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也不难。不见庞公云:难,难,千石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却是灵照超过庞公、庞婆。”“正是。参禅学道,不需别处寻讨,但二六时中,向穿衣吃饭处会,行住坐卧处会,于此平常心即是道,无憎爱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冷地里忽然觑破,始信从前都枉用了功夫!〃福临心顺口服地赞道:“老和尚说的是!哦,请问,寿昌无明和尚与云门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识吗?”“二老悟不由师,而知真行卓。无明和尚有偈云:冒雨冲风去,披星戴月归,不知身里苦,难虑行门亏。至于湛师,则云流天空,事过即忘,尤称无心道人。〃福临称羡不已,又问,“还有个雪峤和尚,听说他性情真率,从不事事,末后示寂又十分超脱。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师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亲书一纸示众云:小儿曹,生死路上须逍遥,皎月冰霜晓,吃杯茶,坐脱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时,果然索茶饮,口唱雪花飞之句,奄忽坐化。“福临听着,无限神往。高僧那圣洁的、超凡脱俗的事迹,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这个在红尘欲海中沉浮得伤心、厌倦的人,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他问起的几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师,不但佛学精深,诗文素养也都很高。福临情不自禁地说:“朕极喜雪峤大师书法。先老和尚磬山与雪峤师兄弟书法孰优?〃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天资极高,学力稍欠。故而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先师常对琇讲: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不过亏我胆大罢了!〃福临笑道:“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长书法的所在!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老和尚书法也极好,字画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时套。不知老和尚楷书曾学什么帖来?““通琇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
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就点画走窜了。〃福临道:“朕也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但通琇辈未获一睹皇上笔下龙蛇势耳。〃福临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笔架宣纸放在书桌上。他选了一支大笔,迅速濡毫,写了一个〃敬〃字。他写得来了兴趣,起立往八仙桌上,连书数幅大字,和尚和学士都凑过来看。福临搁笔,拿了最后一幅给玉林通琇看,笑道:“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赐给通琇。“福临笑着连说〃不堪不堪〃,通琇已从福临手上轻轻拽去,连连致谢说:“恭谢天恩。〃福临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祯帝的字才真可称佳呢。〃他立命小内监取崇祯字幅和书桌上的常读书过来。
福临拿崇祯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赞不绝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点头,不说什么。这正是他的特点:皇上不问,他决不强自奏对;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坏,显示出清净无为的佛门子弟的格,这就更使福临钦佩。
福临又指着内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s》以及先秦、两汉、唐、宋、元、明著作,无不毕备。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临微微叹息,道:“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从老和尚来,朕才不苦读了,今唯广览而已。〃玉林通琇确实动了真情。他原先只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说流利的汉话,有这样高的汉文素养感到惊异,听了这一番话,他很感动,说,〃天子如此发愤,实在历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一阵醉人的甜香,随风飘进万善殿。福临深深吸一口气,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节。〃福临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却了。下午还要往皇太后处拜节,不能久坐了。他日再来拜会,求老和尚赐教。〃通琇连称〃不敢〃,逊谢着送皇上出殿。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s,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色,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阳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性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摸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s》。《离s》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y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s》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s》,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s》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习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习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s》。十几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宫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箫、弹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着乐曲唱词,在廊下演习不少时间了。她们见皇上突然上了阁,都停下曲子跪安。福临摆手道:“罢了罢了!只管演习你们的,朕也听听。〃董鄂妃早已迎上前来。福临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没有第二个。〃董鄂妃温柔地笑道:“是为今晚中秋家宴演习的。此剧中,东皇太乙、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场,人多热闹,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图》新作了几套行头。陛下要不要过目?”“亏你想得周全。鬼精灵,一直瞒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观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等着瞧!〃两人说笑着,一同走到阁中。却见容妞儿那一队随侍宫女中站了一个保姆,抱着个胖胖的大眼睛小姑娘,红红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着,非常招人爱。福临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过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眨动着长长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浓密的睫毛,定睛看着福临时,福临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黄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都还小,留在宫里r母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爱,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满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爱地抚摸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色挺好,怪高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虽没有喝酒,业已半醉了……”福临兴冲冲地讲起上午谈禅的经过,自己豁然开朗的解脱感,然后说:“你也学禅修道吧!清净无为、清心寡欲,红尘烦恼其奈我何?你也该解脱解脱,这两年,你烦恼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宽一些。水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满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迎着他说:“古谚说,曲有误,周郎顾。可以比得眼前风光吧?〃二人相视而笑。
宫女们演习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宫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日教习,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压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吟吟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饱。晚上太后的家宴还有好吃的呢!”“真的吗?〃福临象孩子一样高兴:“好,只打个点儿。你陪我一块儿喝茶。〃董鄂妃打发容妞儿去传差,小冰月却伸手要跟容妞儿走。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宫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宫去,哄她睡觉,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水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宫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身鹅黄色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衣丛中偶尔闪出身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白塔;雕栏玉砌的金鳌玉蝀桥如一道白虹卧在太y池上;宫墙之内,重重殿阙雄伟壮观;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琼阁在波光树色间闪耀。福临心旷神怡,顺手拉过乌云珠,并坐在红栏下,说:“太y秋风,果然秀丽,不枉占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怀为之一爽!““陛下,还记得宋人杨万里的名句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阁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阳光中红白交错,格外精神。福临笑道:“虽不是西湖,这景致也看得过了。来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领略水乡风光,探究苏杭水土,何以熏陶出爱妃这样明慧秀雅的人儿!”“皇上取笑了。“乌云珠嫣然而笑。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禁地说:“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爱妃了!”“皇上过奖。〃乌云珠面色愈加娇艳。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爱妃慧丽过于玉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压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爱,英雄志儿女情无一足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白!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这时福临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个大孩子,洋溢着真挚之情。乌云珠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竟滴下泪来。福临连忙抬手为她抹去泪珠。
半晌,乌云珠才神色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日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高厚,没齿不忘,虽粉身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白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宫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好。你说吧!”“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欲泪:“妾妃……怕难有此厚福了。况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宫怨气所锺,怨气郁结,上达诸天,上天才降下这样的惩罚……”福临脸都白了。他想制止乌云珠说下去,他知道内情。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怨气所锺〃确是实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宫,共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身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宫,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高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中秋节的正午。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内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内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
第七章
—— 一 ——
一交顺治十六年,前方的胜利消息便雪片般飞来。正月,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等四路大军会师于平越府,随后再分三路取云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复了昆明。继而大军追击永历帝朱由榔,进克永昌,在怒江之滨磨盘山一场大战,清军虽然中伏损失不小,但最后大获全胜,李定国奉永历帝出逃缅甸,于是云贵全部收复。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继茂镇守四川,西南诸省大定,统一大业终于完成了。举朝上下一片欢腾,满洲王公贵族更是兴高采烈,他们攀上了他们祖先不曾达到的高峰!
由于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龃龉,此时都淹没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各地一些响应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马,都被轻而易举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郑成功曾率军进犯浙江太平,企图减轻云贵方面的压力,但被官军击败,?
少年天子 第 25 部分
由于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龃龉,此时都淹没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各地一些响应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马,都被轻而易举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郑成功曾率军进犯浙江太平,企图减轻云贵方面的压力,但被官军击败,远遁海岛。撤议政虽未成功,但内院改内阁和增设翰林院,总算是付诸实施了。顺治踌躇满志,开始计划许多统一后的大事:撤回大军,削减军费,改革赋税,进一步推行〃招抚流亡、开垦荒地〃等等。
福临身边也一切如意。宫内平静和顺,太后福体安康,后妃相亲相爱,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于皇上〃雨露均匀”,各宫主位的怨气平息了许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经进宫,封为贞贵人,和姐姐一样受到皇上的宠爱。政暇日,顺治或与后妃们饮宴说笑、赏花看戏;或召内阁、翰林院学士谈诗作赋;或往万善殿拜访玉林、木陈等高僧,参禅学道。总而言之,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七月初七七巧节,是民间所谓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喜鹊、乌鸦之类,一整天都应当不见踪影,因为它们都去天河为牛郎、织女搭桥了。偏偏有两只喜鹊,不知为什么缺少仁义心,不曾飞往遥远的银河,只在坤宁宫前黄澄澄的屋檐上跳来跳去,喳喳乱叫。容妞儿正跟皇后的侍女在阶前卜巧,听到鹊噪,抬头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悄悄说:“俺再没喜气要你报的。你别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桥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见这么一回面儿,这点儿忙你都不肯帮吗?……”“唉呀!瞧我的这个多好!〃皇后的一个侍女拍手笑着喊:“容妞儿,快来瞧呀!〃台阶上放了四五个盛满清水的瓷碗,晒在太阳下。女孩子们各拿一枚小针,轮流往水碗里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针影的形状:散如花,动如云,中等;如果细如线,尖如锥,这投针的女孩儿便是最巧手了。这就是俗称丢针儿的小姑娘七夕之戏,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时候,女孩子们还要往供桌上摆瓜果糕点和自己的女红绣品,向银河祝拜,祈求织女保佑她们拙的变巧,巧的更巧。
阳光在水面上嬉戏,女孩子们忽而叹息,忽而欢笑。容妞儿最后一个丢针。小小银针象贴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极轻极稳,水面纹丝不动,碗底透出一道细细如丝的线。〃哈,容妞儿最巧!〃女孩子们笑着嚷叫起来。
笑嚷声惊动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阁,女孩子们赶忙低头敛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阶上的碗,笑了,说:“在卜巧吗?你们最巧的是谁?〃皇后的侍女跪下笑道:“禀皇贵妃,是你宫里的容妞儿。”“快起来,什么大事,还要跪禀。〃董鄂妃和蔼地说:“倒不知道容妞儿这么好运气,今儿晚上还得乞乞巧吧?〃女孩子们都笑着连连点头称是。
“好。皇后病体初愈,你们不要大声说笑,好吗?〃董鄂妃依然那么和蔼地提出要求,宫女们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动着弱不禁风的身体回到坤宁宫,她们忍不住小声议论开了:“多亏了皇贵妃,不然,咱们皇后这一病可就难好了!”“可不吗!五天五夜,皇贵妃眼睛都没闭过,守在床边喂水喂药,洗脸洗脚,就是坤宁宫侍女、太监还轮着歇息呢,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唉,不管哪宫主子病了,皇贵妃都去亲自照看,她的心眼儿也太厚道了!”“哼,谁再说董鄂娘娘想当皇后,我就不信!……”年龄最小的一位皇后侍女刚不平地说了一声,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还挨了几句申斥:“这话是你能说的吗?快闭嘴!〃容妞儿只是听着,没有搭碴。她比她们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昼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后病危时,董鄂妃每离皇后榻出寝门便落泪说:“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后,要是不能痊愈,可怎么办哪!〃容妞儿还亲眼见她设香案为皇后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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