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什么?”皇后吃了一惊:“你是说,刚才……”谨贵人哭着连连点头。素来不爱说话的康妃,这时慢慢地、轻声地解释道:“我母亲今天来宫里也说起这事。那参领夫人,确是谨贵人同母异父姐姐的女儿。〃皇后沉默半晌,安慰道:“谨贵人不要这样,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亲眷。〃康妃突然沉下脸,愤愤地大声说:“他知道!他全知道!
我母亲问过的!”
大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平日不动声色、严谨文静的康妃会这样激愤。康妃发现众人的目光,脸上红了红,慢慢低下头,不再作声了。
“皇上他,他也太没有情义了!……”谨贵人还在哭。
皇后婉静地说:“谨贵人,你也不要太难过。你那侄女实在也太过分,竟然动了g子,皇上是万民之主……”“姐姐,你还要替他说话!〃淑惠妃不豫之色溢于言表:谨贵人的侄女怎么会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说了,他心里,哪儿还有咱们这些人!早被那个蛮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
“淑惠妃!〃皇后斥责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连忙跪倒,其他人也赶着跪下为淑惠妃请罪,但每个人心里未尝不为淑惠妃说出了她们的心里话而感到痛快。
妃嫔们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后。皇后拉过她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问:“你说,我是亲去南苑问候好呢,还是打发人去问候呢?〃淑惠妃气冲冲地说:“别去!一个也别去,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全都别去!皇上宠侧妃、违祖训、变祖制,说到头还不是太后惯的?太后不顾亲疏,胳臂肘儿朝外拐,宠着那个蛮子女人,我都岂不过!你还是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呢,就这么忍气吞声?咱们都不去,太后心里就会明白,咱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负的,说不定她反倒会回心转意呢!”“可是,皇上他……”皇后迟疑不决地说:“皇上一向讲孝治天下,我要是不去……”“他能怎么样?他已经废了一个皇后了,还敢再废你?祖宗没有过的事,就是中土历朝也没有过,他断然不敢!姐姐,你的性子也要刚强一些才好哇!〃就这样,皇后终于没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问候。
庄太后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挣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热和半昏迷状态。无数奇特的景象、无数狰狞的鬼脸,总在她头顶盘旋。她想大声喊叫,她想双手推开那死死缠绕着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颜六色的彩斑彩带。但实际上,她连手指都无力动一动,嘴唇翕动得几乎不能察觉,轻轻的气息吹出勉强可以听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叹了口气,跌入更深的昏迷……怎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了吗?啊!草绿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啊!天是那么高、那么蓝,一尘不染;地是这么宽、这么远,一望无边。连一阵阵风都这样香,这样恬静!她跳下马背,展开双臂,扑向草地,扑向这从童年就熟悉、象妈妈一样亲爱的故乡的大地……蹄声得得,远远跑来一片,多么剽悍英俊的骑士!绿草黑马红披风,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飞驰……她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抖,那骑士象摘花一样弯腰把她从草地上抱起。两人炽热的目光接触了,啊,多尔衮!……她仿佛又回到当年,丈夫宠爱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头,不动声色地仍然往草原上围猎。是的,那次她从马背摔下来,飞马来救她的,正是九王爷多尔衮,年轻、英武、仪表堂堂。不过,她尽管动心,却并未越礼。她毕竟是皇妃,是多尔衮的亲嫂子。
不,这不是二十多岁的多尔衮,这是装束威仪亚赛皇上的摄政王!他在笑,就象庄太后当面斥责他不该私娶肃亲王福晋时那样笑着,他重复着那句话:“我多尔衮总归是个男人哪!〃可是,真该死!即使他这样无耻、负心,他那红润的阔嘴、白玉似的面色和漆黑的眉毛仍然动人;她尽管又气又恨,心底却还是爱恋着他……他的面容怎么变了?长出了胡须,添满了皱纹?天哪,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头。
“你在我面前请罪吗?你这忘恩负义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让我在寝陵里也不得安生!我决饶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迎头打下。她闭着眼睛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对得起你们爱新觉罗的祖先!你驾崩之后,要不是我联络礼亲王,拢住睿亲王,立我们的儿子为帝,平息了各方的争端,那八旗之间一定要互争帝位,自相残杀,把太祖皇上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付之流水,爱新觉罗氏也将烟飞灰灭!……我有过错于你,可是有功于社稷江山!……”丈夫的铁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强词夺理,你就没有一点私爱?你就全心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挺直身子:“有私爱,是皇上出来的。宸妃入宫,皇上就忘却了早年的恩爱,使妾妃虚有其名,如处冷宫……““你撒谎!〃她的亲姐姐、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宸妃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尖,愤愤地说:“你的私爱,绝非这一点小事!你私爱自家的儿子,一心想让他当上太子,你将来好当皇太后。就是你,咒死了太子!……”“没有!我没有!太子死时,我方临产……”她心里发慌,说话有气无力。
“没有?〃姐姐的两道目光象剑一样锐利,一直s进她心底:“你嘴上说的都是好话,心里就是诅咒太子早死,好让你的儿子登基。如今你可称心如意了!我可怜的儿子啊!……”
宸妃放声痛哭,哭得她毛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过太子早死,可是她把这个心愿始终深藏心底,对谁都不曾透露过,姐姐怎么会知道呢?……太宗沉重的叹息就象一声闷哑的雷,在她头顶轰响着,滚滚而过:“啊,帝子从来不幸,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她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战使她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她竭力张开双目,只见寝宫里灯火荧荧,十分昏暗,床边坐着一人,双手支着下颏,正在打盹。
“水……”她轻轻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惊觉,连忙从保温的棉褥子里拿出一把热乎乎的精巧的宜兴紫砂壶,一手抱着太后,一手小心地喂茶水。庄太后从勉强睁开的眼缝里看了看,断断续续地说:“董鄂……你还在这里……”董鄂妃连忙温柔地低声说:“母后大安。太医都说不要紧的,养养就好。〃太后费力地摇头:“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扑〃的一下跪在床前:“母后,你千万别这么说!
你怎么也不能走!儿情愿替你去,皇上不能没你……娘!〃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董鄂妃的脸颊滚了下来。
太后勉强装出个笑脸:“傻话……就你一个……在这里?……”
董鄂妃说,〃皇上刚走。他为母后已到上帝坛祈祷三天了。
上天念皇上和儿臣们的诚心,一定会赐福母后……”可是,太后已经再次跌入昏睡中去了。
第八天早上,头一束阳光s进寝宫,百宝架上那座精美的金黄色的四面转花西洋钟〃叮叮当当〃地打了旗下,悦耳的声音把庄太后唤醒了。她觉得神志很清醒,身上也凉苏苏的很舒服,只是没一点力气。她喊了一声:“苏麻喇姑!〃声音虽轻,在一片寂静的寝宫里却很震人,床前、矮凳上、寝宫门口、殿外走廊顿时人影晃动,欢声笑语窸窸窣窣地透过窗棂:“太后说话了!”“太后喊人啦!〃……董鄂妃猛地跳起来,为太后撩开帐子,注视着太后,嘴唇颤抖,极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泪,笑着说:“母后,你,你可见好了!……”苏麻喇姑在一边笑道:“太后,皇贵妃在你床边守了七天七夜了!”“我的好孩子!……”庄太后忍不住喊了一声,乌云珠扑过来,太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落泪了。苏麻喇姑一面擦泪,一面叫人去禀告皇上。
可皇上已经闻讯奔来,正赶上娘儿俩一边擦泪一边笑。福临连忙上来向母亲大礼跪拜,象孩子似地说:“额娘,你快把儿子急疯了!你要是再不好,儿子也不想活了!”“胡说!〃太后笑道,〃亏得你孝心感动了上天,也亏了你媳妇这么细心照料!……怎么不见中宫和其他妃嫔?〃董鄂妃抢着说:“母后,这几日大雪不停,没人回宫报信,娘娘她们不知道母后得玻〃福临的面色霎时y沉下来,象是堆上了乌云,不满地白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惨白的憔悴面容、乌黑的眼圈、强打精神的笑,又无可奈何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不知道?〃太后重复一句,软弱地皱皱眉头,眼睛转向苏麻喇姑:“七八天了,也该着人来问问吧?〃苏麻喇姑低下了头,不敢看太后充满失望的眼睛:“……没有听说……打发人来过……”太后伤心地落下了眼泪:“一个也没有?〃大家都不作声。之后,董鄂妃竭力笑着安慰道:“母后,总是今年瑞雪纷纷、堵塞了道路的过。可是瑞雪兆丰年,来年五谷丰登,万民太平,天下一统……”“我不要听这些!〃太后又疲乏又厌烦地说,无力地闭上眼睛:“朝廷有党争,后宫也闹起了党争。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们结了党,向我这姑妈、姑祖母示威啦!……““母后千万别生小辈的气。小辈们年轻不懂事,母后你多多教导。姐妹们或有一时疏忽,顾念不周全,对母后总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长。皇后主六宫,替母后分忧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母后去温泉,一路照应,多么尽心……”太后一声长叹,打断了董鄂妃的话:“你不用说了……这些格格们,娇生惯养,不识大体,不懂事,真不懂事啊!……乌云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这么少,只有你一个……”福临连忙搭话:“额娘,我就不算上一个?“太后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个吗?〃福临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额娘,朝内懂事的人还有的是呢,安亲王、康郡王不都是吗?〃太后微微摇头:“太少,太少……那边人多势大。难哪,真难哪!……”她疲乏地闭上眼睛。
福临眼睛里忽地燃起一团火,明亮灼人。母亲的话从来不曾说得如此明白,一下子激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权势和力量,他不怕那边的阻碍,他大声地说:“额娘,你瞧我的吧!我是当今皇帝!〃太后没有睁眼,象微弱的回声似地发出一声叹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乌云珠,过来。〃董鄂氏走到床前,太后捏住了她的手,含着泪,凄惶地歉然道:“好孩子,委屈你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乌云珠心头一酸,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福临暗暗咬着牙根,鼻翼剧烈地翕动着,一股红潮忽然涌上他的脸庞,染上他的双颧和眼睛,浓黑的眉毛在眉间结成了疙瘩。
乌云珠为太后盖好锦被,又着实安慰了好一阵,才直起身子,遵从太后的旨意,向皇上拜辞,回自己寝宫歇息去了。
她脚步轻飘,有如浮云。出了太后寝宫,迎头看见清晨的太阳,她一阵眩晕,身子摇晃着,嘴里小声嘟囔:“别让太后知道,别让……”她脑袋一仰,昏倒在搀扶她的两名宫女的胳膊上。
—— 五 ——
顺治十四年年底到顺治十五年年初,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纷乱如麻,搅得人心惶惶,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又要出什么娄子。
十二月二十五日,皇太后从南苑回宫。
十二月二十八日,为皇太后病愈,皇上命拨下帑银八万两,一半赏赐八旗兵丁,一半赈济京畿贫民。
十二月二十九日,因皇太后大病初愈、皇贵妃劳累过度而病倒,皇上下令取消了辞岁迎新的乾清宫家宴和慈宁宫宴等许多内廷庆祝。这样,一年中最热闹红火的除夕、元旦,宫里却是冷冷清清,人人心头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凄凉,并隐隐地觉得不安。心里最为忐忑的,要算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了。因为她生性忠厚,比别人更多了一层自谴自责。
初三日,皇后和淑惠妃姐儿俩去逛后花园。淑惠妃那张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劝慰着心神不定的姐姐:“姐,你这是干吗?自找不痛快!太后不是什么话也没说咱们吗?咱们去请罪,我看她满面春风,和颜悦色的,喜人得很!
后来,又赐给各宫好些南苑的猎物,待咱们不是更好了吗?我早说了,咱们一硬气,太后倒会回心转意,你瞧,这不就应了?”“唉!〃皇后心事重重地叹息道:“总归是太后病重,咱们没尽子妇之道,心下总归觉着说不过去……”她摇摇头,垂下了眼帘。
脚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纹的石径,扫得非常干净。石径两边的花坛里,曾经在春三月里招得蜂狂蝶舞的艳丽无比的牡丹、芍药、玫瑰,此时花叶凋残,只剩下枯枝干j在寒风中瑟缩;高大的乔木叶落殆尽,密密的枝桠伸向y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树依然苍翠,给冷落的御花园增添了几分肃穆。路边,树下,侍从的宫女太监悄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坛石盆里的木变石、海参石一样。
冷清的空气,寂静的园林,只回响着这两个高贵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径上的清脆声音,和她们那风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语:“说不过去,请过罪也就是了嘛,还要怎么样?〃淑惠妃笑着,帮姐姐扯好披风的貂帽。
“……皇贵妃病了,也该去承乾宫看看……”皇后低语道。
“啊?你还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圆了眼睛:“要不是她,你会落得眼下这个样儿?”“唉,她是为侍候太后累病的啊!……”“那叫活该!她就爱做这种事,讨得太后和皇上欢心,真是争宠有术、固宠有方,古今后妃难得有她这种狐媚子!“淑惠妃对董鄂妃的恶感达于极点,一说到她,话就非常尖刻,充满了鄙夷。
皇后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呀,进宫这么久了,后妃之德竟没有多少长进。妒忌,是犯七出之条的,身为后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儿俩单独相对时,总是毫无顾忌地摆出小妹的娇憨态的。她双手捂住耳朵,跺着脚说:“我不听,我不听!
这全是南蛮子那一套,咱们祖先没这一说!〃皇后忧心忡忡地停了脚步,无端地看看自己笼着的银灰鼠皮暖手笼套,小声说:“皇上打南苑回宫以后,坤宁宫一次也没来过……他……他召过你吗?……”淑惠妃脸儿红了红,跟着用冷冰冰的声调,板着脸说:“没有!一回也没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不稀罕!““小妹!〃皇后制止地喊了一声,脸也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为了咱们失于问候的过错,皇上一定很生气,会不会把咱们……”“不会不会!太后都没有怎么样,他敢吗?他就愿意人家说他是有道明君。废了一个皇后,他已招来了失德的名声!皇后又不是宫妃,更不是宫女,关乎国家体面的事儿……“淑惠妃侃侃而谈,头头是道,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倒给了皇后不少安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姐妹俩的知心话儿。坤宁宫首领太监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表情十分紧张,姐妹俩立刻意识到又出了大事。他一头跪倒在皇后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什么事?〃皇后恢复了她的端庄平静,淑惠妃也恭敬地后退两步,静静站在皇后的侧后方,象个又贤惠又淑静的宫妃。
“禀皇后,今日万岁爷发了两道谕旨,头一道说托上天爱顾,皇太后重病痊愈,是天下万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减等赦免……“皇后庄重地点点头,说:“皇上纯孝仁厚,大赦天下,万民景仰。〃她等了一下,想听听首领太监报告第二道谕旨,见他只管低着头不作声,不得不又问了一句:“还有呢?〃首领太监连连以头碰地,口吃吃地说:“求主子饶恕奴才……奴才实在……实在不敢说……?
少年天子 第 19 部分
了一句:“还有呢?〃首领太监连连以头碰地,口吃吃地说:“求主子饶恕奴才……奴才实在……实在不敢说……”皇后觉得心口猛烈跳动,极力克制地说:“讲吧!““万岁爷谕旨责备主子……说皇太后圣体违和,皇上还三次到上帝坛宫祷祀,而主子竟无一语奉询,亦未遣使问候,大违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中宫笺表……”“啊!〃淑惠妃惊呼一声,用手捂住了嘴。皇后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低头禀奏的首领太监继续艰难地说下去:“万岁爷还谕令:下诸王贝勒及议政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中宫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元旦、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日,或有特别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致贺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绝的。停了中宫笺表,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而又下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废皇后了吗?
皇后抬起手,扶住自己的头,一阵晕眩、恶心,她有点站立不稳。淑惠妃尖叫一声,扑过来跪在姐姐脚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坏主意!……我去找皇上请罪,让他处罚我吧!……”她先是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自我谴责,继而喉头梗塞得岂不成声,最后索性放声大哭,弄得皇后在扶她站起来时,也泪流满面了。
停中宫笺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六宫;又象一团乌云,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来就显得威严、肃静的大内,气氛更加紧张、冷酷。人们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宫人,不免要看风使舵。于是,往承乾宫探望皇贵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刚从南苑回宫病倒时,除了永寿宫的汉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两位无名贵人之外,没有人踏进承乾门;而现在,日精门之东的东一长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去向皇贵妃请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图氏、乌苏氏、巴氏、那拉氏以及众多的贵人、常在、答应,还有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在那天夜分初定时刻,静妃居然也悄悄地来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于董鄂妃劳累过度、心力交瘁,太医要她安心静养,所以来请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肃一肃,问问安好便退出了。
福临则是每日必来,或是看着她吃药,或是陪着她用膳,有时候便坐在皇贵妃的床沿上,两人小声说笑着,谈天道地,一同消磨冬日的黄昏。如果董鄂妃已经睡着,福临就轻手轻脚地看看门前小火炉上为她熬的参汤和药剂,再到床前撩开帐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紧,气色是否好转,随后便在床前轻轻坐下,静静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有时竟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从他嘴角不时闪过的笑意,能觉察出他不过是陷入甜蜜的回忆。承乾宫一位老太监,是明宫留下来的旧人,他惊叹不已地对同伴们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多情天子!要不说人家关外人生性淳厚其实呢!〃承乾宫里,不论是同住的贵人、答应,还是一般的宫女、太监,对女主人都是真心爱戴感激的。董鄂妃待下宽厚仁爱。
她自己穿戴住用并不奢华,却经常拿她的例银赏赐下人,帮助下人度过难关。皇太后和皇上赐给的克食,她从不忘记分给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荐,一年多来,皇上有数的几次除皇贵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宫的几位贵人、答应,这是何等的荣幸和恩惠啊!她们怎么能不全心向着皇贵妃呢?况且她一向又那样和蔼可亲,从无严词厉色,不摆高人一头的架子。
这次董鄂妃病倒,整个承乾宫似乎都病了。大家说话声也小了,脚步动作也轻了。开始几天,见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轻,承乾宫里上上下下饭量都减少了。这几天眼见她有了起色,众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宫进笺的谕旨,他们都知道了。但承乾宫的人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对此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愤怒或高兴,淡然处之,好象与他们无关。只在偶然的机会或场合,两个承乾宫的人互相交换一道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时,才会流露出她们内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时产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绪。
这个重要消息,却没人告诉皇贵妃。福临是不愿意告诉她,其他人大概怕她过分高兴、有碍病体而不敢告诉她。
这天清早,皇贵妃起床了。侍女们都很高兴,欢笑声异于平日。她们服侍她梳洗完毕,搀扶她坐在炕上的软毡靠座上,她的贴身侍女蓉妞儿连忙用莲瓣贴金圆盘托上三只带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参汤、一碗莲子粥、一碗奶茶。按规矩,董鄂妃先喝了参汤,又喝了奶茶,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这些日子吃东西都没有今儿香甜。〃蓉妞儿高兴地说。
董鄂妃莞尔一笑,说:“真格的,我今儿觉着好多了……蓉妞儿,这两天我瞧你们挺高兴?”“主子病好了,奴才们心里都快活。”“不是这个。我冷眼儿瞧,你们象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蓉妞儿把脑袋一摆,笑道:“主子的心就灵到了十二分不成?谁也没敢在主子跟前透一丝儿风呀!”“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了!你们能眉听目语,我就不能心生九窍?快说!别招骂!〃董鄂妃嘴里威胁着,脸上笑着。
蓉妞儿眨眨眼,凑近主子,小声说:“娘娘还不知道呢,昨儿个皇上下诏,停了中宫笺表啦!”“什么?”董鄂妃吃了一惊,病后苍白的脸上骤然泛出一丝红晕:“真的?”“奴才怎么敢对主子说假话!〃蓉妞儿满面得意,晃着脑袋笑道:“这会子,坤宁宫里不定怎么个乱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渐渐收敛,红晕渐渐消失,一双水凌凌的灵活的黑眼珠忽而瞅着蓉妞儿,忽而转向窗外,很不安宁。蓉妞儿发现她神色异样,不解地说:“娘娘你这是……奴才们这几日可都为这个快活死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儿一眼,蓉妞儿错把这当成了鼓励,要害话儿直截了当地便冒了出来:“这不明摆着吗?娘娘眼下就要进位皇后啦!……“这话太尖锐、太赤ll了,仿佛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叶上,她浑身猛的一哆嗦,脸儿顿时涨得血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是靠两道密密的、颤动的睫毛用力锁住,说话就会滚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深深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该死!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个什么!〃蓉妞儿摸不着头脑,赶紧跪下。
“蓉妞儿,你到我身边有些日子了,我有亏待你的地方吗?〃蓉妞儿大惊,连忙叩头,急急惶惶地说:“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内死了爷爷又死了爹,靠了主子恩典,才体体面面地办了事。奴才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别提那个。就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分儿上,你实实在在地对我说,皇上停了中宫笺表,宫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说好的多,还是说不好的多?”“这……那一条藤儿的蒙古格格儿,总是人多势众……”“再有,要是当真皇上又废了中宫,你说宫里头赞成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还有议政王大臣和满朝文武呢?还有天下的万民百姓呢?连废两个国母,能算有道明君吗?”“……”蓉妞儿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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