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处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淮上
“陈叔老了,”他望向管家道:“你也没个子女,以后怕是养老困难。这块地皮和别墅当初就是用你名字买的,我死后你正好可以拿去,连手续公证都省了。”
管家瞬间大愕,简直完全没想到:“不不,这——这怎么行——”
“阿肯不是能待在一个地方的人,我把所有现金都留给了你,愿意回越南老家就回越南老家,愿意环游世界环游世界去吧。做雇佣兵毕竟危险,早点带兄弟们金盆洗手,做点正当生意多好。”
方谨不停顿说完,微微吁了口气,抬手制止了管家:
“这差不多是我所有的大笔资产了,剩下些零碎东西、车船之类,变卖后分给护士和佣人吧。照顾我一场也不容易,都拿点钱走,当是个念想。”
管家眼眶瞬间就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阿肯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当着方谨的面掉出泪来。
“但您打拼出这笔身家也不容易,这几年来辛辛苦苦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谨淡淡道:“人看开点活得更轻松,陈叔不用劝了。回去休息会吧,我跟阿肯有事商量。”
管家明显是不想作罢的,但方谨态度却缓和而坚决。他一向是那种虽然很和善,但主意一旦打定就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人,谁劝都没有用——唯一能轻易改变他意志的人此刻远在天边,估计正忙着接手顾家更为庞大的产业吧?
管家只得沙哑答了声是,踌躇着走了。
“干嘛现在说这个,这不咒自己吗?”待管家走远后阿肯才皱起眉,不赞同道:“这下好了,老人家又要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对着他那几棵宝贝果树流泪吐血……”
方谨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早说早好。从守灵那阵子开始其实我就有点糊涂了,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一时明白一时恍惚的,看东西也不太清楚……我怕到最后漏掉点什么,忘记交代给你们。”
阿肯倏而沉默下来。
“……还是有希望的,世界骨髓库配型还没完成……”
然而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苍白——骨髓配型大海捞针,要六个点全对上,最好还要血型匹配,那简直是买彩票中千亿大奖的几率。就算几百次重筛后终有对上的那一天,方谨也未必能等到那时候。
“不说那个了,”方谨岔开话题道:“叫你打听的事情呢?结果出来没有?”
“啊是,”阿肯立刻抽出那本资料递给他。
“关于您父母骨灰的事,我让人打听了很久,顺着您家以前被烧毁的警方记录一路往上追查,但怎么都找不到线索。后来我想既然真凶是柯家,很可能他们买通相关人员弄走了遗体,就从这方面入手,最终找到了当年搞尸检的人……”
方谨骤然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阿肯。
“——查不出来,”阿肯道:“时间太久且柯家刻意掩盖痕迹,用这个方法根本不行。后来我差点要对那几个人动私刑了,这时突然道上的朋友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个当地火葬场的人,翻十几年前的卷宗找到了您父母……呃,过去烧骨灰的记录。”
方谨不假思索,立刻问:“埋在哪?”
“g市城郊一个公墓,详细地址和照片都有。”阿肯指指那本资料:“具体埋葬地点也记在上面,幸亏是二十年内不用续费,否则一旦给公墓管理处挖出来,可就真没了。”
方谨立刻低头翻开文件。
他看得很认真,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因为脸上伤痕还抹着药的缘故,鬓发被别了上去,侧脸显出非常清瘦利落的线条。
“……也还好,并不太远。”
半晌方谨合上资料,微微松了口气,转向阿肯道:“这样——你去把他们的骨灰拿出来,路上小心保存,然后带到岛上来给我。等我死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和他们混在一起,过两天帮我找附近墓地的介绍图册来,选个好的以后埋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低落,甚至有些雀跃。
阿肯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点笑容来:“是。”
“我这辈子陪父母的时间太少,以后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他们。”方谨笑道:“还有以后要是过了续费期,骨灰给人挖出来倒了,至少也是混在一起倒的。哎,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过了十几年还真能找得到……”
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阿肯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狐疑。
那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又无迹可寻,但他在东南亚金三角混了那么多年的直觉却在警告他,似乎有某种危险的、被他漏算了的线索。
真有那么容易找到吗,十几年前意外失火被害人的骨灰?
就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突然一个知情人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明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他道上朋友多,之前到处追查的动静不算小,光冲着悬赏就肯定有人愿意帮忙打听。但不知为何阿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那一重又一重的巧合,都透着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
方谨的状态是真不行了——他忍不住想。
连他都隐约怀疑的情况,方谨却完全不假思索,连多想一点都没有。
他这几年禅精竭虑太过,现在脑力是真有点跟不上了。
·
虽然阿肯内心迟疑,但方谨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因此第二天他做好一切准备,就带着两个手下坐船去g市,取骨灰去了。
别墅里一下少了三个警卫人手,安保力度便有所减弱。所幸岛上环境安全,阿肯他们最多三天就能回,因此连一向爱唠叨爱担心的管家都没觉得有什么。
他们走后第三天,阿肯打电话来说取到骨灰了,是夫妻混在一起的骨灰盒,还拍了张照片发给方谨看。
方谨自然是捧着手机看了很久,又问他什么时候回。
阿肯虽然平时浪荡好玩乐,但关键时刻仔细、妥帖、周密,绝不耽误事情。他和两个手下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准备飞机回离红礁岛最近的城市,然后在当地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能坐船回来。
这完全没有任何不妥,方谨叮嘱了两句一路小心,便挂了电话。
谁知第二天,阿肯突然失去了联络。
他并没有按原定时间回来,甚至到了下午都不见踪影。管家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对面却全是忙音,表示对方手机已经被掐断;不仅他这样,连他两个手下手机也无法接通。
方谨让人去查了早上那艘经过红礁岛的航船,傍晚时回来消息,根本没有这个叫阿肯的旅客上去。
三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方谨当机立断,马上派了人去搜查昨晚航班的旅客列表,以及机场附近酒店的住宿消息。但他在当地没有人脉关系,门路也不通,这么短的时间内问不出情况来,无法判定阿肯是在g市遇到了麻烦,还是离开g市后才失踪的。
整件事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似乎有种无名的危险,终于从一系列巧合的背后探出头,如同阴云般逼近了这座岛屿。
·
那天深夜方谨隐约做了很多梦。
那其实是很不正常的,因为他太虚弱了,精神已经不足以支撑晚上做梦这么高强度的大脑皮层活动。有好几天晚上他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浅度昏迷,一丧失意识就人事不知的那种。
但这天他的梦境却异常纷杂,无数个记忆片段潮水般涌过,交织成错综迷离的幻境,将他牢牢地困在了大网中;他拼命挣扎,大声呼喊,却无法挣脱任何旧日梦魇的纠缠。
最终那大网中心呼地燃起大火,瞬间烧毁了所有幻象,映亮了夜色深处黑暗的天空,将房屋烧得噼啪作响。
——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在火海中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方谨竭力往火里冲,他要去救出他的父母,救出他的家,或者哪怕陪他们一起去往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然而不知是谁从身后紧紧拉住了他,那力道简直像铁钳一般,不论他怎么拼命挣扎、大声哭喊,都无法撼动那力量分毫。
最终房屋轰然坍塌,方谨痛哭着跪在了地上,充满仇恨地回头想看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紧接着他愣住了。
——那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赫然竟是顾远。
·
方谨猝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卧室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半晌方谨才勉强平息心跳,翻了个身想找点水喝,结果猛地僵在了那里。
——床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西装领带,昂贵布料包裹住精悍的身形,如同惯于杀伐的野兽披上了一层华丽外衣;他的面孔英俊神情却冷淡,那针扎般强烈的气势,甚至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胆寒。
方谨僵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
“顾……顾远……”
顾远把手里那只陶瓷罐放在床头柜上。
“给你的,”他漫不经心道,“令尊令堂的骨灰。”
夜色深处 Chapter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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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谨霍然起身,却被顾远一只手按了回去:
“睡你的,别起来。”
“你是怎么——”
顾远打断他道:“起来就走困了。”
黑暗中他眼神亮得像一头昼伏夜出的猛兽,那手上传来的力道也铁钳般不容抗拒。方谨被硬生生按回枕头里,惊疑、恐惧和渴慕交织在一起,让他声音异常不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远看着他,不说话。
“……阿肯呢?”
顾远还是没有回答。
半夜醒来是这样,一起身就困意就走了。要是再有人一来一往的搭话聊起来,再入睡就非常困难。
顾远强行给方谨掖好被角,两只手把他固定在那一小块空间里,夜色中声音醇厚又低沉:“——这样不好吗?看,你家人也在,我也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什么事明天醒来再说。”
方谨颤抖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嗯,是。”
方谨不做声了,黑暗里只能听见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发出怦怦的声响。
——顾远连他父母的骨灰都能找到,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知道上一代的所有恩怨了?
那他相信自己信里写的东西吗?
不可能不信的,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再考证也考证不出事实背后的动机来。
但如果他信了,现在面对自己这个背叛他利用他、野心勃勃贪图他家产,还导致亲生父子至死不能见面的罪魁祸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虽然希望顾远厌恶甚至痛恨他,但那是建立在两人从此永世不见的前提下的。现在骤然见了,方谨一想到自己在顾远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心里就紧抽般难受。
哦,还得加上父母的仇恨,以及这张难看的脸。
方谨竭力翻身,想把受伤那一侧脸藏起来,但一动就被顾远敏捷地按住了:“干什么?”
——但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方谨竟然开始反抗,不停蜷缩想翻身、想往被子里躲,他濒死挣扎的力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顾远除了两个手抓住他之外,还不得不俯身压在被子上:“你到底干什么!”
方谨用力偏头,却被顾远扳过下巴:“你脸上还抹着药,医生没告诉你睡觉别沾枕头?”
“……你别看……”
“不看。睡觉。”
“顾远……”
“你现在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睡觉!”
也许在夜色的掩护下人更容易流露出脆弱,不知为何方谨鼻腔突然一酸,那声音甚至透出了央求:“真的难看……别看了,求求你……”
他们贴得那么近,那话里的悲哀和无助全无掩饰,清清楚楚穿过耳膜打进了顾远心里。
顾远肌肉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身下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方谨。半晌他才重重出了口气,问:“我到底做错过什么事,让你觉得我就看你一张脸?!”
方谨咬紧牙关,过了很久很久才埋下头,把眼睛埋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
顾远强行把被子提起来一些,避免布料磨蹭伤口,突然就只听他闷声闷气地小声问:
“你什么都……你什么都知道了,对吗?”
顾远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知道今晚是没完了。
果然不该连夜赶来。
他一声不响站起来,打开门走出了卧室。方谨忽觉身上压力一松,忙扒开被子探头望去,结果不一会只听门打开,顾远又走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块海绵样的东西,走到床边长腿一跨,骑坐在被窝上,把方谨紧紧固定在了自己身下。
这个姿势让方谨整个人仰面朝天,处在一个非常卑微弱势的地位上,他不由就有些惶恐,下意识往大床深处缩了缩。但紧接着顾远像老鹰抓走小鸡崽一样又准又狠地揪住了他,手劲大得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方谨有刹那间以为自己会挨打:“别——!”
但顾远俯身亲了亲他冰冷微湿的额角,随即用海绵一把捂住了方谨的口鼻。
刹那间一股很难形容的芬芳气息涌入脑海,犹如花香,又像暖和的微风从全身每一根神经拂过,让人舒服得连眼睛都要眯起来。方谨还茫然地偏了偏头,紧接着眼皮突然无比沉重,渐渐地就合起来了。
“顾……”
顾远紧紧看着那眼睫渐渐合拢,如同蝶翼的垂落,最终身下只传来均匀安稳的呼吸声。
长河般的夜色从窗外一涌而入,将这方小小的世界温柔没顶。顾远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看了很久,仿佛要把此刻暧昧的暗影深深刻进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半晌他扔了海绵,伸手轻轻梳理方谨被别到耳边的鬓发,手指小心翼翼从伤痕的边缘抚过。
白血病人伤痕愈合极慢,方谨基本已经没什么生存的意志了,每天就浑浑噩噩的过着。那越南佬交代说管家每天都盯着方谨上药和忌口,想必要不是管家,方谨自己也提不起精神去照镜子。
这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连脸上的伤都懒得换药?
顾远近距离贴着他,甚至能看清那伤痕周围破碎的肌肤纹理。他想起方谨拼命把自己藏进枕头里的时候,力气简直难以想象的大——如果说人羞愧到极点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那他刚才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为什么在我面前,就卑微得恨不得躲进尘埃里?
甚至连死都不肯死在我面前,连骨灰都想埋在永世不见的地方?
顾远把脸埋进方谨冰凉的颈窝中,感觉到脉搏在那脆弱的血管中轻微搏动。他贪婪地听了很久很久,最终才长长地、颤抖地出了口气,起身跨下大床,拎起床头的骨灰罐,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了出去。
·
第二天清晨,管家下楼走进客厅,正准备去厨房准备早餐,突然脚步结结实实僵住了。
只见客厅餐桌上满满当当,乍眼望去全是清淡可口的广式粥点,正中一锅热气腾腾的红枣乌鸡汤正散发出鲜香。一个面孔英俊而眉宇冷漠的年轻男子站在桌边,正伸手往白瓷碗里盛汤,见管家进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管家心神巨震,瞬间明白了今天早上别墅安静异常,连个人影都不见的原因。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大、大少……”
“坐。”
管家哪敢坐,慌忙退后了半步:“大少您——您是怎么找到这——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
顾远加重语气:“坐!”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他的声调,甚至于周身散发出的气场,都有股压倒性的力量迎面而来。
管家反射性哆嗦了一下,慌忙走到餐桌边。
顾远把鸡骨头都挑出来,拣了炖得烂烂的红枣放在汤碗里,又仔细撇去汤上的丁点油星。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面沉如水,一点表情都看不出来,直到最后一星油点都彻彻底底从碗里撇出去之后,他才慢悠悠道: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让你们都这么怕我?”
管家一个激灵,立刻低声道:“并、并没有,大少!”
“那你们一个两个争着偷跑,又是怎么回事?”
管家嗫嚅不敢言。
顾远盛完汤,又挑了一碟韭菜虾饺,一碟蟹黄豆腐,几块咸肉酥脆的小烧饼,并一笼奶黄软嫩的流沙包,零碎整整齐齐放在托盘里。他那双有力的手布满枪茧,做这一系列事情简直半点烟火气都不带,稳稳当当有条不紊,出乎意料地不给人任何突兀感。
不知为何管家打了个寒战。
顾远明明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示,但就是给人一种针刺般的可怕——那种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的,强烈冷酷又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管家在顾家做了三十年,连在顾名宗身边工作的时候,都没有过此刻如坐针毡的感受。
顾远突然问:“这两年来照顾我生父,挺辛苦的是吧?”
“……”管家心中一沉,足足过了好几秒才不安道:“对不起大少,当时情况特殊,并没有——来不及通知您,所以我才擅自……”
“要不是看在方谨的面子上,你眼下已经不在这里了。”
管家冷汗刷地涌出,刚要起身道歉忏悔,就只听顾远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因为我隐瞒了顾总的事情,对不起大少,这么多年来我真的是被逼无奈,我的身家性命……但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所有事情,当年顾总他——”
“不是这个原因,也不用你来解释。”顾远淡淡道:“我再恼火,也知道什么叫天各有命,跟你这样的人关系不大。”
管家哑口无言,十分局促地待在那。
只见顾远将崭新的汤勺、木筷放进托盘里,又仔细叠了块消毒加热的擦手巾,说:
“其实我是在想,你明知道方谨应该待在g市由我照顾,但因为他想要离开,你二话不说就跟着他来了。你那么顺从听话,哪天方谨想不开要自杀,你是不是还给递刀子?”
这话落在耳朵里不啻于一道惊雷,管家慌忙起身想要辩解,但惊惧之下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还没支吾几句就被顾远无情地打断了。
“行了,我需要一个合格的管家,不需要老好人。既然方谨把你弄过来,从此你就待在这别回顾家了,这房子和地皮既然是方谨给的,我也不会要回去,留着养老吧。”
管家完全没料到自己能被这么轻易放过去,当场愣在了那里。
却见顾远端起托盘,也没有任何假手他人的意思,就这么端着他给方谨选的早餐,径直往二楼去了。
·
顾远推门而入的时候,方谨已经刷完了牙洗完了脸,有点浑浑噩噩地坐在床上,似乎还在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荒诞不经的梦。
紧接着他抬头看见顾远,茫然无辜的神情刹那间变了,仿佛十分惊讶、慌乱和瑟缩——但那混乱中竟然还有一点点开心和期盼,明明是非常细微隐蔽的情绪,顾远却一眼便精准地认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回应,只轻轻把托盘放在靠阳台的小圆桌上:“过来吃饭。”
方谨看着他,谨慎地没有动。
顾远问:“难道要我过去喂你?”
“……”
“过来吃饭,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方谨迟疑不定。本来他生病后思维偶尔就有点糊涂,一大清早起来脑子转得更加慢,顾远几乎能透过他那凌乱的头发,看见一团浆糊的大脑在磕磕绊绊地冒泡。
半晌他终于没能战胜来自顾远的吸引力,穿着已经十分宽大的睡衣,慢吞吞站起来走到圆桌边。
顾远猎豹般猝然起身,一步迈到他身边,拉开椅子把他按了下去。
“……”方谨别无选择地坐在圆桌前,眼睁睁看着满托盘鲜香扑鼻的食物,只见顾远神态自若地坐回他对面,拿起一个小烧饼吃了起来。
他看上去是那么正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仿佛没看过那封信、仿佛不知道方谨的野心和斑斑劣迹,仿佛这两个多月以来的留书出逃都从没发生过一样。
方谨拿起筷子却不夹,低头盯着那碗汤,半晌才低声问: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要是有没生病时一半的敏锐,就能察觉到自己话里浓浓的不安和试探有多么明显,而那点脆弱的掩饰又多么苍白可笑。
顾远当然捕捉到了。方谨现在的所有情绪就如同他本身一样,在顾远面前没有任何隐藏的余地,只要伸手就能抓过来,然后像一层层剥开花苞那般,残忍地扒个精光。
——但顾远并不想那么快吞吃胜利的果实。
他要诱导方谨说出更多的东西,那些他调查了许久,却都隐没在历史中再无人可以知晓的事实。
“是,我都知道了。”顾远悠然道,“我连你父母的骨灰都能搞到,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方谨紧盯着他,微微张开口,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看到那封信后我整整查了两个月,甚至追到了你父母的墓地,然后听说有个越南人在偷偷打听当年你家那起纵火案以及寻找被害人的骨灰。我派人放出风声说你父母的骨灰在这里,他果然上了钩,只带着两个手下就来了,骨灰交给他后我一路尾随到了这座岛。”
顾远猫逗耗子般顿了顿,道:“多亏那越南人,省了我多少调查的工夫……与其问我是不是都知道了,不如问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嗯?方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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