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说完这句话，老人转身飘走，再也没有回头。只剩陈洛仍旧心乱如麻的悬浮在那里。

    老人所说的确有其事。当初在月球基地的时候，自己确实有一瓶酒莫名其妙变成半瓶的事情发生。当时自己也曾怀疑过被人偷走了，但并没有讲出去。这件事除了自己，便应该只有偷酒的那人知道。

    而以李谷的做派，偷偷喝掉自己半瓶酒这种事情，也确实做得出来。

    这并不意味着面前这名老人就是李谷这件事情得到了证实。毕竟还有李谷将其告诉其他人的可能。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的可信度总归大大提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洛才慢慢平复下翻滚的心境。他忽然间响起，两天之前，自己在月球上，按下那个按钮，发出引爆命令的瞬间，自己曾有一瞬间的失重感，因为这失重感，自己甚至摔倒在地。

    那个时候，月球的白昼忽然变成了夜晚。

    登陆飞船也出现了被移动的痕迹。

    自己按下了引爆按钮，但地球上的氢弹集群并未爆炸。

    各种蛛丝马迹综合在一起，让陈洛慢慢勾勒出了一件让他惊恐不已的事情。

    “六十年，六十年……”

    陈洛喃喃自语着这个词汇，心中满是震惊。他忽然间抬起头来，四处打量着这处房间的布置，试图找到某个可以显示时间的东西。片刻之后，他发现了一处虚拟操作台，于是立刻飘过去，开始在上面敲打。

    电脑打开，陈洛便发现这台电脑与自己所熟悉的有些许不同。它们应该是一个系列，但很显然此刻这个操作系统更加贴近人体的操作习惯，系统也更加智能。

    他很快便调出了时间。那一连串数字清晰的显示着，现在是2146年4月15日，上午10时16分。而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到达月球的时间，是2086年3月11日，下午3时15分。

    “六十年，六十年……”

    陈洛无力的松开固定杆，身体便慢慢的飘到了“屋顶”——其实在失重环境下无所谓屋顶与地板——然后一动不动的呆在了那里。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证据，都证明陈洛在那一刹那之中穿越了长达六十年的时间。这固然有某些人试图欺瞒自己，所以耗费极大精力布置出这一切假象的可能，但陈洛认为，自己应该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如果不是假的，那就是真的。

    难道真的过去了六十年难道……

    陈洛心中忽然一动，一个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浮现在脑海之中。

    人类现在怎样了六十年过去，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有没有在和“医生”的交锋之中赢得胜利，人类现在能否生育后代，文明是否还能延续

    他七手八脚的抓着固定杆，快速飘向门口。在那里，他大吼了一声“李谷！”

    伴随着这一声呼喊，另一名满头银发的老人从另一间舱室里探出头来“我帮你叫他。”

    等了几分钟时间，自称为李谷的那名老人再度出现。他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向陈洛道“相信了吗”

    陈洛没有回答，而是严肃道“告诉我，这段时间地球上都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无非是按部就班而已。”此刻的李谷虽然已经衰老异常，但说话之间仍旧有一点跳脱之气残留“按部就班的等死罢了。”

    陈洛心中一沉“人们还是没有找到解决无法生育问题的办法”

    “哪里有那么容易。威慑计划失败之后，一开始科学家们还不甘心，还组织了好几次大规模的行动，当时的人类政府也给了很大支持，但始终没有成果，一直失败，失败到最后，最年轻的科学家也变老了，人越来越少，再也无力支撑如此庞大的科研攻关项目，也就没人再提起来了。”

    “威慑计划，威慑计划……我，我失踪之后发生了什么”

    到了现在，陈洛也默认了自己曾经“失踪”了六十年的事情。虽然在他看来，那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

    陈洛曾经粗略计算过，要达到零点一秒钟与六十年之间的时间流速比例，自己的运动速度需要达到极其接近光速，甚至与光速之间的每秒速度差距不足零点零零零一毫米的地步。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以如此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了足足六十年时间，行驶出了只差一点便要到六十光年的距离。但如此漫长的时间，如此漫长的距离，在自己看来却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

    除了那一点失重感，一点眩晕和摔的那一跤，这六十年和六十光年的奇迹，没有为自己带来其余的任何影响。

    这很显然是“医生”做的。除了它，没有人有如此超级的科技。但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阻止自己按下按钮，引爆氢弹

    自己确实按下了按钮，但在六十年前按下按钮，还是在六十年后按下按钮是不同的。

    面对陈洛满是期盼和急切的眼神，已经成为老人的李谷说道“还能发生什么地下指挥所的那群人怎么等也等不到你的引爆命令，恰好当时的政府决策者们也接受了威慑计划失败的现实，下令拆除了埋藏的那些氢弹，就这样了。”

    陈洛心中乱成一团，甚至无法正常思考。良久，他才勉强平静下来。这一平静，立刻便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威慑计划的氢弹引爆模式并不是采取的命令引爆，而是命令不引爆。一旦失去与我的信号链接，就意味着接到了引爆命令。我如果真的进入了极其接近光速的运动，与地球之间的信号链接必然会断开。”

    李谷摊了摊手“事实上信号链接并没有断开，否则地下指挥所那些人早就把氢弹引爆了。哪怕整个决策层都意识到了威慑计划的失败，想要阻挡他们引爆氢弹都做不到。”

    陈洛用力的思考着，慢慢道“还是不对。决策者们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失踪，同时，他们没有能力阻挡氢弹的引爆，但如果他们想要引爆那些氢弹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那么，在我失踪之后，他们为什么不引爆氢弹”

    陈洛直视着李谷的眼睛“‘医生’让我在一瞬间之中度过了六十年，以此阻挡我发出引爆信号，这明显意味着我们的威慑计划起了作用。‘医生’必然有顾忌，它不愿意见到地球生态被摧毁。”

    李谷叹息着，同样直视着陈洛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在我这次找到你之前，没有人知道‘医生’是为了阻止你发出引爆信号才让你失踪的。就算知道……哼。”

    李谷无声的笑了一下，淡淡道“你真的以为决策者们可以下定决心摧毁地球生态除了你，除了你之外，有谁能下定这个决心”

    陈洛垂下眼睛，错开了李谷的视线。

    种种证据表明，“医生”真的不愿意见到地球生态被摧毁。这原本是人类唯一一个机会。人类也确实由此提出了威慑计划，但威慑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

    或许“医生”也在赌，但事实证明，它赌赢了。

    忽然间，陈洛想起了什么，他抓住固定杆，快速往前飘了一下，抓住了李谷的手，急切道“既然已经知道了‘医生’的底细，我们就可以再执行一次威慑计划，再执行一次，这一次一定要让‘医生’退步，一定要争取到那个唯一的机会……”

    李谷有些怜悯的望着陈洛，仍旧摇了摇头。

    “陈洛，接受现实吧。我们不可能再执行一次威慑计划了，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

    李谷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陈洛却忽然间自己明白了。

    沉默良久，陈洛才苦涩道“确实没有可能了啊……几十年前的决策者们尚且无法下定决心引爆氢弹，现在，要让这些早就接受了失败的决策者们再鼓起勇气就更没有可能了……”

    就算决策者们可以再度拿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现在的人类还有没有这个工程能力也是个问题。

    李谷淡淡笑道“陈洛，不要绝望。我们虽然没有勇气再执行一次威慑计划，但还有勇气去执行星火计划。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




第七十四章 回家
    “光明”号飞船缓缓降低着自己的速度，慢慢泊入到了太空船坞，同时也是此刻人类文明拥有的唯一一个太空基地之中。双方慢慢对接，并最终打开了连接通道。

    在李谷，以及其余一些老人的带领之下，陈洛慢慢向着太空船坞行去。

    与自己同行的人之中，李谷并不能算是最老的。虽然他今年已经有了八十六岁高龄。除了李谷之外，还有两名老人年龄在他之上。剩下的七名老人平均年轻也在七十岁之上。

    这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陈洛很清楚的知道，在自己出发前往月球之前，那些七十岁的老人，其实仅仅才是十岁的孩童而已。而到了现在，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年龄足够当自己的爷爷，自己却还仍旧只有二十七岁。

    “光明”号飞船的船员便全部由这样的老人组成。放在以往，到了这个年纪，他们早该提着鸟笼子养老去了，但现在，他们却是人类社会之中的中坚力量。

    与光明号飞船一样，太空船坞之中的工作人员也几乎都是老人。

    望着步履迟缓，反应迟钝，走不了几步路便要停下喘息一阵的白发老人们，陈洛心中满是酸楚。

    李谷咳嗽两下，随手从腰间口袋摸出一粒药片扔进嘴里，也不喝水，嘎嘣嘎嘣嚼碎了咽下去，哼了一声“这帮没用的家伙，年纪还没我大就什么都干不了。”

    陈洛没有说话，而是仔细打量着太空船坞的布置。

    此刻所在的位置很显然是一处类似中转大厅的存在。前来对接的飞船，无论货物还是人员都会通过中转大厅转移到其余的功能模块去。看着看着，陈洛忽然感觉这里有些熟悉。

    “怎么，认识这里”

    陈洛迟疑着点了点头。

    “认识就对了。太空船坞是用以前的太空军基地改装的。”

    “呼。”

    陈洛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往日的记忆流水般在脑海之中划过，让他有一种光阴就在自己身边流逝的感觉。

    “刘文耀司令，刘司令他……”

    “四十年前就不在了。太空军裁撤后，刘司令就始终郁郁寡欢，从此不再过问军队的事情，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那什么‘流星’计划上面。”

    流星计划是什么，陈洛很清楚。就在几天之前，他还试图用这个计划来换取到“医生”的让步。但却被“医生”以该计划不具备可行性而否定。

    “刘司令研究它做什么”

    李谷说道“‘医生’说流星计划不具备可行性，刘司令不相信。他坚信以我们当时的工程能力，完全有能力做到。他召集了一帮人，日夜进行模拟和研究，研究了十几年，也没找到究竟哪里不可行。我听说刘司令临死之前还在想这个问题。”

    陈洛苦笑道“这有什么意义。就算‘流星’计划真的可行，那又如何‘医生’又不会理会。”

    “医生”说流星计划不可行，那么就算它可行，也是不可行。

    李谷说道“人嘛，闲下来了，总要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

    陈洛默默点头，认可了这个解释。

    一行人继续前行。走了片刻，迎面忽然有一名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低着头，看着手中一个似乎显示板的东西，神情认真而专注。

    年轻人与陈洛一行人擦肩而过都始终没有抬起头来。陈洛心中却猛然一动。

    如果时间真的过去了六十年，那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不应该还有年轻人存在。因为人类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年轻的那批人也应该有了六十岁的年纪。

    在这一刹那，陈洛脑海之中转过了千万个念头。他抬起头来，看向“李谷”，却见李谷满不在乎的道“哦，忘了告诉你，我们人类社会里并不是只有老人，也有一些年轻人。”

    “哪里来的”

    “冬眠计划。”李谷随口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在人类无法生育这件事刚刚被发现的时候，时任政府决策者们就开始了这个计划的执行。由庄元良教授为首的团队研发出了可供二月龄以下胎儿冬眠的技术，并暗中执行，把所有符合条件的堕胎者们体内的胎儿都取了出来放到了冬眠箱里。大概二十三年前，冬眠计划结束，人们唤醒了那些冬眠之中的胎儿，以执行‘星火’计划。”

    星火计划到底是什么，李谷并未告诉陈洛，只是跟他说，稍晚些时候会有人告诉他。

    听到李谷解释，陈洛一颗紧绷起来的心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冬眠计划里一共有多少胎儿”

    “总计八万多个，可惜，因为技术不成熟，最终苏醒并正常发育的只有不到一万个。”李谷的神色有些感慨“这九千九百六十三个年轻人，就是我们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了。”

    旁边，另一名老人笑道“不，现在应该是九千九百六十四个年轻人了。”

    几名老人同时笑了起来，陈洛也勉强笑了一下，但心中丝毫不感觉这件事情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

    一名老人感叹道“他们每一个都是宝贝啊。‘星火’计划靠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行了，也只有这帮年轻人才有希望把它执行下去。”

    李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向陈洛道“以后你和年轻人们接触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当初他们的父母打算把他们堕胎掉。上面那帮人说了，这不利于年轻人们形成归属感。”

    陈洛有些诧异的望了望面前的老人们，将心中一些疑惑压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通过中转大厅，一行人来到了另一处泊位，并登上了另外一艘小型飞船。从这艘飞船的制式上，陈洛立刻分辨出，这应该是一艘空天两用型飞船，也即用于太空轨道和地面之间交通所用的。

    船舱被分割成驾驶室和乘客室两个部分，驾驶室密封着，看不到里面的结构，乘客室则是一排排整齐的座位。陈洛与李谷等人坐下，系好安全带，等待了片刻，便听到前方传出了广播。

    “尊敬的各位乘客大家好，第10561次空天往返飞船为您服务。请您注意，空天往返飞船降落之时会有剧烈减速，并造成一定程度的过载，而这对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肺部部分病症、脑部部分病症等的乘客有一定影响。座位前方备有各种常用药物，请您实时关注自己身体反应，时刻分析自己是否因为过载而引发病症，如有，请您立刻服药。各病症对应症状在乘客手册上皆有注明，请您查阅……”

    广播之后，船舱上方忽然有氧气面罩掉了下来。李谷娴熟的将氧气面罩戴在脸上，又从旁边拉出几个连着线缆的贴片，一片贴在心脏部位，一片贴在太阳穴上，还有一片则贴在了手腕上。似乎这里不是飞船座位，而是某家医院的监护室。

    “飞船即将起飞，请您确保氧气面罩已经戴上，各生理指标检测仪器已经正确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