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果然不出莫小白所料,约有一个多钟头,阮大可回来了,告诉莫小白:“去跟那两个混蛋说,下不为例,以后少给我找这种麻烦,没事就给我老老实实眯着!”莫小白赶紧去隔壁将此事告诉那两口子,阮大可的那几句警告也原封不动地一并加以转告。阮红兵对这种警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听了只哧地一笑:“眯着?我眯得着吗我?教他老人家眯一个试试!”便拉莫小白坐下,张罗着教陈露弄几样小菜,要与莫小白喝几杯。莫小白已瞧着陈露的眼睛里火燎燎的,看他时直放光,便不敢滞留,忙撒个谎,说还要去出急诊,这才哄得阮红兵悻悻地撒了手。
回到阮大可那里,他又想起先前琢磨的那件要紧事,就对阮大可说:“叔,现在社会上各种证书发得很滥,我想也趁机弄个中医师证书,不然以后规范起来,再弄就难了,我专业学历上是个空白,条件还差得远,您老人家也是知道的。”阮大可嘬嘬牙花子,说:“依我看还是随遇而安吧,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咱不去强求。先安心钻研医术,至于证书,终归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那口气很温和,却是不容商量的。莫小白知道,现任的卫生科彭老科长是阮大可的老同行,一个家住南关,一个家住北关,在小城有“南彭北阮”之称,二人关系非同寻常,这件事对阮大可来说只不过是吹口气那么容易。但这种事不比给小邈转学校,小孩子转学多少还能说出个堂皇之辞,这凭空取物就纯属舞弊行为了,他料到阮大可是绝对不去做的。他之所以跟老头子说,也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想看看自己在老头子那里有多重的分量。听阮大可那温和的口气,他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觉得这就够了。
他已打定主意要巧取证书。等水到渠成?那是绝对不行的,他学医凭的是聪明,是悟性,而不是勤奋刻苦,一旦考核起专业基础知识,一刀一枪地靠硬功夫搏,他十有八九是要吃瘪的。傻小子才会做那种蠢事。对此,他有自己的一套周密方案,那方案是堪称稳准狠的。在他看来,取个小小证书不是难事,但要背着阮大可,因这方案在老头子眼里绝对不可容忍。
两天后,他开始行动了。他早知道那彭科长是个老革命,参加工作四十多年,一贯的正直清廉,从未听说搞过歪门邪道,被人称为金刚不坏之身。莫小白冷冷一笑:“世上从来都是物物相克,就没听说过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他去省城花五百元请了一位过气的风尘女子,授意她只消如此这般,便将她悄悄地带回小城。女子淡妆素面,按莫小白的指点找到彭老科长,谎称省城卫生系统某单位要对职工进行廉政教育,在卫生局领导的推荐下,前来请他做报告。女子的口气极其诚恳,极其恭敬。这第一招果然击中了老科长的虚荣心,他二话不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当天就随那女子走了。
一到省城,老科长被安排在一家星级宾馆,他嫌太奢侈,女子说这是全系统几千名员工对老革命的敬意,不能冷了广大员工的心。老革命大都听不得这种话,只好听从安排。晚饭时,那女子忽而换了一身轻艳的服饰。晚筵倒不见怎样丰盛,只是那女子的万般风情,教老科长眼花缭乱,他从未见识过这个,但终是没有失态。他还没忘问一句:“怎么没见你们领导啊?”据他的经验,这顿饭须有领导作陪才合情理。那女子无声地一笑:“领导责成我全权接待了。”酒酣耳热之后,他那被女子扶回房间。这时老科长才意识到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那女子变戏法似的,一转眼又换了一身行头,这一回,直教彭老科长脸红心跳,不敢拿正眼看。只见那女子穿的裙子跟透明玻璃纸一般。刚刚坐定,那女子便使出杀手锏来,倏地揭去那层“玻璃纸”,露出一身白r朝他笑。可怜这位修炼几十年的老革命,一下子蒙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必细说了,一句话,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人也给睡了,给莫小白办证书的事自然满口应承。
没过几天,莫小白从那女子手中接过红通通的中医师证书。他端详良久,心里的滋味一时竟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老科长通过什么途径给他淘换来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小小的红本子有多么脏。他望着眼前这个风尘女子,又从衣袋里掏出二百元递给她。他没注意那女子笑着跟他说了句什么,只机械地和她挥手道别。望着那风韵犹存的身影,他就想,什么时候怕也少不了这班人,少了她们,世界就不成个世界了。
最近一个时期,莫小白喝那乾坤混沌汤比以往频繁许多,以往是三五日抿一口,如今是差不多每日一回,也不是以往的一小口,而是实足的一大口。人正当旺盛年华,药力自然生发得快,于是那药就时时在肚子里发作。
这天午后,他在诊所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忽觉丹田、气海二x一阵热乎乎的,心里顿时很躁。这感觉,竟教他有些害怕。——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呀。上来那股子劲儿,一种热燎燎麻酥酥的快感,从脚板心过电样的直蹿向后脑勺,弄得整个人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鹿,四下里乱转悠,想蹦,想蹿高,想钻出笼子,到满是花花草草的山野里撒开蹄子去撒欢儿,去打滚儿,去呼朋引伴……他心慌意乱,手足不知所措,思维始而混乱,继而支离破碎,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的意识在东奔西突,急于想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经历一番痉挛般的挣扎,一声呜咽似的低低的呻吟过后,他身心松弛下来,整个人顿呈瘫软状。
近来,这样的自渎在他已不止一次。说来也怪,每回在他挣扎的过程中,脑子里浮现的多是陈露,就极少有阮红旗的面影。出现潘凤梅的次数也要比阮红旗多。莫小白觉得,爱情真是个很庞杂的东西,其中r欲起码要占百分之九十的比例。许多诗人都曾醉心地吟唱过爱情如何如何纯真,莫小白不无刻薄地心说,纯真?那是扯淡,教他们跟性冷淡的女人谈一回爱试试?
“真切的,迷茫的,美丽的,丑陋的/欲望/把日子搅动得/又忧伤又愉悦/把岁月滋润得/又古老又新鲜”。有时候,他竟陷于一种恍惚状态,不知自己在某些事上究竟该忧伤还是该快乐,也不知自己的一些行为和念头是可耻还是属人生常态。
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他都陷于这样的恍惚状态中不能自拔。是陈露的到来教他的思维恢复了正常。
陈露是教他去给阮红兵看病的,说是阮红兵腹痛得厉害,想拉屎拉不出,想撒nn不出,正在家里捂着个肚子,躬腰弯背的,嘴里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脸上满是冷汗。莫小白一边跟着陈露急急地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儿的怎么得了这个怪病?”陈露哼了一声:“他在家夜夜折腾我还嫌不够,还要到外面东摸西偷,他当我不知道呢,什么白虎星呀扫帚星的,一群烂货。还一直惦着潘凤梅,要不是碍着他老子,还不得天天歇在红梅饭店?他比过去的皇帝都忙啊,任凭是铁汉也要给淘空。我看这病就打这上头来的。”她这么夹七夹八地一顿数落,倒提醒了莫小白,对呀,那人准是纵欲过度,又着了寒,虚热夹寒,寒热内蕴,以致脏腑失调,二便不通。他心里略略有了数,就笑着说:“我哥那叫潇洒呀。也好,教他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知道收敛些了。”陈露头也不回地说:“就他?还知道收敛?”
两人走得很快,回去一看,阮红兵还在那里哎哟哎哟地揉肚子。莫小白行了一遍望闻问切,就拿出一粒麻仁丸,作缓下之用,教陈露服侍着给他服下,阮红兵嚷着要来点痛快的,就又给他用了一支开塞露。果然不大功夫就通了。阮红兵刚冲莫小白称一声“兄弟”,便赶紧往茅房跑。
陈露捧过来一杯新沏的茶水递给莫小白,莫小白在接杯的时候,直觉有一股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在陈露的脸腮与前胸上疾扫两眼。这两眼,教精明的陈露给捕捉到了,她禁不住悄声说:“我可是想你了。”就朝他身上偎过来。莫小白赶紧推开她:“别胡来!小心阮红兵!”陈露只好坐回去。两人光拿眼睛你来我往地传情。
莫小白对陈露又爱又怕。他觉着这个女人非同一般,不但眼光毒辣,心机深藏,又敢作敢为。自打掉进那口温柔的陷阱,在他眼里,陈露更像是一株盛开的罂粟,那么红艳艳的教人入眼入心,一旦沾惹上,就别想忘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并终其一生的瘾。他一次次明知故犯地啜饮那美丽的毒y。每当遥遥地望见陈露那火一样艳艳的红衫,他都无法自持。他曾一回回逃避,逃得很是决绝,可逃得出现实,逃不出梦,于是那朵红艳艳的罂粟花便灿然入梦,将梦境耀得天红地红的。醒来后,那瘾更甚于以往。几番的挣扎后,他知趣地放弃了,任凭那团红焰的焚烧,他也明白自己在走向灰烬。败露是早早晚晚的事。纸怎么能包得住火呢?何况又是那么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那是一壶醇酒/令嗜饮者沉酣其中而浑然不觉/那是一篇偈辞/教朝圣者痴迷不悟一读再读”。他无能为力,只有被动地等待那个可怕的日子。
这天下午莫小白出了一个急诊。处置完毕走在大街上,他的脚底不觉加快了速度。他要去陈露家。上午路过杂货店,陈露悄悄地告诉他,阮红兵下午要去赴黄啸天的婚筵,教他到家里为她看手相,她已说妥教魏老二替她看店。莫小白这一段专跟王绝户学看手相,也颇有进展,但他知道陈露对这个未必感兴趣,看手相只是托辞罢了,那双饥渴的眼睛已泄露了她全部的潜台词。
他来到陈露家,进门看见陈露坐在沙发上冲他媚笑,示意莫小白坐在她身边,就把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莫小白倾下头看那手,细腻,白润,圆浑浑的,由指根均匀地渐渐细到指尖,一颤一动,会跟人说话似的。再看,掌面上纹路纵横,极不规则,像一团乱麻,全无清新疏朗之象。莫小白暗想,也是个风尘命。陈露看着他,问道:“怎么着哇?”莫小白说:“看掌纹应该是个劳碌的命。”陈露说:“真的?”莫小白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其实他到底还是半瓶子醋,便说:“我再给你用《称骨歌》看看吧。”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嘴里便嘟嘟囔囔的:“嗯,一两二钱,加上五钱,再一个五钱,再一个八钱,整好三两!”随即口中念念有辞:“劳劳碌碌苦中求,东奔西走何日休。终身若还勤与俭,老来稍可免忧愁。”陈露关切地问:“听着不大好吧?”莫小白说:“也不大坏。”其实他也不是真心地给她看什么手相,称什么骨,显然地心不在焉。陈露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劳碌就劳碌,只要活得痛快就行。”就往莫小白身上靠,嬉笑着说:“如今你教我尝着了甜头,可不能半路上把我撇在一边,那样我受不了。”莫小白说:“你不是还有个阮红兵吗?他可是个好男人啊。”陈露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就不无幽怨地说:“他是有个男人味,可他那好有一大半是给了别人。”就把头歪在莫小白肩上,“还是你这个小白脸知道疼人。”说得莫小白身上发热,两人便轻车熟路地闹起来。这番莫小白却不比往常,带有几分疯狂劲,把陈露喜得一惊一乍的,直闹得她鬓乱钗横,气喘吁吁。闹完了,陈露问道:“你小子是喝了乾坤混沌汤吧?”莫小白坐在那里还在喘着,听她这么问,也不答话,只拿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她。陈露系好衣扣,见莫小白那么看她,就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是怎么搞的呀,凭你这本事怎么连个阮红旗都拿不下?”莫小白还看她,直到看得她愣眉愣眼的,才说:“常言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两个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呢?”陈露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冷了下来,她低下头摆弄着手指,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一个女人被一个她所喜爱的男人撇在一边,那种滋味是无法形容的。我已经做过好几回噩梦,梦的都是被你撇在了荒山野地里。”说着竟抽噎起来。莫小白连忙说:“不是撇,哪能撇呢。”就将她揽过怀里,无声地安慰着。
莫小白的安慰教陈露发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偎在莫小白怀里,第一次觉着活得很累。看着阮红兵整日东游西逛,寻花问柳,她累;成天闷在杂货店里看门外人来车往,她累;想公公阮大可的秘方将被沈秋草或潘凤梅所拥有,她累;想莫小白,想小邈,想她自己长长的后半生,她都觉得累。她就是在此时萌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和魏老二弄那个杂货店了,太乏味,她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做点什么,最好就她一个人,连莫小白也不要频繁地见面。
莫小白并不知道陈露此刻的想法,他见陈露一副消沉的样子,猜想是听了自己那句话,一时心情不好罢了。
红露杂货店真的关张了。说起来,原因极为偶然,与莫小白毫无关联。
那天午后陈露突然肚子疼痛,头也发晕,似乎还伴有低烧,她怀疑是得了胃肠性感冒,就关了店门去找魏老二,想教她照应店面,自己回去吃点药,休息一下。进到魏老二的院子,见屋里并无牌局,喊了两声“干妈”,没人应,扭头却见阮红兵的摩托车支在那里。她疑疑惑惑地推门进屋,魏老二慌忙迎出来,腮上挂着潮红,一脸的笑极不自然,打招呼也是结结巴巴的。再一看那边,阮红兵却歪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看电视,一张红脸儿也那么潮乎乎的。“这两个人,莫非……”陈露从没想过阮红兵和魏老二会有什么事,她不是粗心,而是这种事不大可能,也不合逻辑。——虽说他们二人有前科,但现在的阮红兵,眼睛盯的是鲜嫩女子,年纪稍大些的,也就是潘凤梅还教他动心,像魏老二这种五十好几的老婆子,虽然人称老来俏,按说阮红兵是不会对她动什么念头的。可眼前的情景教陈露不能不相信,刚才屋子里确乎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她没动声色,跟魏老二说明自己的来意,又教阮红兵给买些感冒药去——她几乎从不吃阮大可的中草药,嫌那味道太怪——便一个人回家了。
阮红兵买药回来,不等她问起,竟毫不隐瞒地说了他跟魏老二近一时期所干的男女勾当,哪回哪回,什么什么因由,都是怪魏老二勾引他。连说带笑的,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羞耻和愧疚。陈露知道自己与阮红兵彼此彼此,所以阮红兵才敢这么明挑明撂。她气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阮红兵见她那个样子,就轻描淡写地说:“你算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这还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吗?也值得你生一回气?”陈露缓过气来,说:“我不生气,我是累了。我看那个杂货店开不开的也没大意思,歇了它吧。”阮红兵看一眼陈露,笑笑说:“歇就歇,指望它发财得猴年马月。我给王绝户揽的那种生意眼见越来越火,进项足够用的。你呢,要是嫌在家闷得慌,将来东方欲晓度假村开业,就到那里上班,看在咱老爹情面上,小蒋不会不关照。”陈露不搭他的碴,吃了两粒药片,胡乱地拉过一只枕头,脊背朝着阮红兵躺下了。
经过这件事,陈露对莫小白更多了几分依恋。再相聚的时候,莫小白也察觉出了她热烈当中悄然注入的真情。
陈露对将来的东方欲晓度假村毫无兴致,她不想在那种规矩严明的地方老老实实听喝。她要的是一种闲散的生活。另外,也许她骨子里继承的仍是死去的母亲的性情,近来形迹就收敛得很厉害,除恋着莫小白外,并无其他劣迹,连阮大可都有一段时间不叫她“活祖乃乃”了。这会儿,她想找个僻静处,一个人守那么个小摊子,不闲不忙地过平常日月。常常挂在心里的是,好生恭敬着阮大可,火候一到就将丢丢收养过来,如能在乾坤混沌汤上分得一杯羹更好,分不到也是命里该着,不必再去自寻烦恼。她设想的那个小摊子是很具体的,是个食杂摊,位置就在新近建成的月明湖山庄附近;而且,仗着公公阮大可的情面,已取得有关方面的同意,只差办理营业手续了。
摊子正式开张那天,莫小白去看了看。陈露显得很高兴,说这说那的。莫小白见生意还好,临走时对她说:“不错。这边是云峰山,那边是月明湖,整天看风景啊。”见陈露眼神迷茫地看他,又说:“寂寞是寂寞了点,不过我会常来看你。”陈露的眼里就一阵一阵地像是有泪要往外涌。终归是不大习惯这样浪漫的样子,眼泪就没有涌出来,只是在凝视莫小白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时,眼前有些模糊,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直到陈露去了云峰山脚下,莫小白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他想,这不但是个有心机有胆量的女人,还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对这个女人,怕不能用一个简单的“坏”字去评说。于是他有事没事的开始去云峰山。高兴了去,痛苦了去,热闹时想着去,寂寞时更是要去。去了,也和陈露调情,说闲话,也一个人看看山景,吹吹湖风。不为了什么,也不刻意地去追寻什么。“天地是纯粹的蓝与绿/湖水和双眸都是透明的/心比旷野空阔/掠过自由自在的风”。说说闲话,看看山水,解解心中的郁闷与疲惫,这就足够了,他想。他又想,近一时期,陈露那眼神和行为举止教人心里热得慌,像是要来真的呢。
有一件事,莫小白始终没和陈露说,那就是,他压根就没打开阮大可那只黑木匣。他不是打不开,他是不想那么做。因为若教阮红旗知道了,以那老姑娘的性情,他所有一切努力将复归于零,这辈子也许什么都没有了,说不定还得回到老莫头的小黑屋里去。他不能尽听陈露的,他看准的一条路是——抓住阮红旗。机心也好,真情也罢,抓住了她,就抓住了未来。至于乾坤混沌汤的秘方,命中有的自会有,命中没有也不可强求,凭天意吧。近期,阮大可已有帮他独立开诊所的意向,这就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这恐怕意味着,阮大可要借以成全他与阮红旗的婚姻大事。但老头子也暗示过他,不可有负于红旗。这暗示是不是有所指呢?如果有所指,那所指的是不是他与陈露的私情?难道说,阮大可已察觉了他和陈露的事?可是,假如已然知道了,又为什么要成全他和阮红旗呢?难道阮大可真的达观到如此程度吗?
他需要冷静下来,把眼下和将来好好儿梳理一下。但对陈露,他暂时还不想放弃,一来于情不忍,二来也不舍得轻易抛却——那毕竟是个风韵十足的女人,何况,他也多多少少为这女人付出过真情。
第六章 美甲
蓝蓝的 淡淡的 圆圆的
在透明的雨中遮你 遮我
留两个谜一样的背影给别人
依旧是戴望舒失神凝望的那一把
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紫丁香的忧郁
执伞的手互握得紧
蓝色光晕迷离着两个人的世界
珍珠似的音符自伞檐纷纷滴落
我知道 这梦很奢侈
——《就是那把伞》1984?郾11?郾4
单纯而沉静的阮红旗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吗?从外表看,她面容素淡,不事粉黛,绝少能见到她做出那种忸怩妩媚的小儿女情态,想象不出她娇嗔发嗲会是个什么样子。仿佛她是从童年一步就跨入二十八九岁的老姑娘行列。她自己也曾为此暗暗伤心过。“你曾否在春天的小溪顾盼过迷人的笑靥/又曾否将沾满露珠的野花悄悄缀上鬓边/于短短的瞬间/让少女的温馨淙淙流遍每一条澎湃的血管”。她无数次读过莫小白的这几句。
阮红旗很简单,是那种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简单。她也是有闺房的,但那闺房堪称陋室,说是单身宿舍更恰当。床单是家织的粗布,是从一个卖家织布的南方人那里买下的,那上面是简单的粗格子图案。不过她喜欢这个床单。一双拖鞋是那种男式的,老黑色,穿起时与她白色的赤足对比分明,又显然地比她的脚大出一截,走起路来啪啦啪啦响。这个她也是喜欢的。四围白壁空旷,没有女孩家惯常张贴的偶像画,只怪怪地悬一张字幅,那是老爹从李雪庸那里拿回来的,上写“求放心”三个大字,是厚重的老颜体。这三个字她是听李雪庸讲过的,知道是有勿放纵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喜欢了,朝老爹要来挂在墙上,朝夕的想起来就看一眼。那所谓的梳妆台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一梳一镜而已。惟枕边两件东西似是奢侈之物,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莫小白诗抄》,还有一盒内含七种颜色的指甲油。这两种物件都属隐私性质的,也恐怕是阮红旗的世界里少有的温柔色彩了。那两件东西里确藏有她的梦,新的梦,旧的梦,有向往也有寂寞,交织着,融合着,支撑起她青春的天空。
总的说,她涉世不深,对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竭力敬而远之。她是一个生物教师,在专业的层面上,她懂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也体会到生物链的残忍,知道那是一个关于吃与被吃的生存法则。将这些应用到社会学上,她觉得有些吃力,吃力她也能融会贯通些,比如,老爹那乾坤混沌汤一出现,她隐约地感到那便是生物链上肥嘟嘟的一环。于是她就很厌恶这琥珀色的黏稠的东西,也很厌恶围绕这一环的形形色色被称作“人”的生物。他们一个个张大了眼都要吞吃这环,有的嘴与喉咙d开着,有的偶一露齿,有的则沉潜不动,伏身作势的猛兽一般,只睁了眼看,那是要觑出最好的时机才下口的。她对这些想想都觉累,就不想,就时时地百无聊赖地看《莫小白诗抄》,在她心目中,那一个个方块字似乎还不是生物链的一环。“大地l露着/河流沉默着/风撕裂般地喊出心底的声音/人凝固为冬天里的一块块岩石”。有时她也想冲着这些“岩石”去拼命地喊,但她不能,因为她是那个单纯而沉静的阮红旗,她是爱往手指和脚趾上涂抹各种颜色的心无城府的阮红旗。
是那一次柏拉图式的爱情使她对美丽多彩的指甲刻骨铭心。
那个男孩子是省城师范学院来小城实习的小男生,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就连与女学生说话也红头涨脸,结结巴巴,实在缺乏男子汉的伟岸与沉稳,但阮红旗一见就喜欢上了,是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那小男生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是打水,先打来凉水,抹桌子,拖地板,擦各种教学用具,将每个人的喝水杯细心地擦干净,然后再打来热水。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同时在哼唱一支港台风的流行歌,听上去像粤语,很有味道,阮红旗听了就禁不住微笑,内心特别地愉悦。打扫完卫生,小男生就开始坐在办公桌前读书,他在读书时神情很专注,一动不动的,只两片嘴唇微微翕动,完全是一副大孩子模样,乖觉得教阮红旗心动不已,便一眼一眼地看他,直看得小男生发觉了,也回看她一眼,阮红旗就冲他一笑,问:“读的什么呀?”小男生多半很腼腆,将封面亮给阮红旗,那往往是一本琼瑶的小说。当阮红旗说“是琼瑶啊”,小男生就现出很羞愧的样子,仿佛一个男子汉读琼瑶很不光彩。阮红旗见他那样子,更喜欢了。她看得出,那小男生也喜欢她,总偷偷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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