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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岂有此理!连来人姓名都记不住!”
先生向来难得说句重话,小哥儿俩自觉有过,难为情地低头听训。阿金抬头,乖巧地说:“请先生不要生气,那位先生进院,我们从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伸出小手提笔濡墨,一面在纸上轻轻地描,一面嘴里不住地讲:“他没戴帽子,头发黑黑的,额头宽宽的……眉毛也黑,是这样的……眼睛又圆又长,鼻子是这样的……没有留胡须,嘴巴宽宽的,嘴角这儿有一颗痣……穿着长衫,腰里系了丝绦……”一个人物像出现在纸上。虽然线条并不均匀流畅,人体的大小比例也不尽妥当,但五官的位置、特点,尤其嘴角那颗痣,竟使此人状貌栩栩然。熊赐履一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昆山徐元文吗?〃哥哥拍手道:“对了!对了!他是说他叫徐元文的。〃熊赐履喜爱地望着年幼的学生。这个六岁的孩子很是聪明可爱,天赋极高,记忆力很强,熊赐履还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学生。他很爱百~万小!说,几乎能过目成诵,并且记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赐履因材施教,这样,兄弟俩的进度就大不相同。哥哥还在念《论语》,弟弟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也只剩下《周易》这部变化多端、难学难讲的一经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赐履起过这样的念头:我本人也许以〃饱学秀才〃终此身,但将以这个神童之师而扬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龙就能遨翔飞腾;只要时势来到,这孩子会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就连夺去许多小儿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给他脸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几颗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两侧,眉心处有三颗重叠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由于位置适中,反给这张清秀的小脸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头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赐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却这段公案:“你们各自把昨天讲的书背一遍、讲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经》,清晰地讲罢后,熊赐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给他讲解。阿金坐下,翻弄一会书页,便埋头读去,不出一声。这边阿玉背书颇费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只有〃子路率而对曰〃那段话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得也差不多,其余都背得结结巴巴,自然也讲不明白。
按照设馆时的约定,不许先生责打责骂学生,熊赐履只得重新给这个学生讲了一遍。讲解时,他不时用双目余光注意着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动也不动,一直在专心百~万小!说,但翻页未免太快,两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书桌上呢?
讲完孔子四位弟子的个人志愿,熊赐履不由得责备了学生两句:“你们兄弟一同开蒙,都从千字文读起,你怎么就不如你弟弟?还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学得又快,记得又牢,就连临帖也比你用心,看着满象样子。好好用功,得象个哥哥才行!〃阿玉嘟着嘴巴,坐下了。
熊赐履喝了几口浓茶,转身说:“阿金听讲书。阿金!〃阿金吓了一跳,〃啪”的一声合上书,黑黑的眼睛望着老师,神色有些惊慌。熊赐履不动声色,问:“下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吗?”“能看懂。”“哦?你讲一讲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并流畅地讲解了大意。熊赐履惊异地皱皱眉头:“你怎么自己会讲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经注疏》,书里讲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顿开!〃他得意地用了这句成语,晃了晃脑袋。
“哪里来的书呢?〃熊赐履不相信这样的豪富之家竟会有《十三经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边揭发说:“嬷嬷说他没日没夜地百~万小!说伤神,把书收了起来,他又给偷出来了!〃阿金赶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么,你刚才是在看《易经》后面的内容了?〃熊赐履说着,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经》。阿金慌了,连声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赐履看了他一眼,书已经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来是两本。盖在上面的一本确是《易经》,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么,刚才使他入神的,当然不是《易经》了。
熊赐履拿起《资治通鉴》问:“你看得懂?〃阿金赶忙点头、回答:“是。〃熊赐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问:“从头看的?看了多久了?〃见先生没有发怒,阿金照实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儿时候开始从头看起的。〃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那边的阿玉早就在盯着,这时就抢先来了句嘲笑话儿:“猴悲摸索头。〃比较起来,阿金没有阿玉壮实,是个精瘦机灵的孩子。但凡两人斗嘴生气,阿玉总是骂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着头站起来,向旁边跨了两步,说:“虎怒纵横步!〃熊赐履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假山说:“怪石巉岩虎豹形。”
阿金抬头看一眼檐上的郁郁青松:“乔松夭矫龙蛇势。〃熊赐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钉钉地。〃阿金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笋出钻钻天。〃熊赐履大喜,说:“好,好!我熊赐履竟然教着了一位神童,定要与你叔父说明,不可辜负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过,《通鉴》不妨晚看几日,先读一读王荆公的《伤仲永》吧!〃他拿出为师的尊严,认真嘱咐着。
他实在很高兴。当晚主人来到的时候,他竟把辞馆的事放在后面,先向罗公把阿金的奇慧着实夸奖了一番,并要求主人为阿金更请名师,断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罗公不住微笑点头,并不c话,等到熊赐履称赞完了,他才笑道:“更请名师,焉能高过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确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无名师难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辞馆呢?”“实不相瞒,我辞馆是为了赴科举。〃罗公略感惊讶:“我记得先生向来并不热中啊!”“不错。但目下情势已大不相同。云贵收复,郑成功败亡,天下一统,足见大清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主人的眼睛里倏忽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抑止不住,喷泉般溢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赐履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一席话,不值得主人那般欢喜。
主人把熊赐履的请求搁在一边,先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先生大才,罗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请教。先生以为,大清朝廷制胜之道究竟何在?〃熊赐履想了想,说:“征云贵,复金陵,沙场血战,期间一刀一枪、一阵一战,赐履不知其详。然而人心向背实在最关紧要。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朝廷顺应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严惩贪官,与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宁帖,国家安定。国家安定则耕织皆兴,太平兴盛指日可待。赐履以为,这便是朝廷的取胜之道。〃主人喜笑颜开,拱手连连道:“极是极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腾达!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见谅。天下初定,百废待举,赐履实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视着他,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说:“先生志大才高,令人钦佩。那么,只留一年如何?〃熊赐履心里着急,仍旧保持着他一向稳静的姿态:“感谢主人厚意。赐履将应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为办理了。““托朋友?〃罗公显然吃了一惊:“你朋友到此处来过?〃熊赐履多少有些难为情,因为当初主人再三嘱咐,不许外人到宅上来,他说:“因赐履决意辞馆,请朋友代为安排。
昨日一个朋友来访,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显然是这件事让他下了决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诲,既然他们已能自学,也就不敢强留了……“熊赐履很高兴,如释重负,立刻就要拜辞。
“且慢。〃主人笑着一摆手,〃先生稍待数日,鄙人还备有谢仪,为先生一壮行色呢!〃岳乐从王府后面那所隐蔽严密的小院落走回来时,天色已晚。两名护卫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赐履的话虽然只是几句,却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绪和愿望。大清必能稳固!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为亲贵不满,却很得民心!岳乐不求显达,尤其不愿意在王公贵族间出风头、争地位,他是那种实打实地关心国家命运的明智派。
岳乐走上一道月门的石阶,浓郁的花香迎面袭来。玉簪和夜来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





少年天子 第 28 部分
,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空上,半个月亮闪着淡金色的光芒。月光洒在树木、假山、藤架、亭台和水面,如同涂上一层水银,变得神秘而美妙。这来过无数次的花园,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吩咐随从灭灯,自己先进了月门,走得很慢、很轻,在尽力地享受着宁静美好的月夜:桥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动着碎银似的月光。草丛中蟋蟀〃啯啯〃高唱,淡绿色的流萤好似飞动的小星。踏着树影、花影,岳乐心头起过一丝淡淡的忧郁,感到一些儿沉醉。
另一种香味冲进鼻子里。这是线香。谁在花园里烧香?在关外,满洲人没有焚香拜祷的风俗,祭月拜兔儿神是八月十五的事,还不到时令。岳乐顺着线香寻找来源。转过湖石、绕过花坛,紫藤架边有几株芭蕉。哦,是她!岳乐一眼就认出,这是福晋要来的那个侍女……阿丑。
阿丑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头,把又一束香c在地上撮起的土堆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动,轻轻祝告。柔和的月光慷慨地洒向她,她脸庞如象牙雕就般细腻匀净,眉尖微微蹙起的细眉黑得发亮,那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竟那么美、那么逗人爱怜,岳乐一时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闭上了眼,双手无力地放下,身体也随着一阵松弛跪坐下去。她的头渐渐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极其柔美的颈部线条。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象水银珠似的,沿着面颊流下来,流向腮,流向下颏,滴到胸前。一颗滴下去,又一颗流下来,流下来……整个人形如一座玉雕,纹丝不动,只有泪水在流……一个孤独、凄婉的少女,柔弱无力、纯洁无邪、痛苦无告……许多年以前,岳乐是个强舰顽皮、野蛮的男孩子,最爱马上驰骋、原上s猎,喜欢听野兽中箭时的嘶叫,喜欢看血淋淋的杀生壮景。一次在密林间s鹿,他竟一口气s杀了十六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林间草地上打起莽式。树根绊倒了他,他跌进深深的草丛,细弱颤抖的呻吟,使他发现乱草窝里一头猫儿大小的幼鹿,也许刚刚出生,还不会走动,缩在草里瑟瑟发抖,不时昂头哀哀悲鸣,想必是在呼唤母亲。
小鹿向他转过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眨动着,眨动着,竟流出了泪水。岳乐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眼里发热,紧紧地把这个小生物搂在怀里。他想起他s杀的鹿中,确有一头临死时还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间白色的r汁流进了鲜红的血y里……他抱回小鹿,精心喂养,小鹿长大后,他又把它放回山林。从此,他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唤醒的那些本能,使他长大后易于接受〃蛮子〃的文明?
今天,他不是又看到那双悲哀的小鹿的眼睛了吗?刹那间,他忘记了这是他府中无数女奴中的一个,忘记了自己是一位高贵威重的亲王,他心的最深处那根最细柔的弦被拨动了,召唤他的良知和慈爱。他只觉得对这可怜的女子满腔怜惜,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象当年怀抱小鹿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保护她,不让狂风暴雨袭击她,不让邪恶玷污她,不让残暴伤害她!……一阵夜风吹过,林木花草的窸窣响动更衬出夜的寂静。几只顺风飞舞的萤火虫冒冒失失地撞在岳乐脸上,他下意识地挥挥手,却把自己的沉思遐想也赶走了。一名护卫轻轻走来,分明要禀告什么,他一摆手,把护卫止住了。他略一思索,轻轻咳嗽一声。
不啻听到一声闷雷,阿丑倏地惊起,向四面张望,扶着芭蕉树干,以袖掩口,似乎在发抖。岳乐从藤架下慢慢走了出来,靠近阿丑,见她象一只受惊的羊羔,心里泛起一片怜悯,语调格外和悦:“这不是阿丑吗?〃阿丑一哆嗦,连忙跪倒,不敢抬头。
“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花园做什么?”
没有回答。
“你烧香、祷告、流泪,到底为了什么?”阿丑低垂的头渐渐抬起,还是默不作声。
岳乐弓马出身,战场上勇猛无敌,跟随父亲饶余亲王阿巴泰南征北战,对创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劳。父亲崇尚汉家文化,他也成为皇族中最先接纳汉族文人、精通汉语汉文、喜爱诗词歌赋的有名人物。亲贵中,象他这样文武全才的人是不多见的。但是盘问女人,他却没有多大本事。几句直来直去的问话,把阿丑问得一言不发,他就毫无办法了。再看看阿丑,连那点惊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素的冰雪冷态,还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表情。岳乐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头谢过的时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爷一眼,断定确实没有怒容,她才脚步轻松地离开了。岳乐站着,注视着阿丑的背影。月光下,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银白色,衣襟轻拂如柳,裙裾闪动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玉雕仙女吗?……角门〃嘎吱〃一声,她出去了。岳乐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况,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从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如冰似雪、不言不语的女子,这个无依无靠、痛苦凄切的卑贱奴婢,为什么竟牵动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啯啯〃地叫个不了,纺织娘和金铃子又以它们的歌声加入了这秋夜大合唱。护卫们侍立许久,王爷仍然没有回寝殿的意思。他们心里着急,却不敢催促。
沙沙沙,从通府内的园门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大喝道:“站住!什么人?〃来人喊着护卫的名字:“塞班,是你吗?我是雅库拉。王爷呢?王爷还没有回来?〃他说着,走到近前。
“什么事?”岳乐转身,月光投s在他棱角分明、很有气概的脸上,看上去仍然浮动着几分恍惚。
“禀王爷,康郡王进府拜谒。”
“啊?〃岳乐吃了一惊,〃现在什么时辰?〃护卫赶紧回答:“戌末亥初。〃刹那间,熊赐履、阿丑、月光、流萤等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才那点迷迷茫茫的薄雾似的心绪,也象被一阵大风扫除得干干净净。岳乐的头脑立刻变得如往常一样冷静、锐利,短短的瞬间,无数问题潮水般涌过他的心头:康郡王杰书虽然年轻,却是持重多思。他的堂兄常阿岱全心全意拥戴简亲王济度,杰书自然也会偏向那一边。去年那个令岳乐十分不安的〃六王聚会〃,杰书不是也躬逢其盛的吗?
十多天前,简王府的那次秘密会议……岳乐确信,济度一定召集了秘密会议,可能与康妃待罪有关……也曾使岳乐吃惊不校他派了人去私下打听,回报说是饮酒聚谈,谈些什么,无从知道。怪就怪在简王福晋为什么那样心惊胆战?亲友会宴何必撒谎遮掩?岳乐费尽心机,探究不出会议的真情,也看不出那边的动静。正逢金陵围解、郑成功出江,朝野一片欢庆,皇上趁此喜庆,赦免了从皇贵妃、康妃直至下面宫女、太监的大小罪过,这不就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吗?
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岳乐相信康郡王此来关系重大,多半与那次秘密聚会有关。一位王爷,深夜出门拜客,决不会为了年成不好、夫妻反目、上司责怪。
岳乐脸上掠过一片y云,眉间现出深刻的川字纹,果断地吩咐:“请至书斋相见。〃护卫转身要走,岳乐又说:“传护卫班守卫,任何人不许进书斋!〃送走母亲,康妃佟氏静静地走回寝宫,静静地坐在她平日最爱坐的红木雕花扶手椅上。宫女进上茶盏,她连眼珠都不曾转一转。她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坐多久呢?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宫女、太监们早已见怪不怪,放下茶盘、茶点,各自悄悄退下。深重、悠长的孤寂,便又严严实实地把康妃团团围住了。
许是景仁宫的侍女、太监太迟钝了,竟没有发现今日主子的神情大异于往日。只要看看她那双好象已变成两颗玻璃球、丧失了活泼的生命之光的眼睛,就足够了。她真的被震惊得痴呆了,感情和神经一片麻木,脑子象笨重的大石磨,困难地缓缓转动着:母亲说什么?……为了挽救我,为了挽救大清,废掉他!
他倒行逆施,背祖训、违天意,一步步拿天下拱手交给南蛮子,直闹得天怒人怨,再不当机立断,大清的江山就要被他葬送啦!……废掉他,把他贬为庶人,或者厚道点,封他一个安乐公、闲散侯。那么谁当皇帝?当然是你康妃的儿子,你就是皇太后了。那现在的皇太后呢?让她当太皇太后。她会同意的。
皇后呢?董鄂妃姐妹呢?皇帝都废了,他的皇后、皇贵妃、妃嫔等人当然都得废掉,跟他一起赶出宫去……废掉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你才能免除杀身之祸啊!哪怕他心里有你一丁点儿,会降旨取你的首级吗?别看眼下赦免了你,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孩子,你心里可别犯糊涂!
要你办的事不多,只不过记住他的行动,通个消息。千万千万不能泄露,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靛∈虾薷a佟
跟福临圆房,成为他的一位妃子时,她还是一个对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最初的委身、最早的欢乐,使她内心里狂热地爱恋她的小丈夫。他是她的神明,她生命的依靠,她愿为他献出一切,死也甘心!他不是也同样钟爱她吗?花前月下,共度了多少甜蜜的时光。她不仅爱他,而且崇拜他,连他留下的脚印都使她倾心,恨不得跪下去亲手抚摸。如果他不得已召幸了别的宫妃,她便会抱着他的随便一件衣物,不这样就不能安眠。如果他出巡几日未归,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一回来,总是首先召她去养心殿,两人久别重逢,竟比新婚更觉甜美。
她怀孕了,给她带来更加美妙的憧憬。他废了皇后,会不会为的就是她?她常常这么心迷神醉地猜测。受到宠爱、又有孕在身的她,应该继任皇后,这是百无一失的事情,她坚信着,毫不怀疑。而他,不也曾隐隐暗示过吗?她更爱他了,她的夫君,她的主宰,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他是这样年轻、英俊,天下万民之主啊!
谁料他竟会这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头迎头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水浇她那颗火热的心!
选皇后,让她冷了半截;董鄂妃进宫,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旧日情分;她恨他没有出息,拜倒在那个南蛮女人的石榴裙下。见到他们朝欢暮乐、心满意足,她感到钻心地痛苦,恨得把被头都咬破了。一个满怀爱恋的天真少妇,热血如潮,却被她倾心热爱的人抛弃,枉担着宫妃的虚名儿,长年累月独守空房,那孤寂不是能把人疯吗?她没有疯,满腔的爱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严的宫规宫禁,要不是牢牢扎根于她心中的皇帝高于一切的信条,她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峻。福临就是偶尔召她往养心殿,也得不着一点愉快和乐趣。他更疏远她了。
她死心了吗?没有。她暗自做着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败了,败得很惨。这就是最近的那桩景仁宫事件。
那天福临突然来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说了那些话,固然是想出出怨气,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藏着一个希望,希望改变自己在福临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眼光、有胆识,敢于直言谏君的贤妃。她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比较,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超过董鄂妃,才能吸引福临,才能恢复福临对她的旧情。可惜她遵循的是满洲的传统道德,可惜她对福临的了解太浅,尤其可惜的是她选择了一个极不妥当的时机,在福临自觉卑怯、无地自容的时候,偏偏揭了他的短,损伤了他极其敏感的自尊心,终于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级!
这一大失败,弄得她心灰意懒,简直没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倒是同她一道获赦的董鄂妃常来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的人,可是这回皇上发怒,人家拚命来救,只这段恩义,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给她讲故事解闷,但凡皇太后、皇上赐给衣物、食品、玩艺儿,也从不忘记送她一份。对董鄂妃的怨恨,无形中竟消了许多。如今,被母亲这一番惊人的嘱咐弄得心慌意乱、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后,连董鄂妃常对她说的几句话儿也在耳边响起来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里注定和他甘苦荣枯与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坟,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康妃,心里正翻卷着狂风暴雨,头都想痛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使她难以承受,感到一阵阵眩晕。时至正午,殿前强烈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想,还是靠在这儿打个盹,养神吧!
忽然,两名养心殿太监来到跟前,说皇上有急事召见。她吓住了,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她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心怀鬼胎,随他们离开景仁宫。才出内左门,便遇到骑在马上等候着的福临。他沉着脸,怒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这半天才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敢答话,更不敢看他。忽听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们一起去南苑跑马,快来吧!〃她这才抬起了头。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别的、女人难以抵御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笑了,她心头暖烘烘的,直想掉泪。
绿草如茵,骏马欢实,他俩并辔而驰。福临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样子使她心醉神摇,她小声嘟囔着:“你干吗老看着我?〃福临不答话,却把她拦腰抱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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