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怎么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为什么要逃走?”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贯英又眨两个眼睛,摆动几下脑袋,说:“有些人因为害怕,就逃了。还有些人吓疯了的。都不是共产党员。”
何守仁坚持己见道:“我相信他们是共产党员。”
贯英用一种比冷笑更令人难堪的声音哼哈一阵,说:“如果他们真是共产党员,那么,你的邻居,你的小姨子的情人,你的换帖的同学,都要这样了!”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加上说:“当然,阁下是有功劳的。阁下这样做,是大义灭亲。遇着好的上司,往往因此擢升,也是常有的事。”何守仁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尖削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了。但是他不甘示弱,因此仍然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超然面孔说:“贯课长,我想这个地方虽然是个宪兵司令部,也是个讲真理和正义的地方。我到这里来,是被一个普通公民的正义感所驱使。这一点,仁兄该是明白的。”贯英搓着两手,用一种十分狰狞的无赖神气笑着说:“真理和正义,好极了。我们都是为它而活着。我们的同志可真不少呢!”随后他打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捐款簿子,上面写着“雄心社社员乐捐芳名”九个字,递给何守仁看,又加上说:“我们这个雄心社,每个人都有一颗消灭共产党的雄心。我们认为这就是真理和正义。但是我们绝不向外募捐的。现在那些招摇撞骗,假公济私的玩意儿太多了。我们只收社员自己的捐款。你如果有心,你也可以入社。我们将来,彼此也有个帮助。”何守仁打开捐簿一看,有捐一百元的,有捐三百元的,也有捐五百元的,名字都不认得。但是不管怎样,看见这捐款簿子,何守仁是安下心来了。他登时恢复了镇静的神态,看来真是又矜持,又老成。他用轻蔑的眼光把那贯课长横扫了一眼:觉着这个人如今五官局促,嘴角下弯,顶发秃落,丑陋异常。于是他拿起笔来,在簿子上写了一百元的捐款,并且慷慨地说:
“贯课长,凡是合乎真理和正义的事情,兄弟总是乐于追随的!”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何守仁告辞之后,贯英一面收起捐款簿子,一面鄙屑地咒骂道:“真没见过这样的吝啬鬼!收买三个朋友的性命,才使一百块钱!说人心不古,就是人心不古。”
这天早上,约莫当何守仁和贯英初次会面,彼此躬着腰说客套话的时候,周家三兄弟的干娘冼大妈正从市头上买菜回家。她正在路上走着,不料横巷子里撞出来一个游手好闲的老年人,把她缠住了。这个人叫做冯敬义,年纪约莫六十岁,单身一人,并无亲戚子女,也在市头外面搭了个茅寮居住,离冼大妈的竹寮只有五、六丈远的光景。他应了个名儿是做收买破烂的生意,实地里他的活动范围要广泛得多,可以说是什么都干,并不严格的。他的真本事是把不值钱的东西改造成为值钱的东西,好像把铜做的东西改造成为金子做的东西,把破了、断了、缺了、穿了的东西改造成为完整无缺的东西等等;遇着有他合意的东西,别人又不太在意的时候,顺手带走件把子,也是有的。他顶爱开玩笑,更加爱开冼大妈的玩笑。当时一见冼大妈手里提着鲜鱼、牛r、青菜,他就指指点点地说:“怎么,发了达了,天天吃好的了,想不到你还有几年老福享呢!”冼大妈拨开他的手,骂道:“少胡说,别招你姑姑生气!那是给我几个干儿子做的饭。”冯敬义涎皮赖脸道:“好不值钱的干儿子!你有多少干儿子、湿儿子,我还不清楚?那是你的哪一个丈夫经手的?说是养的小汉子,倒还有个说的呢!”冼大妈生气了,说:“你再破嘴烂舌的,看招你姑姑一顿好打!”冯敬义伸了伸舌头,缩了缩脖子,说:“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天生人,天养人。莫非有了油水,只兴你一个人独吃?你不让我喝点菜汁儿,你瞧我给你嚷出去、不给你嚷出去?”冼大妈没法,只得跟他说实话道:
“干儿子倒是真的干儿子,只不过他们是共产党。如今丧尽天良的官府要害他们,因此上我家里躲几天。你知道共产党是跟咱穷人出冤气,打抱不平的。你敢坏了你姑姑的事儿,你姑姑就能收拾你的狗命!这里没有什么好打打敲敲的,你趁早给我滚开,井水不犯河水。”
冯敬义见她说了真话,把头点了几下,表示赞成道:“这还像句正经话。我碍不着你们的事儿。可是万一我查出他们不是共产党,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冼大妈说:“趁早,趁早。快挑起你那担破箩,多卖两只‘朱义盛’的假金耳环子是正经!”冯敬义笑了一笑,就走开了。当天中午过后,他吃了饭,挑上他那担破箩,转了几条街,走到市头上一家木屐铺子前面,碰见了几个生面的、可疑的人,那些人态度横蛮,毫无礼貌地在向开木屐铺子的老板打听附近有没有生面人搬来居住。老板想了一想,说没有。那几个人又向卖青菜的小贩打听,也说没有。那几个人再问开熟烟铺子的老板,也不得要领。后来问到了那间“华道馆”,那个给人画符拜忏的华道人却回答道:“要
三家巷 第 14 部分
人再问开熟烟铺子的老板,也不得要领。后来问到了那间“华道馆”,那个给人画符拜忏的华道人却回答道:“要么看看市头后面冼大妈的竹寮里,是不是新来了几个什么亲戚。”冯敬义一看这几个人的扮相:黑通帽,黑眼镜,黑绉纱短打,黑鞋黑袜,每个人的肚子上面,都隐约看得出夹带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不用说,这是“侦缉”了。他立刻掉头,抄横巷子赶回冼大妈的竹寮,打算给那几个共产党员通风报信。可是当他刚一转过“吉祥果围”,离冼大妈的竹寮还有十来丈远的光景,他看见冼大妈那两个年纪轻些的干儿子正埋头埋脑地朝家里走,而后面那几个黑不隆咚的家伙也紧跟着嘻哈大笑走过来了。这正是千钧一发、危险万分的时候,冯敬义虽然足智多谋,也是毫无办法。想喊不能喊,想叫不能叫,想说不能说,想停不能停,眼看着那两个活生生的棒小伙子自投罗网去送死,他可是一筹莫展。说实在话,他连那两个年轻人的姓名籍贯,都还不曾知道呢。后来情急智生,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对假玉镯子来,对走在他前面五步远的周榕、周炳两个人高声喊道:
“王大哥,王二哥,你们要买的真玉镯子有了货了!”
冯敬义所以要使唤这样大的嗓子吼叫,是要让后面那些侦缉们听见。果然,周家兄弟听见的时候,那些黑家伙也听见了。冯敬义见他俩扭回头,连忙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急急忙忙低声说:“随我来,冼大妈有话说!”周榕和周炳刚才那一扭回头,也发现了那几个黑家伙,知道出了事情,就跟随冯敬义闪在路旁,蹲下来,和他假意看镯子,论价。等那些侦缉走过去了,冯敬义才低声告诉他们道:
“那些是侦缉。快逃走吧!”
两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屋里还有我大哥呢!”
冯敬义生气了,骂道:“混账!快走!逃出去之后,找人搭救他!这时候婆婆妈妈算哪一经?难道你们要死在一块儿?”周榕、周炳低声向老人家道过谢,又回头望了冼大妈的竹寮一眼,才淌着眼泪,慌慌忙忙地抄横巷子逃到渡口,先坐渡船过河南,再从大基头坐船过省城,一直奔向四牌楼师古巷他们舅舅杨志朴、老表杨承辉的家里。杨承辉没在家。杨志朴正在客厅里睡午觉。他们叫醒了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求他想法子救大哥的性命。杨志朴眯起眼睛,鼓起那方形的腮帮,竖起那满嘴的胡须,愁容满面地听完了他们的话,紧接着问道:“按这么说,你们都加入了共产党了?”他们两个都回答说没有,舅舅又说:“没有加入就不要再加入了。党派的事情我看得多了。龙济光、陆荣廷、岑春煊、莫荣新、陈炯明、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如今又多一个蒋介石,像走马灯一样,看都没看清楚就过去了。什么党,什么派,看来看去不是差不多?这几年来,除了省港罢工是反对异族侵凌,还有点道理,其余的我都不赞成。你打倒段祺瑞,换上张作霖又如何?你打倒张作霖,换上蒋介石又怎样?我看南征也好,北伐也好,这样打法只是苦了老百姓,没有一点意思!”周炳不做声,周榕轻轻地说:“当时没有料到蒋介石是这样一个人。”杨志朴说:“是呀。流氓政客,都是见利忘义的。北伐才到了长江,就拿自己人开刀了。你们就是些傻子!跟我二姐一模一样!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上回省港大罢工,你们死了个区桃;这回北伐,你们又得赔上个周金。人家是成者为王,你们是败者为寇,你们捞到了一点什么?我看政治这个东西,再没有什么是非可说的了。谁能把天下搞太平了,谁就是好皇帝。什么党派,哪一个不污七八糟?”周炳听到这里,觉着很不耐烦,那股楞劲就冲上来了,说:
“不,不是这样的。共产党要解放全世界的无产者,共产党的理想是远大的,神圣的!”
杨志朴只顾自己穿衣服,懒得去跟周炳两个辩论。穿好衣服之后,他告诉他两个外甥,在河南同福西街,他跟人合伙开的那个“济群”生草药铺有地方住。他们只要说明是他的外甥,因为身体有病,要到那儿静养,小心不要出门,就可以了。周榕还不明白济群药铺是个什么地方,老在嘀咕着,周炳说:“就是郭掌柜那里嘛,我给他当过伙计的嘛,冤我偷他的钱的嘛!一转眼都七年了!”周榕这才想起来,重复说道:“是呀,是呀,是呀……”临走的时候,杨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们现在不是共产党,将来不免还要变成共产党!”
说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后面跟着,一句话没有说,三个人一道朝着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当他们过河南的时候,国民党省党部干事李民魁带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兴昌洋行去找陈文雄。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现在当着财政厅秘书,年纪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正式结过婚。他听说陈文雄有个最小的妹妹,年纪才十九岁,长得很漂亮,还没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绍他跟陈文雄做朋友。当下两个人会了面,陈文雄见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仿佛,脸孔白净,戴着宽边眼镜,只是稍为发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仪容,心里早有几分高兴;再一交谈,就觉得他知识多,交游广,一口英语,虽略带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倾心。他心中暗自思量:官场中有这等新式人物,真是难得。三个人闲谈客套一番,就一道出来,到“十八甫”的天龙茶室饮茶。这茶室非常拥挤。顾客都是上、中流人物,依然弄得人声嘈杂,烟雾弥漫。他们站在二楼过道上等了十几分钟,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那种用柚木雕花板障间隔,像火车上的座位一样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陈文雄要了一盅铁观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写了几样咸、甜点心,像“j批”、虾盒、粉果、蟹黄酥、奶油蛋盏、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写了一盘上汤j茸水饺,一盘鲜菇蚝油拌面,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畅谈。因为初次见面,所谈都是东堤旧事,陈塘新欢之类。只有李民魁在临走的时候质问陈文雄道:“怎么你们告发共产党,不找我们党部,反而去找宪兵司令部?不帮衬自己人,却帮衬外头人?”并且说出今天“捕获”了周金的事实。陈文雄坚决否认,说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叹道:“干党务就是没发达。你们团长的团长,经理的经理,科长的科长,我这老大还是个干事,没发达!”宋以廉凑趣道:“不要紧,你只要多害死几个人,便可以发达的。”大家于是一笑站起来,会账下楼去了。
夜深沉
自从阳历四月半以来,何家的二少爷,那年方十五岁的何守义,不知不觉之中得了个神志不清的毛病。那病起因,除了胡杏之外,谁也不晓得。本来周家三兄弟逃走出外,陈文娣跟何守仁结婚之后,何守义就有点闷闷不乐,时常痴痴呆呆的样子。有一天,那丫头胡杏打外面买茶籽饼回来,刚想进门,就见何守义跟一个叫做罗吉的小同学坐在陈家门外石凳上说话。那罗吉生来身体宽横,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块,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却老是不怀好意地到处窥探。胡杏走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是周炳、何守义、罗吉三个人合照的,对何守义说:“坏了!这周炳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坏人,都要杀头的!我们跟他照过相,短不了也要杀头!”从此以后,这位二少爷天天追着胡杏问共产党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胡杏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呢?她只知道周炳是个好人。叫何守义得没法儿,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爷,你担心什么呢?那共产党是好人也说不定的。现在又没人来抓你,你怕那个干么!”何守义把她的话告诉了妈妈,那大乃乃何胡氏一听说胡杏把共产党认做好人,不觉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里毒打了一顿,又要问清楚她这话是哪里听来的,又要追问何守义还有些什么书友经常来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着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谁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来,更不敢说,只是紧闭着嘴巴,把那罗吉恐吓何守义的事情,半个字也不敢吐露。这样子,何守义看见说共产党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涂,就疯起来了。开头还只是傻傻地坐着,不言不语,后来就变成哭笑无常,不吃饭,不睡觉了。每天一早起来,就闹着要看报纸,说要看有没有枪毙共产党的新闻。看了报纸之后,就到处问人:共产党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说好人,才肯罢休,就都回答说好人。这何胡氏当初嫁到何家,好几年都没孩子。后来何应元娶了十六岁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岁上头,大乃乃、二娘看样子都不生养了,何应元又娶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谁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乃乃何胡氏居然养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爷何守义。论年纪他小,论地位他却大。因为他虽是弟弟,却是嫡出。何胡氏认为这是皇天有眼,何门积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对何守义十分惯纵偏宠,完全不给他一点教导约束。谁知何守义偏不争气,一向长得孱弱瘦小,脸色苍白,加上浑身干癞,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样子,急得何胡氏一个轻儿求神拜佛,访医问卜,可惜终不见效。自从他一疯,大乃乃更是进香许愿,乞药请符,扶乩问亡,镇宅禳解,最后跳茅山,做道场,什么都来了,但是到底还看不出一点灵验。平常遇到没有法子的时候,就打胡杏一场出出气,骂她胡诌什么好人坏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义玩了一个新的花样。他拿出那张周炳、罗吉、他自己三个人的照片问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后问到他亲生妈妈,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闹一百几十回,心中烦闷不过,回话迟了一点,何守义就当场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进嘴里,使劲嚼着,要把它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四处找那张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没命地叫嚷道:
“坏了,坏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杀头了!快给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几个嘴巴,骂她还不赶快去找。她找不着。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一齐动手找,也没有找着。何守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过去了。后来胡杏幸亏找到了另外一张照片,和原来那张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块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来,把照片给了他,才算哄过一阵,使他安静下来。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晒,准备他什么时候哭闹,就什么时候给他。乱了这么一阵之后,胡杏悄悄对何守礼讲起罗吉的事情,又叮嘱她千万不能对别人讲。何守礼听了之后,由不得十分迷惑起来。她问胡杏道:“表姐,那罗吉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一下子就把哥哥吓疯了?”胡杏说:“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说是个小孩,又不像个小孩。那身体像个大冬瓜,那手脚像些大节瓜,那两个大眼睛像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没见过那鬼火!”何守礼捂住耳朵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再说我都要叫他吓疯了。他哪里是个人哪?分明是个妖怪!娇怪总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疯弄病的。你说,那妖怪只来过一回么?”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头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钱。你哥哥人已经糊涂了,就把口袋里什么都掏出来给了他!”何守礼说:“他下次来,咱们拿扫帚拍他。人家说妖怪怕扫帚。你敢不敢?”胡杏说:“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这些话你答应不对别人说么?”何守礼说:“我一定不说。”胡杏说:“你敢赌咒?”何守礼当真赌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这边的乱,也惊动了左邻右里。那天早上,杨志朴约了他妹夫区华来看他二姐周杨氏和二姐夫周铁。周铁已经上剪刀铺子开工去了。周杨氏见他们来了,就让在神厅坐,连忙烧水泡茶。泡好茶之后,她就陪他们坐着闲谈,说:“三姨爹,舅舅,你们看国民党尽干些什么好事!把咱们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里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样好的一位二少爷给吓疯了,多作孽!”杨志朴和区华问清楚是何守义疯了,都不免叹息一番。区华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儿区桃,就愤慨之至地说:“我还以为帝国主义和军阀专门害咱们手作人家,哪里晓得连大财主家里也免不了。他们都是有钱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杨志朴笑着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来了!人家说军阀,是指的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那些人,你怎么把蒋介石也叫做军阀呢?人家不兴这么说的!”周杨氏接上说:“我也不管他是蒋介砖还是蒋介石,谁害了咱,谁就是军阀!还不止是军阀呢,还是鬼阀呢!”那中医生说:“二姐这么说,情理上也通。”区华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放在茶几上,一面说:“二姐说的话,总是通情理的。我说的话,总不通情理。你就会护着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这些咸x淡菜了。二姐,说不定这几天你们等钱使,你三妹叫我给你送五块钱来,你先胡乱凑个零数使着吧。”杨志朴说:“别信他的鬼话。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块钱来的,他倒打起一半‘斧头’了!”说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纸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肠一般的银角子来,加上说:“二姐,我也先送来十块。”周杨氏说:“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难是难。不过目前还不大使什么钱,你们收着再说吧!”后来,他们又谈起找门路给周金说人情的事儿。一翻开这个题目,大家的话儿就不多了。皮鞋匠瞪着两眼出神。中医生结结巴巴地说:“二姐呀,你的脸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个主意,那怎么行?陈家的局面大,认识的人多,眼看着三个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连个衙门的门房都没巴结得上呀!”周杨氏还是有气无力地说:
“大姐那边,我一天还没说上十万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说得差点儿没翻了脸!陈家的老的、小的,只是个一退六二五,说他们做买卖的人素来不结交官府,推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当共产党比那些偷摸拐骗,忤逆l伦,还会讨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听菩萨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两只小猴子又不晓得窜到哪里去了,叫人牵肠挂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来!”
说到老二跟老三,杨志朴和区华才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扁了下嘴,点了点头,才由杨志朴开口道:“二姐,你又来了。他们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们怎么给你写信呢?一写信,别人倒知道他们的行踪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过我们今天来,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杨氏一听,脸皮登时就松开了,追问道:“谁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区华说:“是老二、老三的。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周杨氏站起来,朝区华走过去,嘴里说:“菩萨保佑!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他们!”区华把眼睛望着杨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过去。杨志朴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二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们住在河南我那间生草药铺的后进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里当过几天伙计的地方。我关照那合伙的掌柜,说是我的外甥,在那里养病,包管万无一失。可是他俩说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谁也不要告诉。连阿泉都不用说。第二,你们都不要去看他们,只怕人多走动,惹起外界疑心。现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们只让阿苏一个人上生草药铺走动。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厂去做工,别人不会疑心。”周杨氏努着嘴抱怨道:“这是什么王法?亲娘不能去看亲儿子?”区华帮嘴说:“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连累他们。”两个人好生费劲说了半天,才把周杨氏说通了,包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一扎荔枝,要他们带给周榕和周炳。
当天下午,区苏就把衣服和荔枝给周榕和周炳捎了去。这两兄弟每天只盼望区苏给他们带报纸、书籍和什么好消息来,今天却带来了母亲的心意,更加喜欢得说不出来。当下三个人把一扎荔枝吃光了,说笑了半天,周炳还唱起他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这一天,他两弟兄过了一个高兴的、两个多月以来不曾有过那么高兴的下午。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不久就黄昏,吃了晚饭,又不久就黑下来了。他们的住处是在生草药铺后进一个横院子里。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两间南屋,他们就住在套间里,平时掌柜也好,伙计也好,掌柜的家小也好,都不到这横院子里来,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妈妈送来的荔枝,我的心里到现在还不平静。我们这样住着,和外界都隔绝了,这不是个办法。我如今心痒痒的,脚痒痒的,就想出去走动走动,找些人打听一下情况。你说怎么样?”周炳也觉着该出去走动走动,他认为最好让他去,危险性比较小些。后来拗不过,还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后,他灭了电灯,准备睡觉,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望望窗外,只见天空黑dd的,看不见星光,也没有一点月影。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也没开灯,就走出外间。外间是一个小厅堂,桌上堆的,墙上挂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药材。他站了一会儿,端了一张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来,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婷,婷,婷!你听见我叫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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