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两个又说笑了一番,才去了。
陈万利叫使妈阿财来,对她说:“你去叫他二姨爹过来,我有话讲。”旁边最年轻的使妈阿添c嘴问道:“老爷,要不要重新泡上一壶茶?”陈万利还没开口,阿财就挤眉弄眼地说:“行了。这壶茶才泡的。五老爷喝得,一个打铁匠还喝不得?”陈万利点头笑道:“到底阿财知悭识俭,明白道理!”阿财去了不大一会儿,周铁就过来了。他长久没有进这华贵的客厅,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不知站着得好,还是坐下得好。陈万利也没多让座,就发问道:“你儿子有信回来没有?”周铁摸摸自己两条大腿,仍然站着回答道:“没有。”陈万利说:“看,看!这不是不负责任?我们阿娣倒有信回来了,说不久就到家。”周铁好像想往沙发椅上坐,又没有坐下去,说:“是呀,去久了,论理也该回家了。”陈万利恶狠狠地说:“好一个论理!这简直就是共产公妻。论起理来,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周铁扭歪脸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驯服地微笑着,没有答话。陈万利又说:“咱们到底要做仇家,还是要做亲家,你浑不用脑子去想上一想?”周铁还是赔着笑脸,没有开腔。陈万利没法,只得缓和下来说:“二姐夫,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冷手拣个热‘煎堆’,混了一个便宜媳妇就算的。你至少该替他们弄间房子,买一张大床,还有桌、椅、板凳,哪样少得?不是你家阿泉过我家来,我头头尾尾也使了几千银子?他们到家,你总得有个地方给他们住,不成叫他们住到旅馆里面去?”周铁走到茶柜旁边,拿起茶壶自己斟了一杯香茶,可是举起茶杯又放下了,说:“事情我是想办的。可是我没有地方,又没有钱,怎么办?我们那房子,你是知道的,怎么叫阿娣进去住?要不你在那张房契上重新押几个钱给我使唤,要不索性把它卖断给你!”陈万利好笑起来了,说:“既没地方,又没有钱,学什么人家娶老婆!说起你那张房契,真有一篇故事呢!五年前,我就把本利一笔勾销,白白地双手奉还给你了。如今你又祭起那个法宝,拿它来讨钱使?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玩的事儿!我就是白送钱你花,也不要你那宝贝。你那房子,我也不想要。我的房子尽够住。要把它通通拆掉,改作花园,我如今又没有这样的闲心!”这样子谈来谈去,两位亲家总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陈万利又严厉、又沉痛地教训周铁道:“亲家老爷,我实实在在对你说了吧。这几年的事情,从大到小,都是错了的。民国世界,搞成什么样子!阿娣和阿榕的行为,根本就不对!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了,可是你们谁都不管。你们大姐是佛爷,不管。你们夫妇又不管。阿娣不管,阿榕也不管。这怎么能不出事情?事到如今,你们通不管,我也懒得管了。随便闹到哪里算哪里吧。可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得好好跟阿榕说清楚,别当那什么共产,什么主义,都是好玩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蜜糖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惹来杀身之祸!”这场谈话,就算得了这样的结果。
过不几天,到了四月下旬,周榕和陈文娣就从上海回来了。他们一到家,都回到三家巷去。周榕回周家,陈文娣回陈家。白天,周榕还是到罢工委员会去工作,学校来请他回去教书,他只推不得闲,仍然请人代课;陈文娣还是回兴华商行当她的会计。晚上,有时两个人逛逛街,看看电影,有时就不回家,到旅馆去开开房间。对于结婚,请客,以后怎么办等等问题,两家都绝口不提。亲戚朋友的、社会上的舆论都来了。大家认为这是“新样”,推测共产党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老年人看见他们,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背过脸去就笑。或者等他们走远了,就感慨万端地说:“什么?如今民国了,革命了,什么都不对版了!”年轻人用惊奇和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老是追问他们上海如何,杭州又怎样,对他们有些尊敬,又有些害怕。听各种流言飞语听得太多,陈文雄觉着面子实在下不去,就有点忍耐不住了。有一天早上,他拖了周榕到“玉醪春”茶室去喝早茶,准备把他父亲所没有解决的问题好好解决一下。他们跑上楼去,找了一个最好的房座,泡了一盅上好的白毛寿眉茶,一盅精制的蟹爪水仙茶,叫了许多的虾饺、粉果、玫瑰酥、j蛋盏之类的美点,一面吃,一面谈。陈文雄绕了许多弯子,才谈到正题上,说:“你们的纯洁和勇气,按‘五四’精神来说,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组织家庭的问题呢?你们准备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周榕没有立刻回答。陈文雄掏出一个美国制造的金属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三炮台”香烟,递了给他。周榕吸着烟,把房间四周那些镶嵌蓝色字画的磨砂玻璃隔扇屏门看了又看,才慢吞吞地回答道:“是呀,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重要的是爱情本身,不是社会上的承认,或者不承认。你说是么?”陈文雄说:“是倒是。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可是与其弄得社会上一般人哇哇叫,倒不如将就着点儿更好。”周榕说:“是喽,是喽。我承认你这种观点。我们的举动是鲁莽了一些。”说到这里,他们就无话可说了。正沉闷着,忽然有一个青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声说:“我当你们躲到哪里去,原来在这里!好呀,喝茶都不打个招呼呀!”原来是何守仁,开茶坐下之后,又添了许多点心,话头也就跟着转到别的方面去了。何守仁兴高采烈地开头道:“老周,你知道么?世界变了!”陈文雄y沉地微笑着。周榕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倒是怎么个变法?”何守仁说:“变化太大了。共产党飞扬跋扈的时代过去了。人家把他赶下了指挥台。他以后如果想投身国民革命之中,他就得乖乖地听别人指挥。就是这么一回事!”周榕做人,一向和气,这时也按捺不住,就挖苦他一句道:“按那么说,看来该轮着国家主义派上台指挥了。”何守仁冷笑一声道:“那也不一定,共产党下台是无可挽回的了。红肿得太厉害了,就该收敛一下。这也是天理人情。除非他退出国民革命,否则他就得去其私心,听从指挥。”陈文雄c进一句道:“老何讲的话,不是全没道理的,这是目下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周榕感到势孤,就说:“这我也知道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说,政治上谁对,谁就是指挥;谁不对,谁就得听指挥。这不是很公道的么?”他说完,拿眼睛望着陈文雄,好像向他求援。陈文雄也有他的风度。他只是笑笑地不做声。何守仁把桌面上的点心通通吃光之后,又喝了一口茶,才说:“这样看,还不准确。应该是谁指挥,谁就对;谁听指挥,谁就不对!至于共产党跟国民党的政见,哪个对,哪个不对;甚至托洛斯基派和斯大林派也好,西山会议派和东山会议派也好,他们的政见,谁对、谁不对,我都抱着超然主义。”陈文雄是第一讲求效率的。他看见这样尽倒缠没有味道,就看了一看手表,推说有事,起身会账。
陈文雄也是真有事儿。他从玉醪春出来,坐着人力车,到处跑,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广州城。看看快到十一点钟,他又坐着人力车赶到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这座饭堂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敞厅,能摆八九十张方桌子,每顿饭分三批,能容两千多人吃饭。它的前身本是一间茶居,后来因为债务纠葛,被法院封闭了,又由罢工委员会出面借来使用的。这里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两三个工人住房。罢工委员会的苏兆征委员长,也经常来这里吃饭。饭前饭后,他有时也约了一些人到那工人住房里谈话,了解情况。约莫到十一点半钟,陈文雄来到了东区第十饭堂。他一直走进靠南边那间工人住房,苏兆征委员长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便站起来和他握手,给他倒茶、让座。苏兆征是一个英俊、和气、中等身材、尖尖嘴脸的年轻人。头上梳着从左边分拨的西装,身上穿着燕黄色的中山装。陈文雄望着他那高高的颧骨和那双深深的眼睛,觉着从眼窝里闪s出一种热情而坚定的光辉,今他肃然起敬,令他不好意思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但是踌躇了一下,他还是说了。他说,“苏大哥,我真难开口。我这个代表当不下去了。人家都不听我的笛子了。罢工罢了十个月,沙面这边的工友都疲了,支持不下去了。我看最好把香港的问题和广州的问题分开,让我们和沙面当局先谈判,条件如果可以,就先复工。我看这样做法是聪明的。”那香港海员的脸上变得有点紧张。他习惯地用左手摸着眉毛,在陈文雄的脸上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反而平静下来了。他说:“好吧。如果你们都已经决定走这步棋,那就提到委员会上作最后的讨论吧。对于你们这个问题,委员会已经讨论过七、八次了。”陈文雄垂着头说:“但是如果委员会做出了不符合大家愿望的决定,请苏大哥你另外派人去解释。我解释不了。我这个罢工工人代表反正是要辞职了!”苏兆征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勉励他道:“不要紧,老陈,为难什么呢?罢工总是这样子的:越到后来越困难,越困难,就越接近胜利。你们如果有好条件,先复工就是胜利,有什么不好?香港的工友是说得清楚的,不会误会你们拆台。可是你们也不要投降。如果向帝国主义投降,那就是分裂,那就会成为广州工友历史上的瑕疵!”
他们在工人住房里谈论,大厅上靠东南角也有几个人在一面吃饭,一面谈论。这一桌人离苏兆征和陈文雄谈话的房间不远,坐着八个位子。他们是香港海员麦荣,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香港洋务女工章虾,沙面洋务女工黄群,香港印刷工人古滔,沙面洋务工人洪伟,游艺部的干事周炳,和另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工人,看来也像是香港回来的。先是麦荣告诉大家一个消息道:“喂,老朋友,我刚才听见别人讲,沙面的工友要单独复工了。黄群,你怎么说?洪伟,你又怎么说?”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狂风暴雨,大家都乱哄哄地s动起来,连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听见了,都连忙走过来打听,并且大声叫骂。一时情况非常恶劣。香港印刷工人古滔头脑比较冷静,他看见群情汹涌,就安慰大家说:“大家先别吵,咱们不是有罢工委员会么?咱们不是有代表大会么?咱们这一桌上就有四个代表:麦荣、黄群、洪伟,还有我。代表大会一定会做出决定的。大家信任咱们!别乱嚷!事情还没弄清楚,还不知是真是假,先不要中了敌人挑拨离间的诡计!”黄群接着就说:“我是沙面做洋务的,我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只怕是谁胡诌出来的!”洪伟也是在沙面做洋务的,他站起来,热情地挥着手臂说:“这倒不一定是假话!这倒不一定是假话!咱们要谨慎提防。我也听到一点风声了。谁要在代表大会上提出来,我一定反对到底!”香港洋务女工章虾气愤不过地摔下饭碗,怨天尤人地说:“真没良心,真没良心!谁不是养儿育女的?干这号没天理的事,不怕雷公劈!我们回来错了。天没眼,我们回来错了!”说得直想哭。性子刚直的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早就气得胀红了脸,跳起来说:“咱们的纠察队呢?咱们的纠察队哪里去了?咱们的纠察队应该封锁沙面。谁要去复工,咱们就把他抓起来!”老成持重的香港海员麦荣正说着:“何锦成,你安静一点吧。你不做声又没人会说你哑巴!”可是人们早哄起来了。大家嚷道:“对呀,对呀!把那些狗东西封锁起来,抓起来!”他们桌子上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辟啪一声站了起来,直着嗓子叫嚷道:“我们都错了!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看广州的小子们对我们多好!我们不是人!我们的心不是r做的!打呀!谁敢破坏罢工,我们就打!打死一命偿一命!”这个人这么一嚷,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拍起桌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凳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饭碗……砰啷一声,登时乱将起来。
苏兆征委员长正好和陈文雄谈完,送他出来。陈文雄低着脑袋,眼睛不望人,在愤激不安的人群当中穿过,像一只胆小的兔子一样。周炳看见情况不对,就站上凳子,用那已经开始变粗发沙的青年嗓子大声说:“各位工友,各位工友!安静些,安静些!”这大个儿小伙子站得那么高,大家伙儿都立刻认出是《雨过天青》里面的英雄人物,不知他有什么要说,就静了下来。周炳又开口道:“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大家不要忙。怕的是忙中有错。那时候就中了敌人挑拨离间之计了!”大家一听,也有道理,就站着,望着他,等他说下去。周炳就继续发问道:“刚才是谁讲的,咱们上了当?咱们受了骗?叫他出来给咱们说清楚:咱们上了谁的光?咱们受了谁的骗?为什么咱们都错了?来吧,出来吧,给大家说清楚吧!那家伙是谁?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刚才那主张打人的角色不见了,哪里也找不着了。群众当中,开始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在估量着那主张打人的角色是什么样的人。周炳停了一停,再说下去:“各位工友,我能够证明广州的工友没有骗咱们,没有把当给咱们上。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亲眼看见广州的工友流了鲜红的血!广州工友的血和咱们的血是在一起流的!”周炳的眼睛叫眼泪给弄模糊了,当前的景象一点也看不清。人们垂着头,纷纷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不做声了。苏兆征看着这一切经过,心里着实疼爱这年轻小伙子。周炳把眼泪擦掉,正在发愁,不知道怎么收场,忽然一眼望见苏兆征在他身后不远,笑眯眯地站着,他就如获至宝地大声提议道:“大家看那边!请苏委员长上来讲两句好不好?”大家鼓掌欢迎。苏兆征从容镇定地站上凳子,对大家说:
“大家不要急。周炳说得很好。他家是世袭工人。他自己也是工人出身。广州的工人是想复工。条件还没商妥。如果条件合适,那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胜利呀!广州工人的胜利,可以促进我们的胜利。但是如果广州工人屈服,我们就不赞成。咱们大家应该一道坚持,一道胜利,分什么彼此?咱们什么都没有错,咱们有共产党,咱们会胜利的!罢工委员会和代表大会都要讨论这些事情。我负责给大家做详细交代。吃饭吧!不吃得饱饱的,怎么和敌人作战?”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又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吃饭了。吃过饭,苏兆征约周炳到工人住房里,和他谈了许久。苏兆征告诉他,陈文雄是动摇了,现在还摸不清是什么缘故。罢工委员会已经专门派人去和他谈话,另外又委托了周金、周榕、周泉几个人去劝他,要周炳瞅着有机会也劝劝他。周炳回家,先找周泉商量,她只是唉声叹气摇头道:“我在他们家里算得什么呢?一个废物!一个影子!一个杉木灵牌!几时轮得到我来说话?不要说这么大的事情,就是再小些的事情,也没人来和我商量一句半句呀!”他没办法,只得去找陈文娣,把陈文雄要辞掉省港罢工工人代表的事情说了一遍,央求她设法道:“二嫂,帮个忙吧!你看我别的什么事情都还没有求过你呢。”陈文娣用深明事理的神态笑了一笑,说:“别的你求我一千件、一万件,倒还容易,只是这一件,却无法可想。你雄表哥是头脑精明,极有独创性的人,他想过的事情,不单他自己认为不会错,就是别人也很难找出漏d来的。目前,我倒听说,不光他要退出罢工委员会,连那边的何家大哥也要退出呢!”晚上,陈文婷到他家神厅来坐,他又把白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要她帮忙。陈文婷说:“哥哥正跟何大哥在我们客厅里闲坐,我跟你一道去劝劝他们好不好?”于是两个人一齐来到陈家客厅。陈文雄果然正在那里跟何守仁商议退出罢工委员会以后,应该做些什么事情,看见周炳和陈文婷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炳开口说道:
“这件事很不好说,——也不该我来说。可是,姐夫,何大哥,我一向是尊敬你们的,我觉着你们是爱国的人,是有抱负的人……我一直在心里……我就是天天这么想:要怎么样才能够永远跟随着你们……可是现在,这里有一桩很不名誉的事情!就是做梦——总跟你们多年来的志向连不起来的。
求求你们:回心转意吧!……阿婷,不是这样么?“
陈文婷跟何守仁都没做声,陈文雄胸有成竹地说了:
“小炳,凡人做事,要抓两件东西:第一是看时势,第二是看实情。时势要罢工,咱们就罢工;时势变了,咱们也得变。实情是什么呢?实情就是要看工友们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光我一个人罢工,罢一万年我也罢得起。可是别人有老婆孩子,光罢工不吃饭,也是不成的。不能一本通书看到老!”
周炳声音变紧了,态度也有点粗鲁,甚至有点放肆,说:
“不,实情是这样!在沙面做洋务的黄群和洪伟就不赞成屈服!”
“屈服?”何守仁耸了耸肩膀说,“这种字眼,连我们学法政的人都懂不来。也许黄群和洪伟有俄国卢布津贴,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可是你要知道,蒋校长是不太喜欢俄国人的。”
陈文婷有点不耐烦了,就尖声叫道:“哎哟,算了吧,别扯太远了吧!”
周炳低头自语道:“我总觉得,——区桃的仇,不能不报!”
陈文雄大笑道:“这就对了。区桃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君子报仇三年’……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二十年,能报了仇,总不失为君子。——与其这样无益地僵持下去,倒不如回过头来,先把国家弄富强了再说!”
谈话就这样无结果而散了。周炳虽然心中不忿,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出征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张子豪、杨承辉两个人约了李民魁、李民天,一共四个人,相跟着来到罢工委员会交际部,打算邀人去逛荔枝湾。交际部一个人也不见。他们转到游艺部那边,只见周炳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练习本上划来划去,好像在写字,又好像在画画。听说要到荔枝湾划船,就推说有事不去。杨承辉说:“怎么,要考试了么?在温习功课么?下学期升不升高中?”周炳冷冷地回答道:“不,我已经决定不升学了。我打算报名参加北伐军里面的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张子豪说:“还是升学好。升学将来可以做大官,做一个比李民魁的官还要大几倍的官。”几个人说说笑笑就走了。到了荔枝湾,租了一只装饰华贵的花艇游玩。这花艇有白铜栏杆,白铜圈手坐椅,正中悬挂红毛大镜,两旁挂着干电池红绿小电灯。那舱篷下吊着一个很大的茉莉花球,比小桌上铺的台布还要洁白,又散发着扑鼻的芳香。他们叫船头的“艇妹”歇在后头,自己轮流出去划桨,小船就在弯弯曲曲的碧绿的水道中,穿过两岸的树荫款款前进。迎面过来的船不少,后面跟着的船更多,都一排排,一行行,腾着笑语,泛着歌声,摇摇摆摆地在水面上滑行着,真是风凉水冷,暑气全消。到了宽阔的珠江江面,他们吃过了油爆虾和炒螺片,喝过了烧酒,每人又喝了一碗“艇仔粥”,张子豪忽然慨叹道:“生活多么美好,可惜为着解同胞于倒悬,我不久又要重上征途了!”李民魁说:“是呀,这北伐是古来少有的英雄事业,难道你舍不得这区区的荔枝湾?将来你凯旋回来,连红棉树都向你弯腰让路呢!有朝一日你传下令来,要来荔枝湾游玩的话,那还不是鸣锣开道,把所有的游人赶走,才让你老兄独自欣赏?”张子豪心满意足地说:“话倒不是这样说。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你我还够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痴心倒是有的,将来回到
三家巷 第 11 部分
这样说。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你我还够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痴心倒是有的,将来回到家乡,一个礼拜能来逛一次,就算享福了。可是北伐是困难重重,知道哪一天才是回家之日——解甲归田呢!”李民魁说:“是呀。魔障虽多,却都比不上共产党。这好比孙行者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实在是个心腹之患!”张子豪同声相应地说:“可不!现在军队将领里面,都知道‘一个党、一个主义’的真理!”杨承辉见他们越讲越不成话,就用拐肘碰了碰李民天,然后对张子豪说:“表姐夫,想不到你们孙文主义学会的英雄豪杰,却跑到荔枝湾来反对共产党!该玩儿的时候就玩儿吧。如果真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人们挑选哪个党、哪个主义,还是很难说的呢!”张子豪叫这年轻人抢白了几句,心中老大的不高兴,但又不好怎样,便只是用鼻子冷笑一声作罢,表示不予深究的意思。
到了下午,太阳落到屋脊后面去了的时候,周炳才精神饱满地回到三家巷里。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棵白兰花的树苗,有三尺来高,上面是绿叶婆娑,下面树头还带着泥土,用干禾草扎得好好的。他把那棵树苗斜斜地靠在枇杷树下那张长石凳旁边,又不敢碰着它的枝叶,自己脱去白斜布学生装,只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背心,坐在旁边,对着它发呆。一会儿,他自己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要是叫我拿一块生铁烧红了,打出一棵这样的白兰花来,我还好办得多!可是这是一棵活的白兰花!白兰花呀,叫我拿你怎么办?”正想着,胡杏拿着一个马口铁畚箕出大街外面倒垃圾,回头顺便走过来看看。她用手珍重地逗了一逗那棵树苗,说:“好壮的小苗儿!”周炳不怎么在意地瞅了她一眼,没说话。这时候的胡杏,又和三个月前给他敬酒的胡杏不一样了。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肮脏顽皮的小孩子,这时候,她忽然长高了许多,整齐了许多,长条条的好身材,一头乌黑黑的头发,一张浅棕色、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虽然才不过十二岁,已经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她笑着,又没敢放胆笑。她那浅棕色的眼睛望着周炳,好像两粒燃烧的火炭。后来她说:
“炳哥,你要种树呀?”
周炳点点头说:“是呀,我要种树。”
她又说:“那你还不种?”
周炳说:“对,我这就种。”
胡杏笑着,不肯走开,还笑得比刚才放肆。周炳觉着她是看穿了自己不会种树了,就说:“小杏,你在家里种过地么?我在你们村子里给何五爷放牛的时候,你年纪还太小,后来就不知道了。”她没有说话,只用鼻音甜甜地、短促地唔了一声。周炳说:“好极了。你给我帮个忙怎么样?”胡杏一面点头,一面说:“行。可这个时令种树,不准能活。”周炳说:“那有什么法子?我专门挑的这个日子!可是,你看咱们把它种在哪达好呢?这儿成不成?”他说着,用手指一指他座位旁边的草地。胡杏摇头道:“不成!哪有把白兰花栽在枇杷树下面的?慢说有东西把它盖住了,长不成;要是真的长大了,你看它不把你的枇杷树撑坏了!这玩艺儿,你知道它长的有多高!”后来商量来商量去,就定下了在周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她还说:“和枇杷树还是离得太近了。不过也没法子。再往南,又要碰着那盏电灯了。”一定下来就动手。一动手,就显出了她的非常的才能、热心和熟练。她一下子就把铁铲、剪刀、铁桶都寻了出来,又立刻动手刨了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坑,倒了一桶井水进去,等水渗完了,才铺上碎土,把白兰花树头轻轻放了进去,又用剪刀剪断了包扎的干草,就连那些草节儿一道用土填紧。她简直把这当做一桩最要紧的事儿,全心全意在干,汗水流过那微微带黑的脸,沁透了那退了色的黑布衫。她真是里手。那灵巧的动作,那准确的手势,那浑身的劲儿,把周炳看得都给迷住了。他像个呆子一样,叫一桩,做一桩,也不过是提一桶水,拣拣碎石子罢了。栽完之后,周炳蹲下去,在树苗的周围拍成了一圈隆起的土棱子。胡杏就笑他道:“你弄这个干什么?正经寻几根篱竹来,四面c一c,免得人碰它要紧!”周炳果然寻了十来根篱竹来c上了,又对那棵小小的白兰花低声说话道:“但愿你绿叶长青!”这会儿胡杏又变成个顽皮的孩子了。她歪着头,眯起一只眼睛说:“你和它说话干什么?它难道是个人?”周炳严肃起来道:“谁说不是?她是一个人。她离开这个世界一年了。可是她一定还活着。你看这棵白兰花就知道。花活着,她就活着。不会错的。”胡杏装出懂事的样子在深思着,想了一会儿,就恍然大悟地说:“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说的谁?你说的桃姐,是么?”周炳说:“就是她。今天是她的忌日。自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我的幸福也带走了。留下给我的只有这么一点孤独,烦闷。”胡杏不理解地说:“她死了,你不另外找个人?”周炳摇摇头说:“哪里有她那样好的人?”胡杏说:“在咱们这三家巷里,还找不出像她那样的人?”周炳说:“不要说三家巷,就是全世界,也找不出像她那样的人呢!”胡杏抿了抿嘴说:“唔?不信,不信!”说完就走开,拿起铁畚箕回家去了。他们在下面种白兰树,没想到陈文婷在三楼北边的阳台上坐着,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想:周炳这个人真有一股子痴心傻气,很像《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怪不得大家都爱他。后来她听周炳说全世界都找不出区桃那样的人,心里很生气,自言自语起来:“区桃顶多算个晴雯,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不算晴雯,算个黛玉,又值得什么?反正你算不上宝钗。宝钗的角色,该着我来演!”这时候,下面的人都走光了,她忽然觉着很臊,脸全红了,又自己骂自己道:“啐!好不知羞!你想他想疯了!”骂完,赶快回自己房间躲起来。从这天起,周炳每天早晚不消说要给白兰花浇水,有时还对着那棵小树呆呆地看上半天。果然是胡杏的好把式,那棵白兰花慢慢地发芽出叶,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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