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一打完仗,我还是开汽车去。我先洗一个澡……然后上茶馆去喝他一盅茶……然后睡他一个大觉……”
手车夫谭槟努着嘴说:“你要是先睡大觉,那么,也不要紧,——我来给你洗一个大澡就是了!”
冯斗举起拳头要揍谭槟,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他们第二次走过惠爱西路的时候,周炳得到了孟才的同意,一家挨一家,去拍了三家打铁铺子的大门,叫了杜发、马明、王通这些好朋友出来,动员他们赶快去学宫街广州工人代表大会登记,参加赤卫队。杜发、马明、王通三个人都答应了。杜发还答应立刻到三家巷去,把周炳这一向的情形,告诉他爸爸和妈妈。他还从杜发嘴里,知道三家巷中,陈、何两家人已经逃到香港去,只留胡杏和两个使妈在家看守,就笑着对杜发说:
“他们愿意到香港去,就让他们去吧。反正广州他们带不走!——那么,这样子吧:你叫妈妈悄悄把这情形告诉胡杏,先不忙告诉别人。也叫胡杏先高兴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够自由了!那些凶神恶煞永远回不来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们一道过年了!”刚离开那正岐利剪刀铺子,周炳无意中却碰见了卖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吓了一跳,尖声叫起来道:
“铁匠仔,你也是个红领带!还带驳壳枪呢!”
周炳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闭过一闭眼睛,但是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看见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很可怜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难过。你的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也可以过几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摇摇头道:“我不盼望什么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觉!”
周炳叹息着离开了阿葵,和整个小队一起继续往前巡逻。走着,走着,那“研究家”冼鉴从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种奇怪的东西来。他发现了那平时以美男子出名的赤卫队员今天特别漂亮:他的脸比平时还要白,他的两颊比平时还要红,那两个浅浅的笑窝比平时还要圆。全身的各个部分都显得胀鼓鼓的,都显得更加饱满,更加发亮。两只手摆动得特别有力,两只脚踏在地上,好像铁锤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势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无人的,但是他的脸上却偷偷在发笑,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和什么人在那里低声说话。那时候,孟才师傅领头走,周炳排在第二,后面是冼鉴、冯斗和谭槟。冼鉴指着周炳,叫冯斗和谭槟看。两个人看了,都觉着奇怪。周炳自己却还不晓得有人在议论他呢。后来又研究了半天,冼鉴就问他道:
“周炳,你喝了门官茶么?怎么就这样开心!”
周炳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么,我今天格外开心。我看见个个人都是逗人爱的,样样东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谭槟低声对冼鉴、冯斗说:“瞧,又说傻话了!”大家又笑乐一番。到了丰宁路的西瓜园,孟才师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阳已经偏西,大家刚在西瓜园的墙根下坐定,汽车司机冯斗正准备开始打盹儿,周炳又向小队长请假,说要去看看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妈妈黄五婶,还要去看看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的老母亲何老太。孟才点点头,叫他早些回来。他首先到志公巷黄五婶家里,见着了黄五婶。那老婶娘高兴极了,拉他坐下,就给他去烧开水,泡茶,又问他外面的情形。原来黄群昨天晚上刚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锁,不许人进出,还没有回过来。周炳坐了一会儿,临走就对她说: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
三家巷 第 18 部分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周炳拍着胸膛说:“一个字都不假!”黄五婶合着手掌说:“如果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来,我杀j请你!”从志公巷出来,他就向西来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见有一家卖糖果饼干的店铺,就使劲拍开它的门,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颗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带着那两岁大、没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个孤儿在家,何锦成昨天晚上出去参加武装起义,到现在没有回来过。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弹,如何吓得大家j飞狗走的情形,对周炳详细说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进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对老太婆大概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几颗椰子糖给了那些孩子,抱着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何多多举得高高地,问他道:
“现在好了,就要给你妈妈报仇了!告诉哥哥,你害怕敌人开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乃乃怕!我怕他什么!”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告别,又安慰何老太道:“老乃乃,不用担心。咱们已经打胜了!何大叔就要回来了!”何老太擦着眼睛说:“要是那样,我就多多还神,多谢菩萨保佑!”周炳赶快回到西瓜园,孟才、冼鉴、谭槟正在抽生切烟,冯斗靠墙睡着,还没醒呢。大家叫醒了冯斗,继续朝前走。谁知走进太平路没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半年多以前,曾经救过周榕、周炳两人性命的,干收买破烂营生的冯敬义。周炳没有离开小队,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冯大爹!”这里离珠江很近,炮声听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轰隆一声炮响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冯敬义没听见。他再喊,那收买佬才扭过头来。看见是周炳,他也高兴了,说:
“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冯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镯子、假玉镯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着那些宝贝了!前几天,我不曾跟你说过,世界就要变好了么?你瞧,我可没瞎说!”
冯敬义说:“扔是要扔的,只是过两天再扔不迟。”
周炳说:“你怎么跑到河北来呢?”
冯敬义说:“昨天晚上我过河来,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说:“不要紧,等过两天咱们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买佬真心地笑着说:“那敢情好!”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周炳又托他什么时候回芳村,见着冼大妈记得要把起义胜利的消息告诉她,还要向她问好,才分开手。这一个白天,周炳过得十分畅快。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发生在起义胜利的第一个白天!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儿在等候着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这么有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咧开嘴笑。
走呀走的,他们又不知第几遍走到惠爱路的雨帽街口。时候已经是黄昏。周炳忽然看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那个人一见周炳,就急忙转进雨帽街,只一闪,就没了踪影。周炳只觉着他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迟疑了一下。后来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曾经闹过一件事儿。那天,陈文雄去找苏兆征委员长,要辞掉工人代表,退出罢工委员会,单独和广州沙面的外国资本家谈判复工。香港的罢工工人听见这种风声,就大吵大闹起来,说广州工人出卖了香港工人。这时候,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乘机煽动香港工人的不满情绪,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后来在人声嘈杂当中,那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周炳就没有再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谁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断: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周炳立刻把这种情况报告了孟才师傅,于是整个小队转进雨帽街,追捕那个不知姓名的坏蛋。他们走了半条街,找不见那个人。忽然砰的一声,不远的前面,有人向他们开了一枪。原来另外有三个地痞、逃兵之类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冒充赤卫队,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抢劫。把风的看见来了一个小队正式的赤卫队,就连忙向他们开了一枪,三个抢匪同时飞跑逃走。孟才枪法很准,他打了一枪,打中了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拚命地跑掉了。他们走上前一看,那抢匪穿着蓝布对襟短衫,黑布裤子,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已经中弹身亡了。周炳从那尸体上扯下了红领带,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只有你不愿意看见光明!该死的东西!”
他们小队就在附近的小街横巷里搜索了一番。经过莲花井的时候,顺便到不久以前牺牲了的海员程仁家里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经出去参加了临时救护队的工作,只有程大妈和那两岁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见许多男人走进他家里,一点也不怕生,撵着这个叫爸爸,撵着那个也叫爸爸,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十分逗人喜欢。孟才师傅用粗壮的手臂抱起他,把他过细看了一遍,才对大家说道:
“好材料!长大了,准是个出色的海员!——共产主义的海员!”
天黑了。枪炮的声音逐渐稀疏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那火灾区域的上空烟雾弥漫,红光忽暗忽明,时时传过来建筑物倒塌的巨大的声响。……
长堤阻击战
晚上九点钟,国民党军舰宝璧号停泊在白鹅潭江面上。潮水微微地涌着,舰身轻轻地摆动着。四周没有灯光,也没有一只小艇。初升的月亮把它照得又灰暗、又寂寞,好像一座无人的小岛一般。张发奎在军舰的甲板上来回走着,眼巴巴地望着沙面,不说一句话。好容易盼望到陈公博坐着日本海军的摩托艇回来了,他才悄悄地透了一口气。陈公博踏着吊梯走上甲板,到了张发奎面前,第一句话就说:
“老兄,我们得救了!”
张发奎问他详细情形怎样,他接着说道:“开头,他们总是百般作难,不肯答应。经过我一再开导,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说中国的革命,一向得到日本的帮助;说反对共产党,反对赤化,我们是一致的,诸如此类。后来,他们总算答应了。但是他们又不肯正面去进攻共产党,只是找一种借口,说是要派陆战队到南堤去保护他们的‘博爱医院’,看共产党方面的反应如何,再定下一着怎么走。我想,谁管他什么博爱医院,什么平等医院,只要日本陆战队和共产党一接触,这出戏就算开了场,事情就有了门儿了!你说是么?……至于条件,日本人总是罗罗嗦嗦,小里小气的。说来说去,无非是什么取缔排日运动,敦睦两国邦交那一套。我想都不相干的,就都答应下来了。你以为怎么样?”
张发奎摹仿外国将军的姿势,手扶船舷,抬头望天,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打了胜仗的人故意不谈战争,说笑话的人故意自己不笑一样。陈公博见他这样出神,就继续往下说道:“本来呢,这并不是一件怎样了不得的好事情,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样做,难免天下后世那些尖酸刻薄,毫无用处的无聊文人胡说几句什么借外国人的刀,杀中国人的头;胡乱比拟什么秦桧、吴三桂之流,外加一些不伦不类的废话。但是试问有哪个贤明的政治家,能够放弃当前的功业,去博取那身后的虚名呢?况且我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兵,我们是调了不少。真的,不能算少;北面调了缪培南师,吴奇伟师,周定宽团,陆满团,莫雄团。这还不算。东面又调了黄慕松师,薛岳部,许志锐团,潘枝团。此外,西面还调了林小亚部,李芳部。河南这边自然还有第五军的警卫部队和机器工会的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大队。但是,打仗是打仗,不是赶集。——我很怀疑:钱,他们是要的,但是来不来呢,那可没定准!就是来了,是不是肯真打呢,那更加难说!今天中午,他们不是占了观音山么?可是歇了几十分钟,又说失守了。什么失守?就是要加钱!人家日本军队虽然小气,可没有这种流氓作风,说多少,是多少!”
让陈公博说完了,张发奎就对着滚滚的珠江,感慨无量地说:
“感谢上天!感谢日本天皇!中国算是得救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十二点钟,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孟才、冼鉴、冯斗、谭槟、周炳这五个人分倒了半桶芋头粥,才蹲在太平路嘉南堂的骑楼下面,开始吃武装起义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芋头粥:香极了,烂极了,甜极了,滑极了,吃了还想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一阵枪声,在西濠口那个方向响起来。这枪声发生得很突然,很密,很紧,又近得仿佛就在身边。大家放下了饭碗,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武器。孟才师傅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说枪声很结实,很清脆,不像咱们自己人打的,也不像国民党军队打的。大家正在纳闷,忽然看见有两个赤卫队员骑着自行车从西濠口飞快地冲进太平路来。孟才认识这两个人,就跳出马路,做手势想拦住他,同时大声问道:“那边怎么了?怎么枪打得那样凶?”那两个人并没有停下来,一面使劲蹬着自行车,一面差不多同时大声说:
“日本鬼子上岸了!总指挥部正在调人堵住他们!”
孟才想再打听两句,那两个人已经去远了。他们这个小队在嘉南堂的骑楼下面,为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争论起来。周炳主张整个小队开到江边去,参加阻击日本陆战队的登陆,冼鉴和谭槟支持他的意见。冯斗认为他们的任务是巡逻,如果要改变任务,一定要先请示总指挥部。孟才觉得双方都有道理,想打个电话回去,这三、四更天气,哪里去找电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有两个背着步枪的赤卫队员,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周炳认识他们,就高声叫他们的名字道:
“何大叔!杜发!”
何锦成和杜发也听出周炳的声音,就同时说道:“找着了,找着了!”孟才师傅和其他的人也跟着跳出去,跟他们见面握手。何锦成说:“总指挥部派我跟这个杜发来参加第一百三十小队,同时要咱们全队增援西濠口阵地。这是一个口头传达的紧急命令。哎哟,你们多难找呀!”周炳用拐肘碰了谭槟一下,两人互相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孟才师傅对周炳说:“你不是盼望打仗么?现在机会来了!可是你得注意:这是日本鬼子,是训练得很好的正规军队。大家都一样,要勇敢,同时要听指挥!”随后他们七个人就跑步到江边。刚转出西濠口,周炳就看见大新公司的门口,有二三十个赤卫队员,正在紧张地活动着。有些人正借着那些士敏土墙壁和粗大的方柱子做掩护,端起步枪向西面一百公尺以外的敌人s击。有些人正从大新公司门口横过马路,向过江码头那边堆叠沙包。那些装满细沙的麻袋一堆到半个人高,赤卫队员就飞步抢上前去,跪在沙包的后面,向敌人继续s击。周炳也跪在沙包后面放着枪。他的位置差不多恰好在马路正中心,左面是何锦成,右面是正岐利剪刀铺子的老伙伴杜发。这时候,月亮正像一盏大煤汽灯悬挂在他们头上偏西的地方,不被人注意地散出寒冷的光辉。借着月亮,周炳看得见邮政总局、海关大钟楼一带的马路上,如今空荡荡地没有任何生物的踪迹。再望远一点,大约在一百公尺到一百五十公尺之间,那里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黑影,忽然看得见,忽然又看不见;忽然好像贴到路北那些建筑物的墙壁上,忽然又好像趴在马路的柏油路面上,匍匐前进。周炳忽然想起那地方就是沙面的东桥,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夏天,他就在那地方捧起身上还有热气的区桃表姐……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勾着枪机,朝那些模糊的黑影子放了一枪。这一枪,他自己觉着特别有劲,只见一阵耀眼的火光过后,跟着一声威猛的爆炸声,然后在远远的那团黑影子中间冒起一把火星。
“打得好!”何锦成沙沙地低声说。远远的地方有奇怪的声音叫喊。随后又响起一阵紧密的枪声,那几十发子弹一齐啾啾地打在沙包上,腾起一阵烟尘。周炳又咬牙切齿地打了两枪,对他身边的何锦成说:
“看样子,日本鬼子可不少!”
何锦成同意道:“是呀。至少有一百多人!”
这时候,离他们一丈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人受了伤。沙包后面忙乱了一阵子。救护队轻轻地用担架把人抬走了。别的人立刻补上了他的空位子。就这样,他们和敌人相持了一个多钟头,双方的枪声都逐渐稀疏下来。海关大钟楼的钟声不慌不忙地敲击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往上面一看:已经是上午两点钟了。周炳把子弹上了膛,但是没有放,偏着脑袋,低声跟何锦成说:
“你没回过家么?”何锦成没做声,他又往下说:“我上你家去过了。今天——不,昨天了,昨天下午去的。多多那家伙,好玩极了。他们都很想念你呐!”
等了老半天,何锦成才慢吞吞地说:“是呵,我还没回去过。……多多那孩子,自从没了娘,就总肯缠我。……”周炳把脑袋转到右面,低声问杜发道:“发哥,你和马明、王通——你们三个人都领了枪么?他两个派到哪里去了?”杜发说:“我们都领了枪。还有手榴弹。我们学了半天,学会了,我就派到东堤,跟何大叔一个小队。他两个派到哪儿去,我就不晓得了。”周炳又问:“你看见我妈了么?她都说了些什么?”杜发说:“看见她了。她很好。她说你们弟兄俩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管你们,只是你们小心谨慎些,早点回家就好了。她又说,你爸爸可发了脾气,骂你弟兄俩不安分守己,不是好东西!”周炳笑了一笑,说:“爸爸向来脾气大些,你不会不知道。——还有,你们没有谈起胡杏,那可怜的小丫头么?”杜发说:“谈起的,怎么没谈起?我照你的话跟你妈说了,要她背地里跟胡杏一个人讲。她答应了,说如果真地有那么一天,胡杏有了出头的日子,不知道会多么欢喜。她又说,自从何家那个二少爷跟他全家去了香港之后,没有人来折磨胡杏,看着、看着,她就吃胖了,那张莲子脸儿圆得像个西瓜一样呢!”
日本鬼子那边好久没打枪了。冯斗问谭槟道:“你最会扭六壬的,你这回倒说说看,那边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谭槟开玩笑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猜日本鬼子不睡觉的么?”说着,两个人就卷起生切烟,划着洋火,抽起烟来。敌人一发现有火光,立刻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阵枪,吓得他两个连忙把烟头踩灭了,口里十分恶毒地咒骂不停。小队长孟才和负责指挥这个阵地的中队长商量了一下,就弯着腰走到沙包后面,对每一个人低声说:“总指挥部有电话来,要咱们无论如何,坚守阵地,不让敌人通过。还要咱们尽量节省子弹,多多消灭敌人。总指挥部一会儿就派人来给咱们介绍情况。”他说完了,就退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起枪,一声不响地监视着敌人。这时候,从西濠口到沙面一带地方,都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响动。只有天空的月亮,在淡淡的浮云中,无声无息地滑行着。冯斗和谭槟,因为烟卷没有抽成,还在抱怨自己倒霉。不久,总指挥部派来了宣传人员杨承辉。他和那个中队长打过了招呼,就钻到沙包后面,在周炳右边蹲下来,对大家说:
“现在已经查明了,在咱们前面的这一股敌人,是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大约有百把个人,武器是很精良的。他们曾经向总司令部提出交涉,要派兵保护南堤那间日本人办的博爱医院。我们拒绝了。我们说我们可以负责保护,他们不同意,就派陆战队登了陆。各位同志,各位兄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帝国主义者公开出面,帮助反动的国民党,直接进攻咱们的苏维埃,进攻咱们的工人、农民和士兵,进攻无产阶级的革命!这还能容忍么?这还能退让么?当然不能!昨天,帝国主义者的军舰向我们开炮;今天,帝国主义者的陆战队登了陆;明天,他们不是要占领全广州、全广东、全中国么?——我们说,你要来,我就打!他们果然来了,我们果然打了!开头,他们以为自己一出兵,我们就会退的,可是他们想错了。他们在中国横行霸道,没有碰见过对手,这回可得好好地给他们一点教训!——同志们,兄弟们,咱们在这里打得可真不赖!敌人进攻了两三个钟头,可是连一寸土地的进展都没有。全广州都为咱们竖起了大拇指!日本鬼子绝没有通过西濠口的可能!其他的道路,都有咱们的兄弟把守着,哪一条他们也通不过!”
每一个趴在沙包上面的赤卫队员都同意他的话,都笑了。周炳抚摩着他的步枪,又用手按了按背后的驳壳枪,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慰。他没想到自己一出身,就碰到这么强硬的对手,恨不得一下子跳出去,一枪一个,把那百把个日本海军陆战队消灭精光。这么一想,他嘴里就说:
“咱们一齐冲出去,把那些家伙解决掉不好么?咱们不能冲进沙面去,把那些‘花旗’、日本仔、‘红毛’、法兰西,通通给他个一锅熟么?咱们不能把那些帝国主义鬼兵船,通通赶出虎门外面,让他们再也不敢回头么?”
为了他说得痛快,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杨承辉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老表,你的枪太多了,把那支驳壳借给我使一使吧!——按我的意思,你的主意真不赖!可是,咱们是赤卫队员,得按照总指挥部的命令行动。总指挥部要咱们守住这道防线,咱们就守住这道防线,对么?”
大家都说对。周炳把驳壳枪除下来递给杨承辉。杨承辉接过枪,在周炳和杜发之间,选了一个位置趴好,又对大家说道:“今天中午,咱们要在西瓜园开工农兵代表大会,宣布政纲,正式成立工农民主政府。这是中国一件大事,也是世界一件大事!有了工农民主政府,咱们就有了依靠,咱们的幸福生活就有了保障,咱们就有了粮食、房屋、衣服,也有了一切!……现在,咱们还困难得很。总指挥部知道弹药、粮食都不够,人手更加缺乏,但是一时也无法解决。总指挥部知道大家饿了,正在集中力量动员粮食,一搞到手就给咱们送来。大家也要想些办法,像轮流休息,或者怎么样,总之,每个人能睡上一个钟头,也好。其实就像现在,大家背靠着沙包,坐在地上,也可以打个盹,就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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