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士们辩论过。我唇枪舌剑,不消几句就把一个神父难住,那家伙流出鼻血来啦。你瞧。”
他脸上升起红晕,眼睛象花一样开放。
大概他认为使对手流了鼻血,是自己成功的顶点,自己荣冠上最光彩的一块红玉。他多
么神往地说着这件事:“是个漂亮的、身材魁梧的神父。他站在经案前,一滴一滴淌着鼻
血。可是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丑态,象一只荒野的狮子那样凶恶,发出洪亮的声音。我却
非常沉着,每一句话都象锥子一样直刺他的心肺和肋骨。……他们那一边,劈头盖脑,跟火
炉一般,吐出异教徒独有的毒舌……那情形真好看呀。”
时常在铺子里进出的,还有另外几个鉴定家:其中一个叫帕霍米的,穿着油光光的衣
服,大肚子,独眼龙,满脸皱皮,齆鼻子。一个叫鲁基安的,是老鼠一样狡猾、和气、精神
饱满的矮小老头儿。有一个大个子,y森森的黑胡子,象马车夫一样的汉子,常跟这老头儿
一起来。他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不愉快的、但五官端正的脸和一对呆钝的眼睛。
来的时候,大抵总是拿了古本、圣像、香炉、杯盘一类的东西出卖,有时候带了卖主—
—伏尔加对岸的老婆子或者老头儿一起来。做完了交易,好象飞到田头的乌鸦一样,在柜台
边坐下来,就着面包圈和熬过的糖喝茶,大家谈论着尼康派教堂给他们的压迫:那里搜查住
宅,把祷告书没收了,这里警察封闭教堂,依一百○三条法律审判它的主人们。这一百○三
条常常成为他们的话题,但他们安静地谈着,好象把它当作冬天的严寒一般,认为是无法避
免的东西。
当他们说到宗教压迫,话中不断地用到警察、搜查、监狱、审判、西伯利亚等等字眼,
每次碰到我的心头,就象炭火一样地燃烧,唤起我对于这班老人的同情和好感。我读过的各
种书,教会了我尊重百折不回要达到目的的人,珍视坚定的精神。
我完全忘掉了这班生活的教师们的缺点,只感到他们的沉着应战的坚决性,我觉得在这
坚决的背后,正藏着教师们对自己的真理的不变的信念和为了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决心。
后来我在平民中,在知识分子中,看到很多这类以及和它相似的旧习惯的拥护者,我才
明白这种坚决是人类中一种不能动和不想动的消极性。为什么不能动,因为他们已被古人之
言、过时的概念象枷锁似的缚住,已经在这种言语、概念之中僵化了。他们的意志已经凝
固,不能向明天发展了。当受到外部来的什么打击,把他们从原来的地方扔出去的时候,他
们就好象一块石头从山上滚落,机械地堕落到山下面去了。
他们凭着一种怀古的盲目的力量,一种对痛苦和压迫的病态的爱好,牢守着过时的真理
的坟墓。但如果从他们那儿夺去了痛苦的可能,他们就会变得空虚,象有风的晴天的云,消
散得无影无踪了。
为了信仰,他们心甘情愿地、并且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我欣赏的心情准备接受各种苦难,
这种信仰无疑是坚定的,但它不过使人联想到穿旧的衣服而已。旧衣服因为染透了各种污
秽,仅仅由于这一点,对于时间的侵蚀,它才多少有点抵抗的力量。思想和感情,习惯了狭
隘的偏见和教条的封皮,纵使扯去了它的翅膀,去掉了它的手脚,它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快
快乐乐地活下去。
这种根据习惯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之一。在这种信仰的世界上,
好象在阳光照不到的石垣下一样,一切新的东西,都生长得缓慢而曲折,发育不良。在这种
黑暗的信仰中,爱的光是太少了,而屈辱、怨恨和猜忌却太多了,而仇恨又总是和这些连在
一起。这种信仰所燃烧的火,好象是腐物中发出来的y光。
我深信这一点,是因为我经历了许多痛苦的岁月,自己心里的许多东西都被破坏了,从
记忆中剔除掉了。当我最初在寂寞无聊的现实中发现生活的教师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精神
力量很伟大的人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他们差不多每个人都受过审判,坐过牢,在许
多地方被驱逐过,同许多囚人一起从这里解到那里。他们都很小心谨慎,悄悄地生活着。
但是我看出这些老头儿们,虽然怨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他们自己却也很喜欢甚至
甘愿互相压迫。
独眼龙帕霍米喝醉了酒,就喜欢夸耀自己的记忆力,有些书他简直熟得“了如指掌”,
好象犹太神校学生熟记《塔木德》一样。无论哪一页,只消用指头一点,点到哪里就从哪里
一口气背下去,发出柔软的齆鼻子声音。帕霍米老是注视地板,他的独眼向着地板不安地望
来望去,好象在找寻什么贵重的失物。他最常表演的戏法是背梅舍茨基公爵一本叫《俄罗斯
葡萄》的书,而他特别熟悉的地方,是“殉道者坚忍刚毅的受难”情节,可是彼得·瓦西里
伊奇常常挑剔他的错处。
“你胡说。这和狂信者基普里安无关,与纯贞的季尼斯有关。”
“哪有什么季尼斯呀?是季奥尼西……”“你别挑剔字眼。”
“你不要教训我。”
一分钟之后,他们两人都怒气冲冲,互相凶恶地对望着说:“不要脸的饭桶,瞧你这肚
子吃得多饱……”帕霍米好象拨算盘子似地回答:“你呢,色鬼,山羊,女人的走狗。”
掌柜两手笼在袖子里,y险地笑着,跟唆使小孩子似的,怂恿着旧礼仪派的拥护者:
“该这样收拾他。哟,再来一下。”
有一次老头们打起来了,彼得·瓦西里耶夫突然很敏捷地打了同伴一个耳光,打得对方
立刻逃跑,然后他很累地揩揩脸上的汗,向逃者叫嚷:“等着瞧吧,这罪过要记在你的帐
上,该死的东西,害得我这只手犯了罪。”
他特别喜欢责备自己所有的朋友信仰薄弱,说他们都堕落成了“反教堂派”。
“这都是亚历克萨沙在煽动你们,简直是公j乱叫。”
反教堂派显然使他受到刺激,而且使他害怕。但是问他这教派的实质如何,他就不很明
白地回答:“反教堂派是一种最不幸的邪道,只讲理性,不承认上帝。
哼,在哥萨克人中,已经有人除了《圣经》之外什么都不尊敬了。可是这种《圣经》是
从萨拉托夫的德国人那儿,从留托尔那儿来的。据说:‘留托尔就是留特,也就是喜欢作
恶。”所以反教堂派又叫做沙洛普特派,也称福音洗礼派。都是从西方来的,那边的邪道。”
他跺着那条残废的腿,冷酷而重声地说:“这种新派的家伙,必须驱逐出去,这种家
伙,应该捉来用火烧死。但是我们和他不同,我们是真正的罗斯国粹,我们的教派是真正东
方原有的俄国教。其他一切都是西方人随意胡诌的邪说。德国人、法国人能够造得出什么好
东西?比方一千八百十二年的……”他兴奋起来,忘记了自己跟前是一个孩子,用有力的手
抓住我的腰带,时而拉向自己,时而推开,漂亮地、奋昂地、热心地、返老还童似地说:
“人的理性,#厢逶诟髦忠芩档拿芰种校孟笠恢恍锥的狼,听从着魔鬼的命令,使上帝
所赐的人的灵魂受苦。这些魔鬼的门徒能想出什么好东西?鲍格米勒派尽制造些异端邪说,
他们说魔鬼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的长兄,你瞧,这不是胡扯吗。因此他们叫人不要服从
尊长,不要做工,要离弃妻儿,人什么都不需要,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人只需要照自己的心
意过活,照魔鬼的吩咐过活。嗨,又是那位亚历克萨沙,嗳,虫豸……”这时候,掌柜偶然
支使我去做旁的事情,我离开老头儿走了。但他独自儿留在廊下,还对着空荡荡的四周继续
说下去:“唔,没有翅膀的灵魂。唔,天生的瞎眼猫,我逃到什么地方去才能躲开你们呀?”
以后,他仰起头,两手放在膝上,不动地望着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没有作声。
他开始对
在人间 第 12 部分
以后,他仰起头,两手放在膝上,不动地望着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没有作声。
他开始对我更注意,更和善,有时他来,我正在读书,他拍拍我的肩头,说:“读吧,
小家伙,读吧,对你有好处的。你似乎有一点儿聪明;可惜,你不尊重长辈,对任何人都反
抗。你想想看,这种顽皮劲儿会把你引到什么地方去呀?小家伙,这会把你引进牢狱里去
的。读书是好的,但必须记住,书不过是书,要自己动脑筋才行。鞭身派里有一个叫达尼洛
的教诲师,他竟说新书旧书,全都无用,便把书装在袋子里扔进河里了。不错,这当然也是
愚蠢的事。这也是亚历克萨沙搞的鬼……”他越发频繁地记起那个亚历克萨沙,有一天,他
到铺子里来,板着脸担心地对掌柜说:“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这里呀,在城里,是昨天
到的。我找了又找,没有找到,他躲起来了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准他会来……”掌
柜不友善地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
老头儿点了点头说:
“正应该这样。对于你,一切人不是买主便是卖主,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呀。好,弄杯
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已有几个客人:鲁基安老头儿高兴地微
笑着,门后边的暗角里,坐着一个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长统毡靴,腰里系一条绿带
子,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脸上没有什么特点,看上去很文静,而且谦虚,象是一个失
了业而且为此十分伤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向他那边瞧,严厉而重声地说着什么,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
碰动帽子,好象要画十字似地举起手来,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
脑顶心了,然后又拉下来,几乎连眉毛都要掩祝这种神经质的动作,使我记起外号叫“兜里
装死鬼的伊戈沙”。
“我们这条泥水河里,游着各种鳕鱼,把水弄得更脏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长得象掌柜的那个汉子,低声而沉静地问:“你这是说我吗?”
“就算是说你吧……”
这时候,那汉子低声而十分诚恳地问道:“唔,那么你怎样说你自己呢,汉子?”
“自己的事,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的事……”“不,汉子,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
严正有力地说。“对于真理,不能背过脸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当瞎子,在上帝跟前,在众
人跟前,这都是极大的罪过。”
这人称彼得·瓦西里耶夫汉子,我听了很痛快,他的平静而严正的声音,也使我激动。
他说话的样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们生命的主宰。”他一边说,一边渐渐把身
子向前弯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脸前挥舞着手……“不要责备我,我还没有象你那样被
罪恶染污……”“茶炊开了,在翻腾作响,”老鉴定家轻蔑地说,但那一个不管他的话,继
续说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人更染污了圣灵之泉。兴许就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书
呆子的罪过。总而言之,所谓书呆子是一种死板的人,我不是书呆子,我也不会咬文嚼字,
我只是一个活着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平凡人,我听够了。”
“是你们把大家搞糊涂的,很简单的东西让你们搞得乱七八糟,汉子,你们这般书呆
子,伪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话?”
“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着掌心里写着
的字,动着手掌,激烈地说:“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进那个牲口棚,就算对他做
了好事吗?可是我——却不以为然。我要说人应该成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们的一
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人们应该摆脱那些互相争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摆
脱一切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污秽不洁。灵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国的山谷间。我
说,摆脱一切,斩断一切罣碍,打破世俗的网,这种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我走的是正直
的大路,我灵魂不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
这也是世俗的东西呀。”老头儿讥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热心地说着,虽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却象吹喇
叭一般:“汉子,你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
站在上帝面前,从你的心头斩断地上的罣碍,放弃一切,上帝会看见你:你是一个人,
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边,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这样灵魂才能得救。
弃去父母,弃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诱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为了上帝,物欲死而灵
魂活。这样,你的灵魂,便燃烧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
耶夫说着站起来。
“我当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一点,不料变得更蠢了……”老头儿摇摆着身子,从铺子里走
到廊下去。这行动使亚历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诧异而慌张地问:“你要走吗?……呃……为
什么?”
但是和气的鲁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就朝着他说:
“说到你,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你也说一些无用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
路亚,二呼阿利路亚……”鲁基安对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现在,他就对着掌柜很自
信地说:“他们敌不过我的精神,完全敌不过。象火上的烟一样,消失了……”掌柜抬眼向
他一望,冷淡地说:“我对这类事不过问。”
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拉拉帽子喃喃地说:“怎能不过问?这是不能不过问的
事……”他低头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两个老头儿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别就走了。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
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
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
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
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
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
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
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
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g,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
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
着核桃木的g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十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
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
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
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
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
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
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j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
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
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
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
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
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
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y险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
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
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
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
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
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
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
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
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
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
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
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
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
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
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
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
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
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
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
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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