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孙晓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怒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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