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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地狱微笑时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刘大方跟凌晨一样生气,差点没动手打他的大嘴巴。一场恋爱闹剧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收场,王朝和心痛欲死。晚上他翻来复去睡不着觉,恨得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这时他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感到绝望。他知道这回自己的麻烦不小,凌晨不是随便给人欺负的,这事非给捅到学校里不可,人人都要笑掉大牙,更糟糕的是说不定学校还会给个什么处分。想到此处,王朝和吓得再也躺不住了,恨不得远远地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妹妹睡的那边有动静。悄悄地,他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观察着妹妹的身影。这时已经有十点多钟了,对于习惯早睡的东北人来说已经算是深夜。但是王朝和却眼盯盯地看着妹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紧张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确信没有把父母亲和哥哥惊醒,她一寸一寸地往门口移,无声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身子就象一张纸一样,扁扁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王朝和惊讶得几乎要叫起来。他不知道妹妹是在梦游,还是自己在做梦。直到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妹妹的脚步声悄然远去,他才如梦方醒似地坐起来,知道一件不寻常的事正在他的小妹妹身上发生。不管那是什么,对王朝和来说它都意味着难以想象。他摸下炕,浑身哆嗦着,象受到极度惊吓的猫一样跟了出去,对妹妹的这种不正常举动又是惊慌,又是好奇。他远远地跟着妹妹,见她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犹豫了一下,便朝大院的那排正房走去。刘大方的家就在正房的最西头那一间里。王朝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偷偷地跟过去时,看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只见妹妹走到刘家门口,停了下来。好象是在做贼一样,她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异样的动静才举起手来,准备敲门。就在这时,刘家的那扇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那正是刘大方。显然他早就等在了那里,跟王朝霞早就约好了的。只见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跟王朝霞低语了一句什么,王朝霞扭扭捏捏,显得很不好意思。但刘大方显然说服了她。在娇羞中,她坐上了刘大方自行车的后座。刘大方骑上车,带着王朝霞出了县委大院的门,上了大马路,朝西一拐,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王朝和追上马路,傻子一样立在那里。他们往西去了,这样吓人地搞在了一起。王朝和简直糊涂了。他一直认为刘大方对他妹妹只是有好感而已,而他妹妹连男女之事都未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可现在,他们不但搞到了一起,而且是在半夜三更。王朝和太怕刘大方,想拦住他们时,却没能张开口。更主要的是,这事太不可思议了,王朝和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反应力。此刻他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他们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城西是木兰镇最避静的地方,有尼姑庵,姑子们都给红卫兵撵跑了,只剩下空庵传古音。那边还有一座日本人留下的炮楼子,大白天那里都要静得吓人。种种龌龊的念头,可怕的联想,使王朝和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了动物一般的哀鸣。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远远地传来自行车的声音,不多会就看见了刘大方和王朝霞两人的身影。车行至王家门口,王朝霞跳下来,刘大方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朝自家的方向骑去了。王朝霞走到家院门口,忽然吓了一大跳。只见在黑暗中,王朝和僵直地站着,两眼恶狠狠地看着她,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可怕。王朝霞刚要说什么,哥哥已经跳了过来,劈手就抽了她两个嘴巴。王朝霞看着哥哥,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屋里灯亮了,父母亲听到了动静,慌忙从屋里出来。一见这个情景,忙问出了什么事。王朝和的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母亲则心很细,急忙把他们拉进屋里,生怕吵醒了邻居,把不该张扬的家事给别人听见。父亲个子高高,脸拉得老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兄妹俩,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下半晌,王朝霞见哥哥回来以后,本以为他会高兴,会跟她大聊今天跟凌晨出去玩的事。想不到他脸色极可怕,见到妹妹一句话也不说,一头扎在炕上,用被子包住脑袋就哭。王朝霞知道一定出了差头,心慌意乱地,她来到刘英英家,想跟英英的哥哥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料刘大方也在生气,见了王朝霞,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颇有躲开她的意思。王朝霞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她呆呆地坐在刘家的炕沿上,安安静静,两颗豆大的泪珠已经滚了下来。刘大方见她小小的人,居然这样有心思,为她那不争气的哥哥c心,大为心折,被她的动人的模样深深地打动了。刘大方把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说明了后果的严重性。“弄不好,你哥哥有可能被学校开除。”
王朝霞知道,如果凌晨把事情闹到学校,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她曾经听说过类似的例子。想到这种可怕的前景,她的脸色都变了。到了这种时候,她再也没有那种扭扭捏捏,睁圆了眼睛,无比诚恳地望着刘大方,希望他能想出办法来。刘大方本来已经对自己说过十几遍,再不管王朝和的事。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存在,充满纯真的盼望的目光,使他忘了自己的发狠。他知道,唯有说服凌晨原谅王朝和,不把此事捅出去,才能救他一命。但是下午分手的时候,凌晨对刘大方是那么生气,那么伤心,如何去说服她,刘大方心里也没了底。回想当时凌晨那气愤的模样,刘大方甚至有这样的感觉:她一定要狠狠地治王朝和,而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报复刘大方。
但他还是去找凌晨了。不知是故意躲出去了,还是真的有事,凌晨不在家,只有她的八十岁的太姥姥坐在炕头上,既听不清刘大方问什么,又说不明白凌晨去哪里了。刘大方又到凌晨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家去找,终于有了线索:凌晨的父亲是县亚麻厂的工人,她作为家属,最近参加了亚麻厂的业余文工团。她喜欢唱歌跳舞,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照片。今天晚上有排练,她十一点以前不会回来。刘大方把结果对王朝霞一说,没想到小姑娘面色坚定,说:“那咱们今晚等她,在她家门口。”刘大###得不妥,却哪里拗得过王朝霞。她心里明白,要说服凌晨,必须在今晚,而且她一定要自己出头露面。女性的本能使她懂得,要想凌晨原谅她哥哥,她必须听到他妹妹的声音。而且,一定是在今天晚上。就在样,刘大方跟她约好,十点钟带她去找凌晨。在凌家小巷口,他们把夜归的凌晨吓了一跳。王朝霞的诚恳,终于使凌晨点头答应,只要王朝和保证以后再不纠缠,她可以将此事望掉。
王朝和的父亲王栋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容许任何人小看他,他要任何事情都完美,尤其是要自己的家庭人人都羡慕。在县委大院,他是最傲慢的人,除了县委书记,他几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更不跟任何人随便来往,什么拜年串门的事,在王家是绝对没有。大院的人对王家两口子都这样评价:他们实实在在不是坏人,可要是他们掉进井里,却没有任何人会去救他们。此刻,听完这个故事,王朝和的父亲的两眼已经立了起来,盯着王朝和,似有火焰马上就要喷出。王朝和吓坏了。他知道父亲在别的事上都可以放任他,而在这种给王家丢脸的事情上却万不能容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这事都要怨刘大方,他早就看上了朝霞,一天到晚,见着我就我给他帮忙,为他撮合。我要是不干,他就打我,后来又变着法,说只要朝霞跟他好,他就把凌晨让给我。我当然不答应。可是,可是,”王朝和看着父亲的脸色,知道以他此刻的心情,很可能把他打死。当务之急是如何过这一关,为此,他只能胡说八道了。父亲不是宠朝霞吗,那就让妹妹受点委屈吧。“可是没想到朝霞已经偷偷跟他好上了。”
王朝霞万没想到,哥哥会往她头上栽脏胡赖。她一下子呆住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王朝和把脸转向妹妹,无比诚恳地对她说:“现在当着爸妈,你当然是不好意思承认了,对不对?那天你跟我说的话,要不要我跟爸妈学?你说刘大方人好,谁都要喜欢他。你要我去追凌晨,我很奇怪,问你为什么,你说那个姓凌的太讨厌,我更奇怪了,说凌晨跟你又没往来,她讨不讨厌,跟你又有啥关系。你后来跟我说了实话,说你怕她跟你抢刘大方。你要我去约凌晨出去玩,我不干,你就哭,还有刘大方也来我,说要是我不答应,明天上学他就勾人揍我。没办法,我就陪刘大方去了,谁知在沙滩玩的时候,姓刘的跟凌晨耍流氓,又往我身上赖。我怕爸妈骂你,本想一回家就跟爸妈说的,也没言语,盼望着你能看透刘大方的为人,再不跟他往来,没想到半夜三更,你竟跑出去跟他幽会,还编出这套瞎话来蒙人。你跟爸妈说实话,是不是刘大方教你说的。你人小小的,哪有那么多心眼?”
刘大方的这一通轰炸,可把王朝霞给炸蒙了。她知道哥哥不怎么样,却从未想到他会是这样,而且是对自己的妹妹。在极度的震惊之下,本来就口拙的她,顿时失去了语言能力。王栋察颜观色,推断王朝和说的是实话。再一看王朝霞惊慌无地的样,想一想她半夜三更,居然跟刘大方出去,偷偷摸摸,顿时更无存疑。自己的女儿,竟敢干这种事,不可思议,然而已是事实。王栋平时最宠自己的爱女,因而此刻他感到的绝望,震惊,极度的愤怒,才更加非同小可,更加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脸色怕人,目光如死,他走到王朝霞跟前。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干什么。连王朝和都要感到了害怕,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份了。突然,王栋抡起胳膊,以平生未曾有之力,打了王朝霞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击是如此有力,以如此突然,王朝霞一下子就被打得后退三步,撞到了门框上。她目光迷糊,表情更是非常,一瞬间出现了十几种心理特征。全家三口人都要怔怔地看着她,等着她做出最惊人的举动。但她不声不响,什么动静也没有。待母亲要上前,一把抓住她时,已经来不及了。王朝霞以令人难信的迅速,一下子逃离家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章
第二章
巩瞎猫是犄角沟老巩头的三小子。巩家是村里最有名的贫困户,老巩头死后,一家子更是弄得破败不堪了。他们有兄弟五个,一个比一个眼睛近视得厉害,烂眼糊糊,迎风流泪。其余的哥四个倒还罢了,唯有巩家的老三从小就不学好,整天像闹猫似地找女人,上人家老婆的炕。提起这个“瞎猫”,犄角沟的人没有不恨得牙根直的。他三十多岁的人了,说不上媳妇,有时猴急了,竟然要往他妹妹的被窝里钻。大前年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公安局把他给抓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
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山里人统统给封在家里,没法出去干活。一些有本事的这时便套上狗爬犁,进山拴套子逮狐狸。更多的人盘坐在炕头上推牌九、撸大点儿。巩瞎猫在家里熬不住了,搭上人家的狗爬犁进了黑瞎子沟。那里是鄂伦春人和汉人混居的地方,除了打猎的,平时很少有人去。巩瞎猫去那纯粹是瞎混,别人出去下套了,他一个人就在村里瞎逛,找机会好占人家的的便宜。就这样东家走西家串的,他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村北头冯老汉家的四丫头近些日子开始闹病,那病症也奇怪,她茶不思饭不想,觉也睡不着,人一天天瘦下来,到医院去看,却什么病也查不出。冯家人急了两个多月了,又找了多少跳大神的给看,仍是没辙。巩瞎猫把这事记在心里,睡了一晚,肚里有了点子。
第三天一大早,上屋房东一家人忽然都病了,头疼,昏迷,闹得全村都惊动起来。正在没主意的时候,巩瞎猫打扮得怪怪妖妖的,在院子里敲锣打盆地跳起了大神。起初人们还不信他的,可是说也奇怪,给他喷了几口凉水之后,七八口人还真都苏醒了过来。别人叨哩知道是昨晚吃饭时,巩瞎猫偷偷地往饭锅里下了一包农药。经他这么一折腾,整个黑瞎子沟还真传开了,说犄角沟来了一个真正的神曹大师。说来也是该着的事,巩瞎猫的老姑在犄角沟倒真是个跳大神儿的,远近也有点名气。巩瞎猫就凭着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的本钱,加上同去的猎户不明就理,也跟着瞎起哄,一时间连巩瞎猫自己都觉得自己成了“巩大神”。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冯家的人过来请他了,话没说先递上了五十块钱。巩瞎猫早听说冯家是个大户,本想趁机骗点钱财。等他到了冯家,见了病人之后,又打起了另一番主意。
冯家四丫头今年十七岁,尽管病恹恹的,仍透出几分窈窕姿色。巩瞎猫先让冯家把北炕扒了,钉一张牛皮在大门上,在院墙四角绑上公j,给狗喝酒,杀三口猪,把柴禾垛一把火烧了,尤其是冯家老少九口必须都要腰拴十个苞谷棒子,七七四十九天不准解下来。把冯家折腾够了,巩瞎猫也跳够了,他才提出更离奇的治病措施:晚上冯家人必须挪到厢房去睡,而他要陪着冯四丫睡在正房的南炕上,为她梦中驱鬼。而且巩瞎猫让冯家媳妇用了五大捆窗户纸,把正房的门窗糊了个严严实实。好在他还允许冯家的老太太陪着,冯家焉有不从之理?过了一天,冯家看到四丫果然面色好看了些,然而巩瞎猫却大发雷霆,说本来一宿就能治好的,可昨晚冯家有人趴窗偷看,把刚赶出的鬼又吓了回去。他假意要走,冯家人吓得面如土色,如何能放他?巩瞎猫说要他治也行,这回可得换个法子了。他要冯冢把菜窖腾出来,他这回要在地下治病除鬼。
两人下到地窖里,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巩瞎猫又上来了,对冯家的人说地窖里太冷,赶快给他预备一个炭火盆。他把火盆端下去以后,就再也没上来。等冯家的人感到情形不对,终于打开地窖时,发现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巩瞎猫和冯家四丫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浑身一丝不挂,已经被煤气熏得失去了知觉。
巩瞎猫以骗财骗色被判刑。三年以后,刑满释放,他回到村里,更臭得连臭狗屎都不如。他的老娘在家里养着这么一个祸害,如何睡得着觉?恨不得公安局一个枪子儿把他崩了才好。于是一个劲地央求孩子他老姑好歹给他寻个对象,让他成家分出去单过。“管她瘸老病丑,只要是个女人就成。”他老姑为难得很,自己的侄儿顶风臭出三十里,她焉能不知这是何等难事?好在她山里山外到处走,借跳神算卦;倒也认识了不少人,盘算着什么时候赶上机会,哄住一个外乡寡妇什么的,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谁知寻来寻去,一年多过去了,还是连个影都没有。巩家催得要死要活,他老姑自己也急得嘴上直起泡。
这天晚上,老米头赶着牛车送他老姑来到县城,老神婆要坐汽车,到七十里以外的稗子沟,也就是她自己的娘家那里,看看有没有哪家要倒霉的,愿意把姑娘嫁出去。老米头是生产队打更的,也是他老姑的老相好,每次出门,都是他车接车送。那班车明早五点钟才开,两人早早地进城,是想借机下顿馆子,说说老没羞的话。喝得迷迷糊糊的,两人才来到县城北头的长途汽车站,已是半夜十二点多。候车室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躲在远远的一角,就想干出那老不正经的事来。就在这时,他老姑注意到一样东西。
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他老姑很快就看清楚了,在他们斜对角的长木板凳子上,蜷缩着一个小姑娘。她衣裳合体,神态清静,一看就是城里人家的女孩。只是她看上去神色古怪得很,且又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行李,好像连钱也没有,却明摆着的是要出远门。他老姑心里一下子就跟明镜似的:这是一十从家里跑出来的丫头。这样的姑娘她见得多了,知道她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气头上,她们不顾一切地要逃掉,离家越远越好。这时候她们最渴望的就是制造出戏剧性的效果,为此,她们什么都能做。他老姑以一个神婆的智力,知道这时的姑娘是最无理智的。她心里叹了一声,要把这事丢开不管了。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令她一动,差点跳了起来。她骂自己愚蠢,差点忘了动这个心眼。
他老姑走过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她拿着一包槽子糕,坐到小姑娘旁边,先自己吃了一块,然后又递一块给那姑娘。姑娘摇摇头,谢绝了。她的目光发呆,好像感到很冷似的,抱着肩膀直要打哆嗦。他老姑见她的可怜样,越发表现出自己的长者的狡猾。“姑娘要去哪儿呀?”她开始搭讪。小姑娘仍在发愣,没有言语。他老姑耐着性子,又问了她两遍,心里已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丫头是要离家出走。她开始自言自浯,说现下世道有多么乱,一个姑娘家家的独个在外的有多么不妥。小姑娘始终一言不发,石头一样地坐在那里。只有他老姑一个人亲呢地挨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你能借给我几块钱吗?”小姑娘突然打断他老姑的话,转过身来,直直地问道。“这个,”他老姑一时倒给愣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钱,有,有哇,”他老姑终于回过神来,做出掏钱的样子,同时问道,“五块够吗?要不,给你十块吧。不过,姑娘,你大姑说这话你可能要见外了,告诉大姑,你这是要干啥,要上哪儿去。大姑可不能让你胡来,一个姑娘家家的,弄不好,让人骗了可咋整呢?”听她的口气,好像真成了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似的。小姑娘的眼圈红了,望着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嘴唇哆嗦着,就差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他老姑是干什么的?最会看风使舵了,话到此处,早把姑娘的心思紧紧地抓住。眼看她精神完全崩溃,顺势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自己先掉起泪来,把个老米头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姑娘终于跟他老姑说,她想去集成屯,到她舅舅家。集成屯在犄角沟以东,少说也有一百里地,他老姑别说没去过,连听都很少听人说过。可你猜她怎么反应?“哎呀,集成屯哪,姑娘你咋不早说?那就是我们那疙瘩呀。”姑娘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什么?那你们,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张振中的人?”“你说振中啊,他是你老舅?我的妈呀,这越说可不是越近了。来来来来,”他老姑一迭声地把老米头给叫到跟前,“你知道他是谁?”是谁?站在姑娘面前的是一个干巴小老头,像鬼偏是人,该笑反要哭,鼻涕一大把,当作泪儿流。“他就是五金,是你老舅的姐夫哩。论辈分,你该叫他五叔哩。”“五叔?”姑娘越听越奇,几乎要站起来,吓得想要跑掉。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让她在绝望中碰到了一个亲戚。她无限激动地望着这个“五叔”,一时间真地感到了那种绝望人特有的亲情。“那你们,你们这是——”“啊,我是你五婶,你看,咋这么巧呢,碰上了我的外甥女。是这么着,我们是来歇个脚的,正要回家呢,没承想,就碰上了你这个小招人疼的,咋这么巧呢!”
说来说去,毫无人生经验的王朝霞完全相信,她不但碰到了自己的五叔五婶,而且碰到了最好的运气:她可以搭他们的牛车去舅舅家,去集成屯。很小的时候,她跟妈妈去过那里,坐的是汽车。她从没想到坐牛车也可以去集成屯。王朝霞坐在牛车上,想象着舅舅见到她时的吃惊样,有一种满足感。在崎岖的山路上,牛车翻了不知多少大岭,从天黑走到天亮。王朝霞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又一觉,梦见自己成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有一队士兵,人人都愿意为她去死。她看见了她的爸爸,命令士兵:“去把他抓来。”士兵们都很吃惊:“他可是您的父亲啊。”“我知道,但他是个可恶的人。”于是,士兵们把她的父亲抓了起来。父亲哭了,流泪了,眼望着女儿,祈求着饶命。但她就是不饶他,命令士兵打他的耳光。母亲忽然出现了,代父亲求情。于是,她威严地点点头,原谅他了。父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长长的脸上带着泪痕,走到她跟前,忽然伸手抽自己的嘴巴。王朝霞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于是,父女俩抱在一起,大声地、充满感情地哭了。
他老姑把王朝霞扒拉醒了,这时,姑娘已在梦中哭成了泪人。“快别睡了,”他老姑大声吵嚷,“到站了,快看看你的新家吧。”王朝霞迷迷糊糊地,没在意她话里特别的含义。不知什么时候,牛车已经进了一个屯子。它是那么破烂,又那么奇怪,王朝霞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难道这就是集成屯吗?王朝霞不敢相信自己的舅舅住在这里,满街都是牛屎马粪,男孩女孩都光着p股,脏得跟泥猴一样,跟在牛车后面乱跑。他老姑骂着,抢过鞭子要打他们,可他们一点都不怕,齐声唱着:“谁###长,我###长,撅达撅达到南洋。南洋有个小孩看,我一###打他罗锅圈。他老姑,叫喳喳,我一###打她仰八叉。他者舅,嘴巴臭,我一###打他腚沟漏。他姐姐,洗上衣,我一###打她笑嘻嘻。他老姑……”一直送他们的牛车来到一个人家。“好啦,到啦,”他老姑大声招呼着,“下车吧。”
王朝霞迟疑着,一时没有动弹。这是舅舅的家?我的老天爷,她几乎不敢睁开眼去看。这是一个远看像马架,近看像牛棚的房子,山墙塌了一大块,用一捆秫秸秆堵着,墙泥早让雨水冲掉,漏出了难看的草辫子。苫房草好像一百年以前的了,如同灰粉,一阵风吹来就会永远消失一般。门框是歪的,窗户是掉架的,而且没有窗户纸,是用脏兮兮的塑料布糊着的。王朝霞走进院子,见一条黄狗从草垛中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刚想朝进来的人一叫,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掉头朝左侧的苞米楼子下头跑过去了,原来那边一个小孩刚拉出屎来,它有了吃食。一进门里,王朝霞被一股刺鼻的臭大酱味差点熏倒。西屋有两头猪正在拱堆在地上的烂土豆,还有两个小孩坐在土豆堆里,不知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一个老村妇正蹲在灶台前,往灶里填着柴火,弄得满屋都是烟,呛得王朝霞没说话先拚命地咳嗽起来,涕泪交流。见到王朝霞,那老妇张大嘴巴,发出怪怪的声音,好像是喉头忽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嘴巴却不知要说什么。他老姑朝她大使眼色,一把将她扯到西屋嘀咕去了。王朝霞则被领进东屋。屋的北炕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头发蓬乱,一只眼乌青,正敞开怀,.露着又大又松的双r,给小孩喂奶。见到王朝霞,只是傻傻地笑,却不说话。王朝霞注意到小孩子已经拉出稀屎,拉到了少妇的腿上、手指上,她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王朝霞看着这屋里的不平的地,没炕沿的炕,布满痰迹的烂炕琴柜,以及棚顶上垂吊下来的挂着老灰的苞米叶子,绝不相信,她的舅舅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不是我舅家,”王朝霞见他老姑正进屋来,冲她急叫,“这也不是集成屯。你骗人。”他老姑这时把怪眼一翻,那副慈善面孔立刻不见了。她y恻恻地说:“骗也好,不骗也好,是你自己坐上车来的,可没有哪个下绑绳绑你。”王朝霞一急,哇地一声哭起来。她挣扎着要往外包,老米头等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抓住,拖进西屋。这时屋里勺猪和小孩都不见了,只有烂土豆散发着臭味,与她为伴。门和窗户都给堵住了,她坐在炕上的玉米堆里,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出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骗她,为什么要她到这个地方来。她想,也许他们是跟她开玩笑,呆会就要送她去集成屯了。可是越等越不像那么回事。王朝霞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了:她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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