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映桃花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淮上
天迩岐志皱起眉,静静站了半晌,才摇头一笑:“没什么……只是刚才好像听见了哭泣声,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相田笑问:“你听错了吧?”
“不知道呢。听起来非常惨,好像是……让人听了会很难受的哭声。”
天迩岐志似乎也觉得有点荒唐,笑着摆摆手,走出了门。
·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起,天迩岐志会经常来这栋废弃的大屋转悠两圈。
他有时跟着相田一起来,那大多是行刑;更多的时候,则是自己一个人来,就像研究什么深奥的问题一样,充满好奇和兴趣地上下打量这伤痕累累的年轻人。
有时他也带点酒,不过只是自斟自饮,似乎对腐烂和破败的气味完全不在意一样。
“这个年纪能当上东大的讲师,其实还真了不起呢。”
“天气越来越冷了,话说你家在哪里?这个季节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呢?”
“怪不得掌门要拿你炼阴阳两面魂,怎么还撑着不死啊。”
……
年轻人的身体越发*,他终日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
然而天迩岐志却不在乎,他似乎从这种自斟自饮、自言自语的相处方式中找到了某种乐趣,甚至有时什么话都不说,也能愉快地待一整个下午。
“话说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某天临走时,他突然貌似有一点遗憾地,看着年轻人道。
“如果你还可以说话的话,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年轻人双眼紧闭,没有呼吸。
只有胸膛极为不明显的微弱起伏,能证明他还没有完全死去。
天迩岐志叹了口气。
“真可惜……不知道名字的话,就不能算是真正认识了呢。”
·
冬天终于下了第一场雪,白色的雪雾纷纷扬扬,寒风卷着细小的冰渣,在窗檐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夜幕降临时,远方传来热闹的人声,烟火在夜幕中开放,映出绚丽的礼花。
牢房的铁门又开了,天迩岐志裹着厚袍,提着灯笼,拎着一壶小酒,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笑道:“今天是除夜呢。”
“新年就要到了,今天是合家团聚的日子,据说烟花要放整整一夜。”他席地而坐,为自己倒了杯酒,笑道:“呐,祝我自己新年快乐,健康长寿……你的话就不必了。”
年轻人的头微微动了动。
此时外面的夜空中烟花绽放,瞬间的亮光,映出他勉强抬起的眼睛。
“……”
“嗯?你醒了?”天迩岐志大感意外,放下酒杯问:“你说什么?”
“……”
年轻人的嘴唇动了动,但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天迩岐志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年轻人的情况已经很坏了,他的面孔是苍灰色,瞳孔涣散,眼珠浑浊,那是时日不多的标志。他的一条手臂已经只剩下骨架,干涸的血肉附着于其上;其余部位也并不好太多,但应该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天迩岐志看着他,眼底似乎微微有一点怜悯。
“嘛,难得你撑了这么久,我送你个新年礼物吧。”
“……”
“你先说你的愿望,然后我说我的,有来有往才是公平交易——只要不是叫我自戕,其他都可以哦,如何?”
年轻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天迩岐志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我……”
“杀……”
“杀了……我……”
牢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窗外烟花升空,映亮天幕,随即传来绽放时辉煌的爆响。更远的地方人声鼎沸,除夕夜祭热闹非凡,在风声中传出去好远。
寒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发出嘶嘶的呜咽。
“好啊,”良久后天迩岐志说。
“但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作交换,这是我想要的新年礼物。”
然而年轻人低下头去,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多说一个字了。
他的头颅低垂,声响不闻,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天迩岐志等了很久,除了自己的呼吸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他最终无奈地笑了一下。
“……看来我应该是要被跳票了啊。”
天迩岐志抬起手,四指并拢,抵在年轻人冰凉的胸膛上。
指尖下就是微微跳动的心脏——它竟然坚持了这么久,久到让人甚至想看它永远这么跳动下去。
“再见了,欠我一份新年礼物的人。”
四指轻易切入胸膛,在骨头轻微的脆裂声中,触及到心脏。
年轻人微微抽搐,紧接着嘴角涌出黑血,喉咙里发出急促倒气的声音。
下一秒他心脏被洞穿,身体剧烈跳动一下后,无声无息瘫软了下去。
——他再也不会有任何动静了。
那坚持了许久的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在除夕夜凛冽的北风中,穿过山峦和荒野,越过冰封的宫古海峡,向着他的故乡呼啸而去。
远方传来钟声,零即将到来。
神社将敲一百零八声钟响,雍容庄严,袅袅不绝。它意味着旧年的邪恶被驱走,新年的福祉即将来临;钟声停歇之时,便是零点整,新的一年在万众期盼中降临于人间。
烟花绽放,欢笑不绝。
天迩岐志抽出手掌,血肉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年轻人残破不堪的尸体,阴影中目光晦暗不清。
“……新年快乐。”
他轻轻地说道,转身走出了牢房。
提灯映桃花 Chapter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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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潮汐撞击在礁石上,发出轰响。
广袤的虚无空间中,颜兰玉用尽全力蜷缩身体,发出急促战栗的喘息,在剧痛和绝望的撕扯中用额头一下下用力撞击膝盖。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要让我重温这一切?!
明明已经深埋在灵魂深处丑恶的过去,为什么还要残忍地翻出来尽情展示一遍?!
他的额头被撞破了,鲜血顺着鼻梁流到脸颊。他的面孔扭曲痉挛,发出一声声嘶哑尖利浑不似人的痛喊。
让我出去。
“——让我出去——!”
——轰!!
魔龙庞大的身躯刷然游过,瞬间将大殿外游廊上的一排朱红木柱拦腰扫断。
柱身轰然倒下,在地上重重砸成无数段,几个狂奔而来的神职人员失足滑倒,差点被凌空而来的木桩砸得头破血流。
楚河一抬手,在他身后即将倒下的木柱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托起,缓缓恢复正位。
“你是什么人?”巫师们的眼睛无法看见自己头顶上盘旋的魔龙,纷纷惊恐万状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干什么?!”
楚河没有回答,眯眼望向半空。
只见一道雪光划破天际,如流星般势不可挡,继而重重爆炸成耀眼的强光!
“摩诃——!”轰响中周晖的咆哮压倒一切:“你他妈拿的是什么东西!”
周晖身形急坠,呯然一声稳稳落地,霍然起身怒道:“这小子手里的剑太开挂了,能直接从天上召唤风和闪电,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楚河无奈地揉按眉心:“那是天丛云,传说中能控制天气的上古神器,和八咫镜、琼勾玉一起并称日本的三大国宝……赶紧把摩诃扔回血海去,刚掉这条龙然后快速走人,还嫌不够乱吗?!”
周晖大怒:“小兔崽子太可恶了!不行,我要把他的剑抢过来!”
楚河:“………………”
边上几个巫师都惊呆了,反应稍快的便立刻冲上来:“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竟然擅闯只有皇室殿下才能进的内宫?!还不快快退散!”
周晖立刻转头小声问:“真的?只有皇室能进?”
楚河:“差不多,这是日本皇室专用祭祀之地,相田义他们几个应该是偷摸进来的……”
“哎?!那这里岂不是应该有很多财宝?!”
“快住嘴!”楚河简直满头乱麻:“这种时候别添乱了好吗!”
巫师几乎要气死了,但神宫内外的防御本来就不是靠人力,神职人员极其有限,大多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女。在靠近内宫的地方只有他们几个轮值,这时哪怕报警都叫不来人,根本无计可施。
“如果你们还不出去的话,就休怪我们……”
巫师话音未落,突然夜幕中一道无比粗大的闪电当空而降!
摩诃冷酷的声音在电流爆裂中响起:“尔等凡人,还不滚开——!”
——轰!
千钧一发之际,楚河凌空抬手横推,一股柔和汹涌的力量将几个巫师拦腰卷起,刹那间推送到数十步以外。
就在巫师们勉强落地的同一时刻,电流如同瀑布般哗然坠下,当场将他们刚才所占的地方连同大殿前门劈得四分五裂!
巫师们齐声惊叫。剧烈震动中周晖踉跄几步,险些被当头砸个正着,不由破口大骂:“个死孩子也太会玩了吧?”
楚河啪地抓住周晖即将拔刀而上的手,另一手迎着狂风抬起,手腕上瞬间飞出一串纯青色佛珠。紧接着佛珠在光芒中粉碎、化形,变作琉璃短刀,被他细长的手指抓住,向摩诃袭来的方向振臂一挥。
刀锋形成扇形的青光,悍然逆风而上,一击将摩诃手中的天丛云狠狠撞飞!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势不可挡,摩诃半边身体都被撞得向后一顿,怒道:“母亲!”
“别闹了。”楚河向摩诃伸出手,说:“过来我这里,我带你回血海。”
“不!为什么你们都要来干涉我的行动?!为什么你们都站在人界这一边?!”
楚河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知道你是想通过吞噬魂魄来补偿缺失的神格……”
楚河还想继续讲道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当空飞出去的天丛云剑划出亮弧,突然从阴云凝聚的空中引出无数交织的电花。
紧接着,电网纵横交错,汇聚成一束闪电,在直指高空的剑锋上轻轻一触。
楚河:“诶?”
变故陡生,所有人都被这奇异的天象所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闪电接触剑锋的那一刻,犹如凉水泼进了满锅滚油中,轰然一声漫天全炸!
“我早告诉你了——!”周晖扒着楚河的耳朵大声嚷嚷:“你还在那教育大毛,我早告诉你这把剑值钱!抢过来咱自己用就完了!”
楚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见电流的瀑布飞流直下,犹如倾盆大雨浇灌而来,在这贯穿天地的宏伟光幕中,魔龙终于显出了它暴怒的身形!
——如果说刚才魔龙的身躯处在平行空间中,凡人肉眼无法窥伺的话,那眼下在这罕见的天象光照中,它就完全挣脱了人魔两道的枷锁,在人界投射出了自己的影像。
巫师们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它在高空中显出身形,龙头扬在上百米的高空中,整条身躯盘踞成山峦,巨大的尾部甚至垂到了地面上。
“这……这是龙?这难道是龙?!”巫师们摇着头,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去:“龙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那条魔龙似乎有些焦躁,小山般的头颅左右游弋,三只血红灯笼般的竖瞳缓缓向半空中扫视,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而同在空中的摩诃根本没打算理它。
孔雀明王对这种不能吃的东西是没什么关注度的。何况周晖就在眼前,对父亲的仇视足以盖过他对日本人这些破事的关心,这条龙现在哪怕把所有人搞死都不关他的事情。
摩诃只想继续对付周晖,他转过身,向天丛云剑的方向掠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高空中魔龙的眼睛突然三瞳重合,齐刷刷望向他。
“……”
摩诃感觉有点不对,抬头与魔龙对视。
狂风卷起垂落的银色长发,他的视线冷漠而又莫名其妙。那一刻透过孔雀明王充满暴戾的魂魄,巨龙似乎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骤然抬高头颅形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倒u形。
“……?”
这是要攻击我?
摩诃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巨龙当空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把他撞飞了出去!
“——啊!”
摩诃猝不及防拦腰横飞,漫天喷出一口银白色的血!
这他妈是在搞什么?怎么突然找上我了?!
摩诃根本想不通为什么在场这么多人中魔龙突然就把目标对准了自己,但这时已经来不及去想了。他还没从撞击造成的眩晕中回过神,紧接着魔龙张开狰狞的獠牙,犹如一列巨型火车般轰然而至,一头又把摩诃硬生生从半空砸落在地!
呯的一声巨响,地面凭空砸出了一个直径数米的巨坑。
摩诃躺在坑底,还没爬起来,就只见尘土缭绕中,魔龙布满鳞片的巨爪呼啸着向自己当头踩下!
——如果换作凡人,这一下别说粉身碎骨了,那肯定连骨头渣子都不剩,顷刻之间便能化作齑粉。
孔雀大明王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他摇晃着起身,张口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长啸,紧接着身遭金光骤然暴起;他的全身在金光中变形,眨眼间化作了一头宝石般瑰丽的巨大孔雀!
·
“这是怎么回事?”楚河举步就要上前,却被周晖一把拉住:
“等等,别去!”
楚河一回头,只见周晖正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条不断发起攻击的魔龙,半晌道:“它不是想攻击摩诃……它是想找人。”
“——找人?”
“嗯哼,他想找颜兰玉。”周晖说:“你还记得刚才摩诃用自己的结界,把颜兰玉给关进去了吗?”
楚河一怔。
·
孔雀展开双翼和尾羽,裹挟着熊熊金火掠过魔龙,所到之处立刻在魔龙身躯上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黑血和鳞片下雨般洒落,但被孔雀尽数躲过,冲上去便对龙身七寸出悍然一撞!
呯!
巨龙身躯被撞开数丈,孔雀趁机振翅飞上高空。
孔雀明王原身的战斗力堪称狂暴,他正准备回头给这条龙来一记狠的,却突然感到心脏深处极为不易察觉的一震。
这是……?
摩诃眼底掠过一丝疑惑,紧接着又是连续不断的震动从神经末梢传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是结界。
是他孔雀明王布下的结界,在魔龙剧烈的撞击中被摇撼,继而开始崩塌了。
·
异次元中,世界仿佛坍塌的房屋,开始是细小的尘土簌簌而落,继而是碎砖瓦砾,最终残桓断壁如地震般一股脑轰然砸下。
随着异次元坍塌的过程,那些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画面也被打破,化作千万碎片,呼啸如海潮般褪去;巨响中颜兰玉发出一声听不见的痛喊,如同在深海中迅速上浮,哗啦一声挣脱了无边无际的结界空间!
头顶虚空尽头,终于出现了通向现实世界的那一线白光。
而在他脚下,最后一块记忆的碎片正旋转着坠向深渊。
——十八年前,东京。
一栋普通的公寓房里,微风裹着阳光拂过窗帘。床边的摇篮里婴儿蹬着腿,睁大水亮的眼睛,望向一脸笑容的年轻夫妇。
“老公你看,他在笑,他在对我笑呢!”
“宝宝乖,来给爸爸抱抱……”
摇篮中的婴儿被抱起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时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挣扎,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继而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啊,怎么回事?是尿了吗?”
“宝宝乖,乖啊,快来妈妈这里吃奶……”
叮咚!
门铃声响起,然而与此同时婴儿哭泣挣扎得更厉害了,几乎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气发出凄厉的哭嚎。年轻的父亲根本抱不住,只能仓促把婴儿重新放回摇篮里,而母亲则慌忙跑去开门。
那一瞬间,婴儿向母亲伸出手,似乎极力想抓住她。
然而他太小了,柔嫩的指尖在母亲的衣角擦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请问您是……啊!”
“老婆!老婆你怎么了?!你们是什么人……快来人啊!救命,快来人啊!”
哗然一下鲜血四溅,呼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重物到底呯的一声。
几个便衣打扮的男子跨进门来,为首的那个人径直走到摇篮边,望向婴儿。
“你好,”他说,“又见面了。”
婴儿已经不哭了,他的襁褓上溅了几滴血,其中一滴正顺着白嫩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他漆黑瞳孔中映出男人微笑的面孔,那真是一张熟悉的脸。
——天迩岐志。
“有生之年得见君归,实在幸莫大焉。”
天迩岐志彬彬有礼地在摇篮边欠了欠身,伸手把婴儿抱起来,转身对手下道:“收工,回去了。”
魂魄纯正刚烈至极者,可炼阳世魂。
阳魂含冤而死,历经无间地狱、刀山火海,魂灵重返人世者,称阴世魂。
八咫镜心反复无常,可照神鬼两道;唯兼具阴阳两面魂者,可以侍奉。
岁月弹指倥偬,流光瞬息而过。
五年后,密宗门。
阳光犹如金纱,初夏的蝉鸣一声声响彻林荫道。充满平安时期风味的大宅前,竹筒接满了水,咚的一声敲在布满青苔的石头上。
天迩岐志踏上游廊,用手挡住金灿灿的阳光,眯着眼睛向四周环顾一圈。
“好久没来这里了啊。”相田义在身边感慨道,“自从掌门患病闭关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算算看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也一样啊。”天迩岐志笑道。
“呐,天迩师兄,你觉得掌门大人这次叫我们来,是什么意思呢?”
感觉到身侧灼灼的目光,天迩岐志却还是那副微笑的面孔,神色悠然平静:“这种事情等见到掌门不就都清楚了?我一点也猜不到啊。”
相田义眼底掠过一丝不满,但并没有说出什么。
自从掌门患病闭关,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之后,这对师兄弟间的明争暗斗就越发摆上台面,现今也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了。
“那么,天迩师兄既然留恋此间的景致,就请在这里慢慢观赏吧,我先走一步了。”
相田义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天迩岐志仿佛对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充耳不闻,笑着点了点头。
水池边小荷初放,蜻蜓落在荷叶上,转瞬飞上蓝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迩岐志慢悠悠走下游廊,穿过花园向本殿走去,突然瞥见大宅前的木阶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嗯?”
他开始没注意,但走了几步,突然又猝然驻足。
那孩子留头,穿着黑色和服,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池,稚嫩的面孔上有着和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沉静。他胸前垂着一段红绳挂坠,因为身量太小又坐着的缘故,坠子一直垂到了膝盖上。
那赫然是一块灰白色的碎片。
“……”
天迩岐志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那孩子的脸,似乎想从五官中找出和记忆重叠的光影。
然而那孩子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十分疏离,半晌他才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抬起头,迎着天迩岐志的目光回视而去。
那一瞬间蝉鸣远去,周遭化作浓稠的静寂。
新年夜的钟声伴随烟花响起,光芒将黑暗深处瞬间映亮,随即湮没于无边的长夜中。
天迩岐志走上前,笑着用汉语道:
“你好,又见面了,讲师君。”
那孩子漠然地看着他,眼珠如同万丈死水的深潭。
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站起来,转身踩着木阶,走进了大屋。
天迩岐志怔忪片刻,嘴边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消失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举步走上台阶。
外面阳光灿烂,大屋却昏暗而阴沉。四面窗户都用暗色的窗纸贴住了,空气中飘浮着终年煎药留下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仿佛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深深渗进了某种发霉的、疾病的气息。
两个小童守在内间门外,见天迩岐志来了,深深鞠躬后拉开纸门。
内室里药味更浓重,只见一个赢弱不堪的老人歪在病榻上,相田义跪在旁边,深深地垂着头。
那个小孩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屋角,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从他那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天迩岐志进来了,然而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天迩也来了,那么便说正事吧。”
天迩岐志走到相田义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欠了欠身道:“掌门大人。”
掌门布满皱纹的嘴角无力地扯了扯。
“密宗门近几年来日益昌盛,而我渐渐时日无多,很想在临去之前将身后的事务交托给可信的人。思来想去,你二人都是我的弟子,不论决定是谁,都对另外一个不公平。”
掌门顿了顿,嘶哑地咳了几声。
早年首屈一指的阴阳术士,已经被多年的疾病掏空了身体。他的脸色青灰,老态毕露,浑浊的眼睛半阖半睁,身体仿佛只剩一层皮挂在骨架上。
天迩岐志垂下眼睛,余光瞥了屋角的孩子一眼。
掌门的身体,是从六年前,炼制阴阳两面魂时开始衰败的。年轻人死去的那个冬天,掌门使用了很多禁术来突破阴阳两界的天堑,后来又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占卜返生之魂落在何方,从那时起,便江河日下,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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