝尝他们的滋味如何。那里还先禁得到明晚,忙道:“于今老爷已去世了,几个小老婆都去了,过继的小相公在外边,又不上来,只这几个丫头,都是我的心腹,又都是你弄过的,还怕甚么一家就是我大,谁还管得我你明日吃过早饭就来。”庞周利应诺。寻着他三人说了,皆喜不自胜,都打点精神服事主母。
毛氏忙忙催饭吃了,坐在一张花梨木八步床上,斜靠着枕头等候着。庞周利同他三人一齐到房中,他三个忙跪下叩了个头,起来望着毛氏嘻嘻的笑。毛氏也微微含笑。这日他三人都幸毛氏试过,兴也十分足了,身子也软瘫了。此后或轮流服事,或四个齐来,也弄了几年。毛氏年将古稀,淫性犹未倦。却也渐渐干枯,骨瘦如柴,白发蓬松,浑身如鸡皮皱一般。一个牝物越发瘪塌不堪了,阴毛比当日更长更多,不黄不白,甚是难看。他四人贪主母之赏,少不得竭力以奉。
毛氏一日偶染了病,饮食减少,奄奄一息,日夜还要他四个齐攻。那日大白昼,他四人正轮班同毛氏大弄。弄了数次,只见他哼了两声,四肢瘫于褥上,双眼紧闭,庞周利忙摸他嘴鼻时,只有微微冷气,已告终了。毛氏之淫安得治竹思宽之有捣鬼,用药水烫熟而死,始快人心。一部书之淫事以毛氏作结者,极写其淫态之极,较诸人犹胜耳。他四人慌了,忙各穿衣下床。将他的箱柜偷开,把阮大铖在生所积的官赀,各卷千金之物,一同逃去。
丫头们过来,见毛氏死了,忙报知他那螟蛉之子。追问毛氏死的原故,丫头们隐瞒不住,只得细细供出。那螟蛉即寻他四人时,已不知去向。意欲报官,恐拿着了供出前事,丑声扬播,只得罢了。开丧出殡,将毛氏同阮大铖合葬了。阮大铖作孽一生,落得一家如此而已。古语说:世间坏人,远报儿孙,近报自己。试看阮大铖、马士英两家,奸邪误国,到今日身死嗣绝,贻笑千古,岂不信乎
再说庞周利四人盗了重赀,直逃到江西地方住下。恃着囊有余物,终日嫖赌。不上数月,空空如也。他们赤手空拳,就入了江洋大盗的伙内,后被官军擒获,皆戮于市,亦可谓恶奴之报。他四人朋淫主母,其罪应磔。因毛氏不成主母,故罪减一等。此书中之报应,皆有轻重之分。再说弘光逃后,众文武官见他一个皇帝,弃天下如敝屣。他们这一顶乌纱能值几何,各拥着娇妻美女,白银黄金,一哄而散,并无一个死节之人。只有一个乞儿,气愤不过,题了二十八个大字在文庙照壁之上,投入拌池而死。题道: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钟生闻知,抚膺叹道:“朝廷高爵厚禄,以养此辈,临难不如一乞丐,竟做如此散场乎。”常常泪下。这白石山中居人,曩不知书,皆业农樵。钟生居数年之后,朴教子弟皆响学,能文章,后明经者下余辈。钟生不爱交游,惟与东山笑和尚相善,往来无间。这笑和尚不知何处人,语似楚音。忽来瓢子岗,寄栖一座破大王庙中。捆履为食,不乞化一文。人有与之者,笑而弗受。入市卖履,口不二价。他从不肯轻与人言,见人辄笑。人问之,则大笑不止。常山谷独行,则鼓掌高笑。或临池独立,每顾影自笑。捆履之暇,或仰天长笑,或倚风豪笑。虚庭独立,或哑然冷笑,或莞尔微笑。卒然或壶卢大笑,举止未尝辍笑,故乡村男妇老幼都呼他为笑和尚。
每入市,市中群小儿因他好笑,皆拍手喧笑,拥绕大叫:“笑和尚来了”和尚也喜与群小儿欢笑,相与大笑不休。常同钟生危坐空山,终日作耳语。语毕,辄相视大笑而散。
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也不知何处人,来江阴席冒出,盖了一间茅屋独居。冬夏戴一箨冠,麻履入市求食。人与之,必北面再拜而祭,祭必哭,哭必哀。人问其故,哭而不答。固问之,则放声大哭。起初人皆怪异,后皆识其诚。每入市,人都道:“哭道士来了”争与之食,食必祭,祭必哭。哭罢,诵黄庭经以报之。
笑和尚一日邀钟生去访他,到了庐外,道士方陈芋粟在中庭哭祭,哭声极哀。钟生和尚听得伤心,亦欷嘘泣下。两人在扉外伫立,等他事毕,候了许久,他哭愈劲,而声愈惨,钟生与和尚也掩面大恸。笑和尚已哭矣。日暮,道士哭休,二人叩门,拭泪入见。道士即献茶,祭品共食。和尚说起适才闻他哭时,我二人也不禁伤心悲恸,不想触动了道士的心,又复呼天号泣,悲惨动地。钟生和尚亦皆潸潸泪下,相对达旦,于是三人遂成知己。道士善哭,每于风雨临花、月明绕树,或云纫远嶂,雪满空山,莫不对景悲哀。椎心泣血,闻者莫不酸鼻,然不知他是为何故。又年余,道士辞别钟生,携手痛哭,往终南而去。次年,笑和尚也要别去。钟生挽留不住,乃握手大笑而别,并不知所之。
钟生见他二人去了,无可为伴,也想他游,意尚未决。不意城中有许多人纷纷来寻钟员外,他恐露了形迹,也飘然去了。
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内中有个缘故。那时江阴有一个杲头陀,字剑庵,倒不知他的俗姓。天性端悫,幼孤,事母至孝。身长八尺余,力能举鼎。每食,粟一斗,肉十斤,酒一斛。家贫,力作奉养,日以草带束腰,忍饿以给母。嗜学,昼则耕,夜则读,每达旦不寐。三十成文章,工书法,下笔数千言立就,补邑博士弟子员,每试辄夺第一。里中弟子皆丰束脯,从学学子业,于是始获饱餐。后母亡,遂为僧,隐居城南阳武墩。参心学,得某知识记莂。然无丛林气习,风流潇洒。常芒鞋草笠,独步山中。拉樵夫牧竖话古今兴亡事,樵牧不懂,欲谢去。杲则把其袂,必语竟而后释。杲岂不知不可与言而与之言乎或者谓衣冠中人不足与语,不若向此辈言之。初,邑南境地高,不通湖汶,田家必藉山谿暴水始得稔。若经旬雨水流不迭,则苗腐。经旬不雨,土壤燥裂,则苗槁。多歉少稔丰,多贫困,皆鹑衣草食。杲深怜悯,捐赀募工凿沟,浍浚溪港,建闸启闭。旱则储水各渠,潦则注水入江,由是数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常向人道:“大丈夫不能置身廊庙,为国家建不朽之业。居一乡,则当为一乡立奕世利益。此话只可为富者道,贫者难于言也。若诱愚夫愚妇修斋诵经建庙铸像为功德,不特有干名教,抑且获罪佛祖,此语近日和尚见之,不但谓之反教,且以为败类矣。大负天地生我之意。”故虽受临济衣钵,未尝踞坐说法,操疏募缘。
一年,值岁遭饥荒。里中富室每患剽窃。杲一夕独立要道,候群盗来,遮谓之曰:“我剑庵和尚也,大众识之乎大众不过为饥寒所逼,聊以自救。所谓夜里大人是也。赤子之心原未绝灭,何可久迷不悟今有稍赠君辈,持归各理生计,毋为此龌龊事,上辱祖宗,下羞子孙也。”群盗皆弃杖罗拜,道:“愿奉教。”杲袖中取出白金以赠之。倒应亏朱提之力。若无此,杲虽千言万语,终属徒饶。此后众盗悉改为良民。
那时江邑赋重事烦,历来令二堂出入,俱以广福寺钟鸣为度。早政听讼,晓钟动即出堂。午政催科,暮钟方息入休。不然,则政多废坠。寺钟忽屡日不鸣,令怪之。呼司钟僧诘问,对道:“连夜忽有妖物盘踞钟楼。僧每登楼,则掷石如雨,不得上。以故失更,实非僧过。”县令怒道:“尔等多饮醇酒,沉醉所致,何得以妖物支饰耶”笞而遣之。是夕,钟仍不鸣。明旦复召僧来诘责。僧泣诉妖状甚张,令益怒,限今夕不鸣即置尔死。好糊涂知县。前笞犹可者,或以为贪饮失误。此谓明知是妖矣,不敢奈何妖,而欲处僧。此等官宜为狐所侮之得耳。僧惧归,泣告住持。住持道:“我闻剑庵大师乃得道者,汝速往求之,或可除也。”僧遂走告。杲道:“能掷石拒人者,必狐也。狐性嗜鸡,最忌梧子油,可以梧子油炙肥鸡置楼下,彼闻香味必来取啖。啖则必大吐,吐则神散力惫,僵卧不能动,乃可缚也。俟其说誓乞命即释之,万不可杀,杀则群狐必来索命,祸难解矣。”僧如其言,果获一狐,黑毛九尾,狐被缚,怒道:“吾通神狐也,吾自得道以来,橫行大江南北,无敢撄者。至江靖两邑城廊间,所惧者惟三人耳。尔等何人,辄敢取我”众僧问道:“三人为谁”狐道:“东郭村学究单,城南剑庵和尚杲,白石山刑部员外钟。除此三人外,我皆得而侮之。”不但诸生闻之当愧杀,即县令闻之亦当愧杀。僧道:“吾奉杲头陀命,汝奈何”狐道:“若是,我当远避,毋为君子弃也。吾誓不祸汝,从此逝矣。”众僧纵之去,同走访单学究。乃皤然老翁,七十余矣。将狐言相告,且诘其生平。学究道:“我一生无甚好处,但教授五十年,未尝一日稍担待生徒,贫富无二心。与人交接,无欺诳之念而已。”此时轰传得合城皆知。
有些文人墨士,素闻钟生之名者,纷纷到白石山来访钟员外。四处访问,并无其人。村中有几个老诚有识的,疑心道:“我们这里那年来了个先生,不说姓名,自称白石山樵,想就是甚么钟员外埋名隐姓的罢。”众人就到他馆中来探问,钟生问其故,众人把老狐的话相告,钟生道:“请问这钟员外他何到这里来今在何处住”众人道:“因为不知,故此特来奉问先生。”钟生笑道:“我一个教书糊口的人,何以得知”众人虽散去,都疑心是他,无一日没人来问。钟生恐或有人识出,遂辞了众门徒出来。
闻得人说邑中有一个张颠,每日鸡鸣而起,即指山谷痛哭,大呼崇祯皇帝数声,日出乃返,风雨不辍,往访之。这张颠名印顶,字大育。幼明辩,博学工诗,善鼓琴。又工击剑。然不挟剑,每酒酣兴发,持又苇或柳枝狂舞中庭,如梨花乱落,紫电交驰,令人目眩。天性忠义,甲申传闻李贼弑帝,一恸即成颠疾,常号泣狂走于市,或裸体悲歌于道。人多恶之,乃移家定山云停里,自署其门道:山定人随定,云停我亦停。
钟生访着了他,亦实告其始末。相携大恸,一见如故,款留数日而别。又问陈颠夫之名,要访觅一晤,竟不知其所往。这陈颠夫字乐山,名景。性豪侠,倜傥不羁。崇祯末年,中原流寇猖獗,颠夫愤之。尽变家产,渡江募壮士五百人起义,与河南巡抚朱明合军大破贼于柳园,生擒贼首八斗糟斩之。既而朱明以谗去,援师不继,且食尽,遂散壮士归。乃漆八斗之头颅为酒器,大会亲朋。酒至客前,必令大骂逆贼者三,然后饮尽,如此者七昼夜。此后或住或去,踪迹莫定。钟生访问数日,不得一遇。
有人见他行藏异人,知他是个埋名的高士,说道:“陈颠一时那里便觅得着四明有个万履庵,也是个义士。他是总不出门的,一去便可相晤。”钟生即往四明去相访。
原来这万履庵名泰,自幼颖悟绝伦,凡书寓目即成诵。垂髫即有文名,乡士大夫皆矜诩之。举诸生,以端方称。性孝友,内外无闲言。闭户求天人之学,终日危坐。静思圣贤克己复礼的工夫,卒悟心性本原。故其诗文多自出性情,不事雕琢,无斧凿痕,不蹈浮华,绝烟火气。读之者萧萧然,两腋若有清风来。吴越学人一时翕然,多宗之。然尚气节任侠,无腐头巾气。与人以诚,虽田夫牧竖,必推心置腹。里巷有犯之者,多不与校。及一旦有急,已忘其怼,即殚力拯其危,倾囊周其困。性虽耿介,然接人甚和。与之处,油油然如坐春风中。即最猥琐之夫,一望见其颜色,鄙吝顿消,傲僻全捐矣。思宗崩,即弃家野服,筑居水中央,自署其门道:有天不戴逃方外,无地堪依住水中。
钟生寻到他住处,将来历向他家小奚说明。履庵自驾小舟迎诸水浒,共载而归。悲歌十余日。钟生辞别,复亲自棹送十数里始返。钟生由浙江出江西饶州府到豫章,偶遇着一个姓萧的主人,与语投机,定要留钟生到他东山乡中,训他子弟。钟生此时又改了名姓,姓金,名生。取了姓的半边,字下的一字。萧家子弟十数人皆从受学。
一日,萧家有子弟毕婚宴客。那时他村中有一个巫人,善用妖法。里人事之甚谨,稍有忤触,祸必立至。每宴会,必奉以首席。钟生此日以师道自居,并不逊让,竟自坐了。这妖巫心甚怒,数以言语侵犯钟生。钟生恚甚,厉声叱之道:“尔何物宵人,敢与正人君子争坐次耶”那妖巫亦怒,忿然作色,出不逊之语。二人几次犯言,众人劝开,皆不欢而散矣。众弟子辈恐钟生为其所害,备述其素常凶恶,今夜妖必致祸。因备篮舆,请钟生远避三十里可免。钟生笑道:“妖不胜德,邪不干正,理也。吾虽不德,然自揣生平无自欺者,妖何能为”弟子坚请,钟生弗从。弟子知钟生精于易,固请筮之,得舆尸凶象。不意此象应在妖巫。钟生道:“我姑备之可耳。”命诸弟子藏匿他舍,钟生于斋中用沙画八卦绕几,秉烛焚香,研朱点周易以俟。
夜阑,忽听空庭似落叶声,果有一人乘斑斓大虎从窗棂中进来。狼首豹眼,披锁子甲,持方天戟,忽长一丈,绕卦疾走。钟生毫无惧,以点易朱笔投之,应手而倒,忽然缩校钟生近前拾起一看,乃尺余长纸剪的形状,拿来夹在易经中。
久之,又闻牖外寒风萧萧。一人蓝面赤髯披发,持着斧,跨白象,排闼而入。驰绕卦外,即不能进。钟生又拈笔掷仆,检视,也同前番一样,乃纸所造者,亦夹在易经中。
少倾,复有一人,牛头两角,骑黄毛狮子。黑盔皂甲,提偃月刀,直入内室。环绕三匝,控勒向钟生口吐火焰,直逼衣冠,钟生凝神危坐,端然不动。所乘狮子张牙舞爪,作搏噬状,四外皆啾啾鬼声。那妖见钟生不睬,抡刀作击刺之势。钟生又以笔投之,豁然仆地,作呻吟之声,半刻乃息。视之,仍纸剪者,拾起同夹在一处。
不多时,鸡既鸣矣。东方渐明,众弟子趋来问候。见户牖大开,钟生尚明烛端坐,问道:“先生夜来曾见甚妖异否”钟生详细告之,将三个纸剪与他们看了,仍夹于书内。弟子们都吐舌变色。钟生令扫除屋内,然后上床高卧。
不多时,有一老妪号哭而来,在门外求先生饶命。众弟子出去问他是何故,老妪道:“我丈夫不道,昨与先生相忤。夜间摄了亲子的魂为魅,来魇先生。不料皆被执下,今收魂不返,三子殆将毙矣。乞转达还三纸,愿送千金为报。”弟子入对钟生说了,钟生道:“我正欲绝其妖种,以除一方之害,岂敢还彼”众弟子道:“还彼可得千金厚赠,何乐不为”钟生笑道:“我岂是贪财之鄙夫耶”执意不与。那妖巫三子即日俱毙,妖巫不数日亦惭忿而死。钟生复购得其妖书焚之,遂除了一害。人渐闻名,都来拜访钟生。钟生恐被人识破,又辞了主人,复回浙来,要入天台山觅一隐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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