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他朝她发怔,她似乎有点觉得了。汝良连忙垂下眼去百~万小!说。书头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的全是侧面,可不能让她看见了,她还以为画的是她呢!汝良x急慌忙抓起铅笔来一阵涂,那沙沙的声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良嗫嚅着不知说了点什么,手里的笔疾如风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张书。她伸手将书往那边拉,笑道:〃让我瞧瞧。本来我也不认识自己的侧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张是半边脸的,所以一看见就知道是我。画得真不错,为什么不把眼睛嘴给补上去呢?〃
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眼睛同嘴,除了这侧面他什么都不会画。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为难的样子,以为他说不惯英文,对答不上来,便搭讪道:〃今天真冷。你是骑自行车来的么?〃汝良点头道:〃是的。晚上回去还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们是哪个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她道:〃教得还好么?〃汝良又点点头,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烦。〃她道:〃那他也是没法子。学生程度不齐,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随班上课,就是这点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将手支着头,随意翻著书,问道:〃你们念到哪儿了?〃掀到第一页,她读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亚?劳甫沙维支。〃她提起笔来待要写在空白上,可是一点空白也没有剩下了,全书画满了侧面,她的侧面。汝良眼睁睁看着,又不能把书给抢过来,自己兜脸彻腮胀得通红。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的飘忽的红s,她很快地合上了书,做出随便的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块空地将她的名字写给他看。
汝良问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亚道:〃小时候在哈尔滨。从前我说得一口的中国话呢,全给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亚道:〃我还想从头再学起来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话,我们倒可以j换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说着,上课铃朗朗响起来了,汝良站起身来拿书,沁西亚将手按在书上,朝他这面推过来,笑道:〃这样: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们就可以上一课试试。你到苏生大厦九楼怡通洋行来找我。我白天在那儿做事。吃中饭的时候那儿没人。〃汝良点头道:〃苏生大厦,怡通洋行。我一定来。〃
当下两人别过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这沁西亚……她误会了,以为他悄悄地爱上了她,背地里画来画去只是她的脸庞。她以为他爱她,而她这么明显地给了他一个机会与她接近,为什么呢?难道她……
她是个g练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还有兼职──至多也不过他姊姊的年纪罢?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他。在中国是如此,在外国也是如此。可是……谁不喜欢同喜欢自己的人来往呢?难道她非得同不喜欢她的人来往么?沁西亚也许并没有旁的意思。他别误会了,像她一样地误会了。不能一误再误……
果真是误会么?
也许他爱着她而自己没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据说是比较敏感。这事可真有点奇怪──他从来不信缘分这些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奇怪……
次r,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又觉得这么焕然一新地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要显得潦草,不在乎,临时加上了一条泛了s的旧围巾。
清早上学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他面迎太y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吊著书包,车尾的夹板上拴着一根药水炼制过的丁字式的枯骨。从前有过一个时候,这是一个人的腿,会骑脚踏车也说不定。汝良迎着太y骑着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y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驰的电车上,跟着电车飕飕跑。车窗里望进去,里头坐着两个女人,脸对脸嘁嘁喳喳说话,说两句,点一点头,黑眼睫毛在y光里晒成了白s。脸对脸不知说些什么有趣的故事,在太y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y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装满了滚烫的早饭,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样无端端的快乐,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为了沁西亚。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学校里摇起铃来了。晴天上凭空挂下小小一串金s的铃声。沁西亚那一嘟噜黄头发,一个鬈就是一只铃。可爱的沁西亚。
午前最后一课也没有去上,赶回家去换围巾,因为想来想去到底是那条簇新的白羊毛围巾比较得体。
路上经过落荒地带新建的一座华美的洋房,想不到这里的无线电里也唱着绍兴戏。从妃红蕾丝窗帘里透出来,宽亮的无表情的嗓子唱著十八只抽斗〃。……文化的末r!这么优美的环境里的女主人也和他母亲一般无二。汝良不要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沁西亚至少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洁净可爱的一切归在一起,像奖学金、像足球赛、像德国牌子的脚踏车、像新文学。
汝良虽然读的是医科,对于文艺是极度爱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么忙,如果多喝点咖啡,他一定能够写出动人的文章。他对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为那构造复杂的,科学化的银s的壶,那晶亮的玻璃盖。同样地,他献身于医学,一半也是因为医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崭新灿亮,一件一件从皮包里拿出来,冰凉的金属品,小巧的,全能的。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辗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轻快、明朗、健康。现代科学是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了。
这是汝良期待着的未来。现在这未来里添了个沁西亚。汝良未尝不知道,要实现他的理想,非经过一番奋斗不可。医科要读七年才毕业,时候还长着呢,半路上先同个俄国女孩子拉扯上了,怎么看看也不大合适。
自行车又经过一家开唱绍兴戏的公馆,无线电悠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点上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绍兴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稳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绍兴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乱。来到外滩苏生大厦的时候,还有点惴惴不宁,愁的却是另一类的事了。来得太早,她办公室里的人如果还没有走光岂不是窘得慌?人走了,一样也窘慌。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现在他所看见的是一个有几分姿s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黄的,可是深一层,浅一层,近头皮的一部份是油腻的栗s。大约她刚吃完了简便的午餐,看见他来,便将一个纸口袋团成一团,向字纸篓里一抛。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没有黏面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线之外去。她藏在写字台底下的一双脚只穿着rs丝袜,高跟鞋褪了下来,因为图舒服。汝良坐在她对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是踢着了她的脚,仿佛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似的。
他觉得烦恼,但是立刻就责备自己:为什么对她感到不满呢?因为她当着人脱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脚也该坐麻了,不怪她要苏散苏散。她是个血r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缥缈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跳。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谈话。他的发音不够好的!──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等他学会了德文,她学会了中文,那时候再畅谈罢。目前只能借重教科书上的对白:〃马是比牛贵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旧的好看。老鼠是比较小的。苍蝇还要小。鸟和苍蝇是飞的。鸟比人快。光线比什么都快。比光线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太y比什么都热。比太y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达出他的意思。
〃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
〃今天晚上会下雨吗?──也许会下雨的。〃
会话书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郑重而噜苏。
〃您抽烟吗?──不大抽。〃
〃您喝酒吗?──不天天喝。〃
〃您不爱打牌吗?──不爱。我最不爱赌钱。〃
〃您爱打猎吗?──喜欢,我最喜欢运动。〃
〃念。念书。小说是不念。〃
〃看。看报。戏是不看。〃
〃听。听话。坏话是不听。〃
汝良整r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东拼西凑,只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沁西亚却不像他一般地为教科书圈住了。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上,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s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么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
。〃汝良愕然道:〃丽蒂亚已经结婚了?〃沁西亚道:〃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账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账。有时候他买一盒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桌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份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r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红玫瑰与白玫瑰 第 7 部分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的休息,第二天好好的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的面上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权利g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么这样慢呢?怎么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甚么不去?叫你来,为甚么不就来?你为什么打人家?你为什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请:〃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然告诫自己:〃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楞。电车摇耸当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s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轻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x!要打电话告诉你别来的,心里乱乱的,就给忘了!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买点东西,我们休息一天罢。〃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服装店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会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沁西亚笑道:〃恭喜。书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汝良忙道:〃那当然。以后再说罢。〃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汝良道:〃那是你母亲家里。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里来住。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点头道是。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截绿漆。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调的戏剧化的绿s背景上,异常明晰,仿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s。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国人?〃沁西亚点点头。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笑道:〃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的。〃
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轻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挣得长汗直流,热得头发都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y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的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s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j头接耳辩了半r。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采,虽然香伙出奇地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族被邀到他们家里去参加茶会。汝良远远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以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为家里待着闷得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浪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蒙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s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r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g净。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著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s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r,r白的r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y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小小的碑,题著“爱女郑川嫦之墓〃。碑y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r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s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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